第34章 錦州夜劫(2)
小小的瓷瓶已被她捂得滾燙,順著他的長袖落在了他袖中的暗袋。殷淩瀾微微挑了精致的眉,看著麵前已經癲狂的周皇後,殷淩瀾緊皺的眉宇漸漸舒展,他慢慢道:“既然如此,淩瀾盡力便是。”他說罷,掙開周皇後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周皇後見他離開,這才脫了力一般跪坐在地上,雙目無神,喃喃道:“雲兒,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晚間衛雲兮散步回到了偏院,進了屋子隻覺得有什麽不對,忽地,她看到那床榻上躺著慕容修。他腳上的長靴未脫,正直挺挺躺在床上,手墊著頭,似睡了。衛雲兮知他昨夜匆匆應詔而去下午才回恐怕已是累極了。於是悄然走了過去,拿了一旁的薄衾要替他蓋上。
她一抬頭,不由嚇了一跳,隻見慕容修並未入睡,隻是睜眼定定看著帳子頂像是被魔怔了一樣。他一動不動,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有想,魂遊天外,隻有他那偶爾眨動的眼中,衛雲兮看到他眼底湧動的莫名的難過。
衛雲兮動了動他,輕聲喚道:“殿下……”
慕容修漸漸回過神來,他怔怔看著她,隻是不言。衛雲兮被他木然的目光看得身上泛起寒氣,她又動了動他,軟了聲音問道:“殿下,你怎麽了?”
慕容修動了動嘴唇,卻是無言。衛雲兮還要在問,他忽地伸出手緊緊地把她抱在懷中。衛雲兮措不及防跌入了他的懷裏。她驚呼一聲,撞上了他結實的胸膛。
她的痛呼被他的吻深深地堵住,衛雲兮一怔,慕容修已將她壓牢在自己的身下。他的唇很苦,像是吃過了蓮子,帶著他身上男子的氣息撲麵而來。衛雲兮被他吻得氣喘籲籲。她掙紮想要推開他,卻被他牢牢按在懷中。她一動,他已經開始撕扯著她的衣衫,手掌探入她的衣衫內想要尋找什麽慰藉一般。
“殿下,發生什麽事了?”衛雲兮急忙推開他問道。
許久慕容修才說道:“沒什麽。”
衛雲兮撐起身,看著黑暗中他的眼睛,又問:“當真是沒什麽嗎?”她根本不信,她從未看見慕容修這個樣子,脆弱傷心似乎在逃避什麽。
慕容修見她起身索性也起了身。衛雲兮看著他疏離的樣子,不由追問:“殿下,到底發生了什麽?”
慕容修忽地道:“雲兮,你恨我嗎?”
“恨?!”衛雲兮被這莫名其妙的問題問得不明所以。恨他嗎?應該是恨的吧?她對慕容家的恨意根深蒂固,從不敢或忘,隻是時不與她,報仇從來隻是那天邊的雲兒,水中的月,無從談起。
“殿下說什麽呢?”衛雲兮低了頭,勉強遮掩說道。
“你應該恨我的。”慕容修木然地道:“是我把你從太子身邊搶走。是我棒打鴛鴦,讓你和他無法成親……”
“殿下!”衛雲兮越聽越是糊塗:“妾身與太子殿下已經沒有關係了。殿下難道還不相信嗎?”她不明白為什麽今天慕容修還要扯這些陳年舊事。
慕容修終於轉過身,定定看著她:“雲兮,太子出事了。在錦州城馬賊攻入城中,搶掠驛館,太子在混戰中生死不明。”
這是昨夜千裏加急的奏報,宮中特地封鎖這個消息,所以根本很少人知情“轟”的一聲,衛雲兮隻覺得腦中一片隆隆作響。她呆呆看著慕容修,一時忽的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太子慕容雲生死不明?!
慕容雲!
衛雲兮呆呆看著他。慕容修深眸中湧過深深的黯然,他放下她的手,漠然轉身:“你若覺得與他再沒有關係,這個消息不過是尋常消息罷了……”他說罷離開了屋子。
衛雲兮怔怔看著他離開的方向,她茫然看著眼前的黑暗,忽的,她笑了起來。夜幕開始降臨,眼前的黑暗,一層層加重,一層一層,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見哪怕一點的微光。她在黑暗中吃吃地笑。
錦州城在楚漢邊界,如何能讓一夥馬賊輕而易舉地攻了進去?蕭世行百戰百勝,就算是以一抵百也不會落得讓堂堂南楚太子身陷危境。更何況送嫁護衛起碼有兩千餘人!
兩千訓練有素的護衛會抵擋不了一群烏合之眾的馬賊?
好個計策!好個天衣無縫的計策!
慕容修與蕭世行兩人在南楚一拍即合,設計了這麽個圈套,隻等著慕容雲來鑽!議和是假,和親是假,送嫁是假,真的不過就是借此攪亂局勢,順便除去慕容雲!
隻要慕容雲一死,周皇後手中就徹底沒了王牌。慕容修順理成章變成了最有力的儲君人選!
隻要慕容雲一死,楚漢兩國因為這一場變故肯定劍拔弩張。蕭世行便有理由脫困遠離了北漢權力漩渦被委於重任。慕容修常年守在邊關,錦州城遍布他的親信死忠。一出好戲演得風生水起,天衣無縫。
怎麽不好笑?她嫁給了這麽個好夫君!好男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致人死地!衛雲兮眼中流露巨大的嘲諷。原來自己低估了慕容修!隻是這一場局中,慕容雲的性命怎麽辦?!那個翩翩如謫仙的溫柔男子?那慕容家中她唯一不恨的人……
小香見慕容修走了,這才點了燭火走了進來。一進屋子就看見衛雲兮在床上笑得淚流滿麵。
她唬了一跳,手中的蠟燭幾乎要掉在地上。她連忙上前,驚慌地問:“娘娘,怎麽了?是不是王爺又欺負娘娘了?”
衛雲兮好不容易停住笑,她擦幹眼角的眼淚,慢慢地道:“不,沒什麽。給我打盆水,伺候我淨臉。”
小香見她恢複麵色,這才驚疑不定地下去端來清水。
衛雲兮坐在銅鏡前,一下一下地梳著自己的長發。燭火燃亮了屋中,驅散了黑暗,可是心中有一個地方卻是空了。她終於看見眼底的哀傷:慕容雲……也許真的死了……
錦州城的馬賊攻城搶劫驛館的事終是紙包不住火,在慕容拔下令封鎖這個消息之後,在京城中不知不覺紛紛揚揚傳播開來了。所有的名門貴閥在震驚之餘,開始意識到了太子慕容雲的生死不明意味著什麽。太子才過冠禮不久還未娶太子妃,更不用提留下什麽骨血了。東宮空置,正所謂一日不可無君,這儲君更是南楚的未來,更不能一直空落。
周皇後徹底病倒在中宮,整日昏昏沉沉,每次醒來便是哭號咒罵,似已瘋癲了一半。慕容拔雖才五十多歲,但是亦是龍體欠安,這幾日要不是用藥勉強撐著,早就一病不起。
整個南楚朝堂中議論紛紛,就在這時建王府奏報宗務府,建王妾侍李夫人有孕!
這個消息似一道清晨曙光驅散了因為錦州變亂帶來的陰霾。慕容拔雖憂心太子慕容雲的下落,但是亦頒下聖旨嘉獎李氏。慕容修聽從宗務府的舊製,升李夫人為側妃,至此建王府中有了一正妃二側妃,更有未出世的龍孫,這下人丁偏少的慕容家總算看到了一點點興旺的苗頭。而敏感察覺朝堂風向的宗親重臣們也紛紛帶著各色重禮,前來建王府中籠絡關係。一時間建王府門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李芊芊升為側妃,換了更大的院子,毗鄰王妃周燕宜的正院,是為淑思園因靠西邊,所以府中人都稱西院。她因懷有子嗣而為建王側妃,從一介落難女子一下子成為側妃,這經曆可是人人羨慕。衛雲兮幾日見她都是身邊丫鬟嬤嬤環繞,喜笑顏開。
衛雲兮在心中輕歎,有時候人的際遇便是如此,總以為是絕境了,但是峰回路轉,誰也料不到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會怎麽個安排。
李芊芊總算是知恩圖報的人,拿到了賞賜,便挑了好的給衛雲兮送去。衛雲兮皆是婉拒。李芊芊見她不收,連忙道:“娘娘若是不收,豈不是見外了?妾身的這一條命都是娘娘救的,這些身外物又何足掛齒呢?”
衛雲兮含笑道:“你既然知這些是身外物,以你我情分豈要這些東西?你隻要記著你當日發誓過的,你我同進退那我便是知足了。”
李芊芊感激萬分,留著她說了好些話這才讓她離開。彼時周燕宜帶著一堆補品,走到西院,看著衛雲兮窈窕欣長的身影消失在花徑盡頭,冷笑著對身旁周嬤嬤道:“嬤嬤,你瞧著,這衛雲兮可真的不得了,竟把一個賤人抬舉了側妃!”
周嬤嬤帶著無奈:“這隻能說是李芊芊命好,攤上了這個好時候懷了孩子。”她說著壓低聲音:“現在太子殿下生死不知,這時候才是殿下在皇上麵前表現的時候,所以王妃就忍一忍,這王府中不能再出什麽岔子。孩子雖然暫時奪不過來,但是王妃切記,來日方才啊。”
周燕宜心中暗恨,卻隻能捏緊了手帕,咬著牙道:“這我自然明白。就是便宜了李芊芊這個賤人了!”
她說完,整了整麵色,帶了虛假的笑意進了西院。李芊芊正要返回,周燕宜連忙笑道:“哎,今日李妹妹麵色十分好看呢……”
刹那間,整個西院又開始熱鬧起來,看似一派和睦。
慕容修一連幾日都在宮中陪伴慕容拔,一方麵是著緊人手派往錦州城中暗地搜尋太子慕容雲的蹤跡,一邊是伺候病體不支的慕容拔以盡孝道。慕容拔在強撐理政幾日之後,終於病倒在床。
偌大的甘露殿中,藥味彌漫。慕容拔半躺在龍床上,雙目低垂。慕容修坐在一旁軟凳上閉目養神。他身穿暗紫色皇子服,但是已褶皺遍布,麵色看起來亦是十分疲憊。燭火蓽撥一聲,似驚醒了昏睡中的慕容拔。他猛的驚醒,一雙渾濁的老眼中皆是驚恐。
慕容修連忙睜開眼上前扶著他:“父皇,你醒了?”
慕容拔猛的掙開他的手,眼中皆是戒備:“你……你怎麽還在這裏?”
慕容修看著手心的空落,深眸中掠過一絲黯然,但是他很快恭謹低頭道:“父皇剛才服了藥,太醫說要人看著,兒臣放心不下就想陪父皇一會。”
慕容拔眼中的疑色這才慢慢消退,他疲倦閉上了眼:“朕沒事了。人老了,精力就不濟了。也無法安睡,老是夢見以前的日子……”
“父皇夢見什麽了?”慕容修為他拉了拉被衾。直到這幾日他才發現,在記憶中總是那麽精力充沛的慕容拔如今隻是躺在空蕩蕩龍床上幹癟的老頭罷了。歲月無情得令人不寒而栗。
慕容拔長歎一聲:“夢見了從前,夢見了廢武帝,還有林皇後……”
廢武帝?!林皇後?!慕容修心中一震,這是前朝的事!甘露殿中寂靜一片,四麵的宮燈幽幽的燃著昏黃的光,把整個殿中照得斑駁一片,這個宮殿早就不是前朝的甘露殿,那一場宮變大火徹底燒光了前朝的痕跡,那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早就用血淹沒了曾經南楚的輝煌過往。可是今夜,本該最害怕提起這段往事的人卻破天荒說出了那令他恐懼的一個個名字。
慕容修緩緩坐下,龍床上慕容拔幹癟的胸脯在微微起伏。他知道他並不是一個好人,甚至算不上一位梟雄。當年誰都知道鎮西將軍慕容拔是一個真真正正,善於借勢的小人!
可是,他是他的父親。他身上也流淌著慕容拔的血,這些罪孽雖不是他親手做下,但是他也逃不了幹係。
慕容拔閉著眼睛歎了一口氣:“這十年來,朕沒有一日可以安睡到天明……朕總覺得當年的事不會那麽快結束,還有人會為當年的事找朕報仇雪恨……”
“當年的人不是都被父皇殺光了嗎?”慕容修終於抑製不住內心的厭惡,冷冷地說道。這一句十分不敬,但是昏沉中的慕容拔仿佛沒有聽到一般。
當年的皇家——楚家已被屠殺殆盡,林皇後帶著前朝太子和清雲公主也死在了亂刀之下。這十年來慕容拔更是豢養了如殷淩瀾那樣的鷹爪走狗為他掃清和前朝有任何關係的餘孽。
這難道還不夠嗎?還要殺到什麽時候才是盡頭?慕容修心底湧起滾滾的憤怒,要不是床上半死不活的老人是他的親生父親,他早就想抓起他來怒問,到底還要殺多少人才算是他的真正解脫?!
“不……還有人,一定還有很重要的人朕沒有找到……”慕容拔又昏沉睡了,可是嘴裏還喃喃自語。
慕容修猛的站起身來轉身便走,才剛走到了殿門。忽地外麵傳來一聲喧嘩聲。殿門被人推開。慕容修頓住腳步正要怒叱宮人,忽地住了口。隻見殿門外披頭散發的周皇後冷冷走來。
她先是冷掃了一眼龍床上的慕容拔,這才陰森森地看著慕容修:“建王怎麽還在宮中?”
她眼中的冷意如刀,逼得慕容修的眼瞳不由一縮。慕容修淡淡道:“父皇不適,做兒子的自然要伺候一旁以盡孝道。”
周皇後哈哈笑了起來,她的聲音因病了幾日而變得沙啞難聽。她一步步逼近慕容修,冷笑著道:“當本宮是傻子嗎?這個時候雲兒生死不明,你來做什麽孝子賢孫?!想要讓皇上立你為太子嗎?”
她聲音突然拔高:“雲兒還沒死呢!這太子的位置還輪不到你來坐!”
突然高亢的聲調令整個殿中所有的人都驚得不敢說話。慕容修看著瘦骨如柴的周皇後,才幾日不見,她已如瘋癲的婦人,可見這個打擊對她來說真的很重。
慕容修忽地哈哈一笑,深眸中亦是森冷:“皇後娘娘怕什麽呢?怕你守不住慕容雲的太子之位?不過是東宮太子罷了,本王一點都不稀罕!”他說罷冷冷拂袖轉身離開。
“等等!”周皇後忽地叫住他:“錦州城那邊的人,本宮不需要你派人去!”
她在懷疑他!慕容修心中一沉,冷著臉回過頭:“那皇後娘娘想要派誰去?”
周皇後傲然抬頭:“本宮派殷統領去!建王就不必費心了!”
慕容修頓了頓,冷笑:“隨皇後的意。”說罷,大步離開了。
殿外夜色沉沉籠罩著這如墳墓一般的宮殿重樓,仿佛在昭示著一個永恒不變的真理:天家無情。慕容修冷冷捏緊拳頭,飛快地沒入了黑暗之中。
李芊芊這幾日孕吐得十分厲害,吃什麽吐什麽,不過幾日就消瘦得一圈。周燕宜為了顯示自己體恤妾侍,找來一些偏方,可是李芊芊吃後偏偏吐得更厲害。直嚇得周燕宜不敢再瞎忙乎。李芊芊身子不爽利,來王府的送禮的賓客又十分多,周燕宜分身乏術,不得不叫了衛雲兮一起迎客。衛雲兮平日雖不管事,但是往來迎客卻是端莊大方,不多言,分寸得當,一身氣度更是令人心悅誠服。周燕宜雖不喜,但是奈何事多,總不能都讓她一人累死。
這一日建王府中如常打開府門。周燕宜正在用早膳,忽的聽下人匆匆來報:“王妃娘娘,相國府中,蘇小姐前來見娘娘。”
周燕宜一怔,這才回過神來,放了筷子,看了看天色冷笑:“來的真早,都沒有放帖子就巴巴來了。”
一旁的周嬤嬤笑道:“蘇家娘娘這個時候不願見,推三阻四的,倒不如就備了禮,親自登門,娘娘就無法推辭了。”
周燕宜心中得意,笑道:“這下蘇儀也知道靠山山倒的滋味了。早去幹嘛了?她不是一向自詡自己是太子妃嗎?現在太子人還不知怎麽樣,她倒是機靈地過來巴結了。”
周嬤嬤道:“人情冷暖,自然是如此。”
周燕宜哼了一聲對下人說:“吩咐下去,好生招待蘇小姐,本王妃還在用早膳呢。等用完了再去見客。”
下人應了一聲,這才退下。
周燕宜也不急,慢悠悠吃完了早膳,又仔細梳妝打扮,直到了小半個時辰過了,這才走到了見客的花廳中。
蘇儀今日穿著一件藕荷色長裙,頭梳半月鬟髻,頭上珠釵點點,顯得樸素大方。她見周燕宜終於出來,笑著上前:“給建王妃道安了。今日冒昧前來,還望王妃娘娘不要責怪。”
周燕宜扶了扶鬢邊沉重的發簪,皮笑肉不笑地道:“本王妃怎麽敢呢?蘇小姐可是相國千金,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本王妃可不會這麽沒眼色。”
蘇儀見周燕宜陰陽怪氣,心中氣極麵上卻是親熱:“聽聞建王府中有了喜事,所以家父特令小女帶了一些禮物,恭賀建王府之喜,還望王妃笑納。”
她說著一擺手,在廊下候著的下人連忙把禮盒一擔擔抬了上來。禮盒打開,隻見金燦燦明晃晃的一層層,皆是鑄了各種吉祥形狀的金裸子和銀裸子,還有小孩項圈,手環腳環,皆是金銀,還有各色上好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