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鄭妃依然住在常山寺,不肯回府。高長恭與顧歡抽空過去看望她,見她容光煥發,心情開朗,並不是鬱鬱寡歡的模樣,便放了心。

鄭妃跟他們聊了些家常,又陪著他們去正殿拈香隨喜,便婉轉地送客。兩人也就順著她的心意,告辭回城。

鄭妃送他們出了山門,溫和地說:“王爺國事繁忙,顧將軍也有軍務在身,就不必來回奔波了。妾妃在這裏住著,心情舒暢,不必掛懷。”

“就依王妃之言。”高長恭欣慰地道,“需要什麽,盡管派人回府去拿。”

“多謝王爺。”鄭妃微笑,“妾妃感到很平靜,也不需要更多的東西。這兒什麽都有,一簞食,一瓢飲,已經足夠。”

高長恭略感驚訝,隨即讚賞地點頭,“王妃生具慧根,可喜可賀。”

顧歡卻道:“王妃正當妙齡,切勿看破紅塵,若是找到了安寧,便請盡早回家。”

鄭妃對兩人斂袖為禮,溫婉地說:“妾妃並無遁入空門之念,請王爺與顧將軍放心。在此處聽暮鼓晨鍾,觀青燈古佛,妾妃隻覺平安喜樂,再不會心存怨懟。”

“那樣就好。”高長恭柔聲道,“王妃請回吧,多多保重。”

鄭妃對他欠了欠身,便回身走進寺中。翠兒一直跟在她身側,雖然不發一言,眼中卻流瀉出無限喜悅,似是替自己的主子高興。

高長恭與顧歡騎上馬回城,兩人都不再談論這件事,由著鄭妃繼續住在常山寺。

五月中旬,齊國派去長安的探子送來密信,宇文護命參軍郭榮增援宇文憲,意圖解汾州之圍。

斛律光立刻向高儼請命,願率軍出征,迎戰周軍。段韶請求與斛律光同往。高儼準其所請,派兩人率大軍前往西境。高長恭的傷還沒好,隻得留在鄴城。

齊軍迅速到達河東,隨即兵分兩路,斛律光去加強對宇文憲和韋孝寬的鉗製,段韶則率軍奔襲,將郭榮的援軍迅速擊潰,進而包圍定陽,打算一舉拿下西汾州。

大軍雲集城下,段韶登山遙望城中形勢,便領兵急攻。

七月,定陽外城告破。周國的汾州刺史楊敷卻異常頑強,始終堅守住子城,盼能等到宇文憲派援兵前來解圍。斛律光則嚴陣以待,擊退了宇文憲的數次突擊。

段韶久攻不下,不禁十分憂急,突然在軍中病倒,病勢沉重,臥床不起。

急報傳回鄴城,高儼大驚,立刻召來高長恭詢問對策。高長恭當即請纓,赴前敵換段韶回來治病。高儼大感安慰,隨即下詔,要他即刻出發。

高長恭回來與顧歡一說,她頓時急了,騎馬飛奔至鬆鶴堂。吳謙毫不猶豫,與兩名藥童收拾了需要用到的藥材與針具,便與他們上路了。

顧歡用王府裏的輕便馬車載他們師徒三人,配上兩匹駿馬,在路上走得很快。四天後,他們就趕到軍中。高長恭接替段韶統領全軍,立刻便穩住了日趨渙散的軍心。

顧歡帶著吳謙匆匆走進軍帳,便見段韶臉色蒼白,嘴唇發紫,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在一旁侍候的兩個親兵滿麵憂戚,暗自抹淚。顧歡心中惶急,輕聲對吳謙說:“先生,我義父就拜托您了。”

吳謙低聲道:“顧將軍,老夫定會盡心竭力。”說著,他將段韶的手從被子裏輕輕拉出,專心替他把脈。

顧歡不敢吭聲,揮手示意兩個親兵先出去,別打擾到大夫,然後親自將帳中的燈火全部移到床邊來,一一點燃,這才守在旁邊。

燈火通明,吳謙可以清楚地察看段韶的舌苔、麵色等病征。用了很長時間,他才結束檢查,伸手替段韶蓋好棉被,對顧歡使了個眼色,起身走到帳外。

顧歡連忙跟出去,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吳謙麵色凝重,輕聲說:“太師這是勞累過度,又憂急攻心,便將以前積在身子裏的各種病灶一起引發,來勢甚猛,頗為凶險。”

顧歡的臉色刷地白了,急忙問道:“可有性命之憂?”

吳謙沉吟片刻,緩緩點頭,“若是老夫未能趕到,估計就在這一兩日之間,太師便會有不忍言之事。”

“那……那……”顧歡大急,猛地跪到他麵前,“先生,您是當世神醫,有起死回生之力,請您務必救我義父。”

吳謙一驚,立刻伸手相扶,“顧將軍快快請起,老夫雖當不得神醫二字,卻定會施展平生所學,醫治太師。為今之計,藥石是一途,讓太師寬心則更為重要。不知太師為何事憂急,須得替他分憂解難,方為上策。”

“是是,我明白,我這就去找王爺來。”顧歡轉身便飛奔而去。

吳謙立刻進帳為段韶施針,隨即潛心斟酌,開了方子,讓童兒煎藥。

高長恭正在韓子高的協助下調整軍隊部署,繼續圍攻定陽。顧歡跑去找到他們,氣喘籲籲地將段韶的情況一說,兩人都麵色大變。

“我們要迅速攻下定陽,方能令太師不再憂急。”韓子高雙眉緊皺,“二弟,你先與歡兒去看望太師,這裏交給我。”

“好。”高長恭便與顧歡一起出帳,向段韶的軍帳奔去。

段韶仍在昏睡,臉上、身上都紮著銀針。兩人不敢說話,便站在床邊等著。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吳謙將針起出,段韶便悠悠醒轉。

看到高長恭與顧歡一起出現在眼前,他的精神好了許多,笑道:“長恭,是你來接替我指揮嗎?”

“是。”高長恭在床邊坐下,恭敬地說,“還請太師指點。”

段韶的聲音微弱,卻很清晰,“楊敷如此頑強,倒是讓人意想不到。不過,我們包圍定陽近兩個月,他們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肯定守不下去了。定陽城的三麵都有深澗險阻,無路可走,隻有東南的一個地方可以通行,這也是我們久攻不下的原因。如果對方要突圍,必然會從東南方出去,你隻要派遣精兵埋伏在那裏,然後趕羊群入陷阱,便可手到擒來。如今之計,便是要想辦法誘使他們棄城而出。”

“好。”高長恭立刻點頭,“太師此計甚妙,我即刻便去布置。”

段韶看著他,微笑著說:“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長恭,如果我不行了,別的都沒什麽,就是放不下歡兒。她對你全心全意,你要好好待她。”

顧歡一聽,頓時熱淚盈眶。

高長恭誠懇地道:“太師,我遠遠比不上你。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大膽地去做事。皇上需要你,齊國百姓需要你,軍隊需要你,我與歡兒更是離不開你。你正當盛年,一定要撐下去,萬萬不可放棄。”

“對。”顧歡握住段韶的手,淚流滿麵,“義父,你不要說那樣的話。你一定行的,隻要你堅持,就是閻羅王也奈何不了你。我還沒出嫁,你要親眼看著我上花轎。如果長恭欺負我,我還要來找你為我出頭的。”

段韶被她的話逗笑了,溫柔地說:“好,義父答應你,一定會努力撐住,與閻羅王好好打一仗。以後,義父要看著你出嫁,替你出頭,還要等著抱外孫。”

顧歡使勁點頭,“義父,你答應了我的,一定要做到啊。”

“好。”段韶笑著看向高長恭,“你們不用守在這裏了,國事要緊,都去忙吧。”

顧歡看到吳謙的童子捧著藥碗進來,便服侍段韶喝了藥,這才說:“那我和長恭就去做事了。義父,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聽著她再三叮囑,段韶不由得微笑,“好,我等著你們凱旋。”

顧歡與高長恭同時堅定地說:“一定。”便轉身出帳,迅速展開行動。

高長恭從蒼頭、犀角、大力等營的勇士中挑選了一千餘人,在定陽城的東南澗口埋伏,然後命所有攻城部隊偃旗息鼓,裝作軍心渙散的模樣,早早埋鍋造飯,吃完後便進軍帳歇息。外麵隻留下幾個哨兵,卻也在懶洋洋地打瞌睡。

楊敷此時已得到消息,齊軍主帥段韶在軍中病重,使得人心惶惶,群龍無首,便覺得機不可失。定陽被圍兩個月,城中存糧已然告罄,若不趁機突圍,待齊國再派大將來接替段韶指揮,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他下令全城將士戌時晚膳,子時突圍。

周軍被圍了兩個多月,援軍始終杳無蹤影,一座外城已失的孤城又能夠守多久?城中氣氛低迷,人人氣餒沮喪,都覺得這麽下去是沒有希望的。一接到夜裏突圍的命令,所有官兵都是精神一振,重新有了勇氣,準備在午夜衝殺出去,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現在是月底,沒有月亮,黑暗的天空中隻有寥寥幾顆小星星,黯淡無光。楊敷仰頭看了看,輕聲道:“天助我也。”便下令打開城門,全軍突圍。

因出澗之路狹窄,城中兩千餘人隻能魚貫而出。他們人銜枚,馬縛口,都繃緊了精神。騎兵在前,步兵在後,向外疾行。

在北齊的伏兵中,除了壯勇之士外,還有大部分軍中將官。他們均知段韶病危,如果今夜大勝,當可使太師寬心,或能撐過生死關,因而人人奮勇,個個當先,纏著高長恭要求參戰。高長恭指派兩個副將率隊做後援,便允許其他武官一齊上陣。他與顧歡、韓子高自然當仁不讓,也在其中。

子夜時分,有探子來報,定陽城門大開,周軍正往這邊快速前進。

高長恭冷笑,“果然不出太師所料,這下,定讓他們有來無回。”

顧歡握緊了手中的鴛鴦雙刀,隨時準備出擊。韓子高也一聲不吭,掌中銀槍已蓄勢待發。高長恭的左臂傷勢未愈,不能太過用力,隻右手拿了一柄慣用的大刀,卻是氣勢如虹。

周軍一路未遇阻攔,都認為隻要走出澗口,便可逃出生天,漸漸你追我趕,都想搶先出去,頓時次序大亂。楊敷無法出聲喝止,反而身不由己,被卷入亂軍之中。

很快,他們便接近澗口。高長恭目光如電,影影綽綽地便看到周軍隊伍,立刻對身旁的傳令兵說:“發令。”

那人早就準備好了流星火炮,此時便用火折子飛快點燃。隻聽一聲尖嘯,天空中炸出了數點火花。

高長恭猛地起身,大喝一聲:“殺。”

千餘將士齊聲響應:“殺。”

伴隨著響徹雲霄的喊殺聲,埋伏在澗口兩邊的齊軍一起跳出,向前直衝進周軍的隊伍,砍瓜切菜般斬殺起來。

周軍本就如驚弓之鳥,這時突遭襲擊,頓時蒙了,等反應過來,已有無數人被砍翻在地。其他人更加驚恐,發一聲喊,便四散奔逃。黑夜中慌不擇路,又有不少人掉下深澗。

因為高長恭帶著傷,韓子高便搶先衝在最前麵,高長恭與顧歡跟在他兩側稍後,呈品字形向前殺去。這個陣形攻守兼備,三人又都是久經戰陣的驍將,勢如破竹,從周軍如長蛇般的隊伍頭部直殺到尾部,居然毫發無損。

楊敷已知今日難以幸免,提刀拍馬搶上,連殺齊軍數人,自己也是遍體鱗傷。尉相願見他勇猛,立刻縱馬自後衝上,挺槊直刺。槊尖穿透他的鎧甲,刺入後心,從他胸前穿出。楊敷痛叫一聲,倒撞下馬,再無聲息。

主將陣亡,周軍更無鬥誌,便有人大喊:“投降。”立即有無數人跟著喊起來。

高長恭這才下令停止攻擊,命令周軍放下武器,站到一邊,然後派一部分人進入定陽城進行搜索,一部分人留在這裏處置降卒。

顧歡見大勢已定,便道:“長恭,大哥,我這就去告訴義父。”

高長恭和韓子高同時說:“好,快去。”

顧歡策馬飛奔,直衝回大營,大叫“我們勝利了”,隨即滾鞍下馬,跑進段韶的營帳。

外麵已是歡聲雷動,段韶卻在床上昏迷不醒。吳謙滿頭大汗,一直在緊張施治。

顧歡趕到段韶床前,興奮地說:“義父,我們勝利了,定陽城拿下來了。”

段韶的手微微一顫,眼皮也動了一下,卻終究沒有醒過來。

顧歡茫然地看向吳謙。那位名醫一直雙眉緊蹙,麵有憂色,此時卻眼睛一亮,急急地道:“顧將軍,你繼續跟太師說話,最好把戰事的詳情告訴他,對太師的病大有好處。”

顧歡便站到床邊,繪聲繪色把剛才的戰況說了一遍。雖然心中惶急,她卻努力控製著情緒,盡力裝得像往常一樣,用詞詼諧,活潑開朗,把周軍的狼狽,齊軍的英勇,當時的天氣、地勢,戰事的發生、過程、結局都說得詳詳細細,甚至添油加醋,描述得精彩紛呈。寂靜的帳篷裏全是她一個人的聲音,輕快爽朗,充滿歡樂。

等到講完,她總結道:“義父,我們拿下定陽,宇文憲便無計可施了。斛律將軍那邊完全可以將他和韋孝寬逼回河西,令他退守龍門。這河東廣大之地就屬於我們齊國了,你說是不是?”

她這邊滔滔不絕地說著,那邊的吳謙便感覺到段韶的脈象漸有起色,頓時心中大喜,立刻在童兒的協助下為他施針、灌藥。顧歡講完了,停下來歇口氣。吳謙將一小碗長白山老參湯給段韶喂下,這才長長地籲了口氣。

顧歡眼巴巴地看著,卻不敢開口詢問。

吳謙抹了把額上的汗,微笑著說:“顧將軍,你創造了奇跡。太師聽到大捷的消息,心氣大盛,老夫趁機給藥,竟將病勢逼退了幾分。太師這條命啊,算是從閻羅王手裏搶回來了。”

顧歡怔在那裏,繼而大喜,心裏一鬆,頓時覺得支撐不住,雙腿發軟。她蹲下去,趴在床沿,喜極而泣。

哭了好一會兒,她感覺到段韶的手無力地放到自己手上,輕輕握了握,不禁哭得更厲害,嗚咽著說:“義父,義父,你太好了……你答應歡兒的事做到了……謝謝你,義父……”

段韶很虛弱,一個字也說不出,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微微抬起手,放到她的手上。隻這一個小小的舉動,便充分表達了他的安慰與喜悅。

過了一會兒,段韶又昏睡過去。吳謙到現在還沒合過眼,累得筋疲力盡,見段韶的情況已經穩定,便悄聲對顧歡說:“顧將軍,讓太師好好歇息吧。最好過兩日便送他回鄴城,老夫定會將他的病治好,讓他完全康複。”

“嗯,好。”顧歡這才抹掉淚水,站起身來,感激地道,“先生救我義父性命,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我明日便與王爺商議,安排人將義父和先生送回鄴城。等此間戰事了結,我和王爺回去後,一定重謝先生。”

“不必,不必。”吳謙連連擺手,“你們血戰沙場,保家衛國,連性命都可以不要,老夫盡些綿薄之力是應該的,還謝什麽?”

“是王爺與我的心意,請先生不必推辭。”顧歡溫和地道,“先生請歇息吧,明日不用早起,我會為先生安排膳食的。”

“好。”吳謙這才帶著童兒到旁邊臨時搭建的一頂帳篷裏休息了。

顧歡出去,派人飛馬通知高長恭與韓子高,段韶已無性命之憂,讓他們不要擔心。這個好消息立刻傳到所有參戰將士耳中,人人喜形於色,頗感欣慰。

次日,段韶的病情便不再惡化,也有了些精神,偶爾會醒過來與他們聊上幾句。第三天,高長恭便安排一隊親兵與蘭陵十八騎護送段韶回鄴城,然後率軍拔營,繼續向前推進。他們很快便占領了汾州與姚襄,讓齊國的邊境線擴大到黃河東岸。

此時,宜陽等九城仍被周軍占領,斛律光與宇文憲、韋孝寬一直在這一地區進行拉鋸戰,形勢膠著,勝負難料。直至聽到定陽失守的消息,宇文憲便知大勢已去。斛律光得到高長恭的軍報,卻是精神大振,立刻揮軍進攻。

韋孝寬是周國名將,斛律光卻是他的克星。韋孝寬打別人勝多敗少,但隻要遇到斛律光,幾乎是屢戰屢敗,此次也不例外。宇文憲也親自與斛律光打過,卻依然處於下風,往往每打一仗,便得多退後數十裏。

不久,高長恭到達宜陽城外,與斛律光合兵一處。

宇文憲與韋孝寬見齊軍勢大,便撤過黃河,退守龍門。

宜陽城中的周將心生懼意,不敢堅守,遂率軍突圍。斛律光與周軍在宜陽城下大戰,將其擊潰。高長恭則率軍輕取周國建安等四戍,殺敵三千餘,俘虜一千餘人。

至此,這場持續了大半年的汾北、宜陽之爭暫時落下帷幕,斛律光與高長恭凱旋。

高儼自是大為高興,在宮中大宴群臣,頒下豐厚賞賜,並宣布於半月後迎娶斛律家的千金為自己的皇後,一個月後,中山長公主將嫁進段家。

在這一片喜氣洋洋之中,蘭陵王府卻隱隱有些詭異的氣氛。雖然外人沒有注意,府裏的人卻都有所察覺,不免議論紛紛,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鄭妃從常山寺回來了,對外宣稱身體不適,一直閉門不出。高平要請大夫來為她診治,也被翠兒阻止。這位大丫鬟自進王府後,一向氣焰高漲,最近雖有收斂,畢竟本性難移,從常山寺回來後卻神情惶恐不安,不願與人多作交談,除了料理王妃的飲食起居等日常事務外,幾乎也是足不出戶。高平察言觀色,總覺得不對勁,但他是下人,怎麽也不能去向王妃問長問短,隻好等高長恭回來,這才小心翼翼地向他稟報了府中的情形。

見他神情有異,高長恭便與他單獨在書房談話。高平這才大著膽子說:“王爺,老奴雖然沒什麽見識,有些事卻是明白的。看王妃的情形,似乎是……有喜了。”

高長恭大吃一驚,“當真?”

高平的聲音很低,卻很肯定,“現在是八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王妃以前都會在這個季節待在水榭納涼,今年卻一反常態,待在白雲軒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許別人進去。有侍候王妃的小丫鬟看見她經常嘔吐,老奴去問起,王妃卻矢口否認,還讓翠兒狠狠地責打那個丫鬟,將她攆了出來。王妃每日裏吃得極少,口味卻一日三變,性情也煩躁不安,卻不肯讓老奴請大夫來診脈,這些都是令人費解之處。另外,翠兒那丫頭一向說話不饒人的,現在卻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性子大為收斂,也頗讓人起疑。王爺,咱們是不是派人去常山寺查一查?看王妃在那裏遇到過什麽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高長恭抬頭看著窗外,參天大樹亭亭如蓋,枝葉間蟬鳴聲聲,頗為煩人。他想了一會兒才道:“這事我來辦吧。至於王妃那邊,暫時先順著她的性子,想做什麽都隨她。你吩咐下去,讓下人們好生侍候,別委屈了她。”

“是。”高平立刻點頭,“老奴這就去。”

“好。”高長恭想了想,又說,“此事先不要告訴歡兒,也別讓我大哥知道。”

“老奴明白。”高平躬身答應。

等他走後,高長恭便叫來高震,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高震隨即出府,好幾天不見蹤影。

顧歡已經知道鄭妃回府了,也聽說她似乎不舒服,一直閉門不出。她拿不準是不是應該探望一下,便去問韓子高:“大哥,王妃似是身體不適,出於禮節,我們是不是應該去看看?”

韓子高卻有些顧慮,“我們是外臣,到王妃房中探視,於禮不合。你是女子,還好一些,若是有什麽閑言碎語,也容易澄清。我就不去了吧,你如果要去,就代我問好。我準備些禮物,你帶給王妃,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哦,那也好。”顧歡覺得他說得有理,瓜田李下的,還是謹慎一些比較好。

韓子高與她一起出去,到城中逛了逛。兩人於送禮之道全是外行,琢磨半天,才買好了禮物。韓子高買了些燕窩、阿膠等適合女子食用的補品。顧歡則買了一串用西峽琥珀做成的項鏈和幾匹上好的汴綢。兩人都感覺能拿得出手,這才回府。

一路上有不少人直盯著韓子高看,驚豔得無以複加,更有人一直跟隨左右,鍥而不舍,隻是見他穿戴華貴,氣質高雅,又不大清楚他的身份,這才不敢隨便上前搭訕。

韓子高對這些事早已習慣,一直滿不在乎。偶爾有人看直了眼,怔怔地擋在他麵前,他還會溫和地請對方讓路,然後客氣地說謝謝。

顧歡卻有些無奈,覺得很麻煩,忍不住對他埋怨:“你那皮相真是太害人了。下次要再出來逛街,我先替你化化妝。”

韓子高一聽便笑出聲來,立刻答應:“好。”

他這一笑,更是把圍觀眾人迷倒一片。顧歡長歎,拉著他迅速離去,趕緊回府。

高長恭聽她說要去看望鄭妃,自然不反對,便道:“你帶著禮物,那是客卿探視主人的格局,我去不合適。你自己去吧,別耽擱太久,回來我們一起用晚膳。”

顧歡點了點頭,便讓丫鬟春香與秋香拿著禮物,隨自己去往白雲軒。

她以前的貼身丫鬟秋燕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自然不能再侍候她這位還沒出嫁的千金小姐,高長恭便讓他們回朔州,並給顧顯帶去一封信,表示自己會妥善照拂顧歡,請他放心。顧顯自是信得過他,便沒有再派丫鬟過來。

高長恭讓高平在府裏認真挑選了四個聰明伶俐、細心周到的丫鬟過來侍候顧歡。那四個丫頭一到,瞧著倒是個個水靈,一報名字,卻是春夏秋冬四香,讓顧歡差點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沒什麽主人架子,隻要不違背她的原則,凡事都好商量,很快這四個丫鬟便與她相處融洽,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讓高長恭大為滿意。

走進白雲軒的院子,顧歡看見翠兒正坐在石桌邊繡花,便禮貌地說:“聽說王妃身子不爽,下官特來探望,煩請翠兒姑娘代為通報。”

翠兒有些緊張,趕緊起身,上前見禮,態度好得讓顧歡有些驚詫,連忙客氣地道:“翠兒姑娘不必多禮。”

翠兒這才婉轉地說:“小姐正在歇中覺,等她醒了,小婢一定向她稟明,屆時再請顧將軍過來敘話,可好?”

“哦,既是王妃在歇息,那下官就不打擾了。”顧歡示意身後的丫鬟將禮物遞上,“這是我和大哥的一點心意,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翠兒的臉上這才有了點笑模樣,一邊伸手接過一邊客套:“兩位顧將軍太客氣了,小婢就先替王妃收下,謝謝顧將軍。”

“應該的,不必言謝,那下官就告辭了。”顧歡轉身便打算回去。

這時,屋裏傳出鄭妃的聲音:“翠兒,請顧將軍進來喝杯茶再走吧。”

翠兒一怔,趕緊滿臉堆笑,對顧歡說:“顧將軍,我家小姐醒了,您請進。”

顧歡便緩步走了進去。

鄭妃懨懨地躺在窗邊的藤榻上,臉色有些蒼白,一張原本圓圓的臉變得下頜尖尖,可見消瘦了不少。見到顧歡進來,她慢慢坐起身,勉強笑了笑,“顧將軍,請坐。翠兒,奉茶。”

顧歡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關切地道:“聽說王妃貴體違和,卻不知是何病症?請過大夫嗎?”

鄭妃輕咳兩聲,這才微微歎了口氣,“大概是天太熱了,胃口不大好,也打不起精神。其實不是什麽病,用不著請大夫。”

“哦,那可以吩咐他們取冰塊來放在屋裏,可以涼快很多。”顧歡馬上說,“我這就去吩咐他們,每日裏送冰塊到王妃這邊來。”

“不用。”鄭妃又咳了一聲,有些氣喘地道,“多謝顧將軍。”

“王妃要多保重。”顧歡誠懇地道,“小病就要看大夫,及時診治,以免拖下去釀成大患。”

“嗯,不用請大夫。”鄭妃很肯定地說,“多歇歇就是了,不礙事的。”

她堅持不肯看病,顧歡自然也沒辦法,隻好作罷。兩人聊了些家常話,說說常山寺的風景,談談佛家的典故,氣氛倒也和睦。

忽然,鄭妃露出強行忍耐的表情,顧歡住了口,本能地上前相扶。鄭妃卻一把推開她,跑到牆角的簾子後麵。顧歡隨即聽到了嘔吐聲,不由得很詫異。

翠兒上了茶後一直守在這裏,此刻強笑著對顧歡點了點頭,便趕了過去。

顧歡聽著鄭妃漱了口,然後便是一陣竊竊私語,聲音很低。

過了好一會兒,鄭妃才從簾後出來。她的臉色更加蒼白,眼裏卻似跳動著火焰,神情非常堅決,仿佛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顧歡被她的神情感染,下意識地站起身來,疑惑地問:“王妃可還安好?”

鄭妃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麵前,忽然跪了下去,聲音微顫,央求道:“顧將軍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