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是一隻最新型的輪槳船,也叫車船。輪槳的模樣很像水車,安裝在船舷兩側,每對為一車,以軸相連。水手踩動軸上的踏板,軸轉帶動輪槳劃水,從而使船隻高速推進。這種船比一般船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不會受到風向和水勢的太大影響,可以保證進攻的正確方向。

北國沒有這樣的造船技術,這是南朝才擁有的天下最好的船,而且它不是普通的漁舟或商船,而是一隻戰船。

顧歡湊到高長恭身旁,往窗外一看,頓時一驚,繼而大喜,不由得喃喃地道:“好一個華皎,真不枉大哥將你當成知己,與你朋友一場。”

當日,韓子高被捕下獄,消息傳到長沙,華皎又氣又急,立刻派心腹趕至建康打探消息。得知陳瑣急於想處死韓子高時,他不顧一切,親自來到都城,進尚書省麵見陳瑣,力證韓子高的忠心耿耿。可陳瑣卻不肯聽他多言,反而指責他未奉旨便離開任所,有違朝廷法度。

就在他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之時,韓福和高亮悄悄去找他,帶他與高長恭、顧歡秘密會麵。高長恭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自己已有良策,準備劫獄,將韓子高救出,過長江時多半需要他的接應,問他願不願冒這個險。

華皎毫不猶豫地點頭,“沒問題,你把地點給我,我會派船等在那裏,送你們過江。”

高長恭給了他三個地址,一個在城裏的長江岸邊,另一個在城外的碼頭,還有一個就是秦淮河口附近。

高長恭對華皎尚未完全信任,可顧歡卻知他一定會派船來。曆史上的華皎為了韓子高可以公然反叛,做這麽一件事根本就不在話下。隻是,他們都沒有想到,華皎派來的竟是最好的戰船。他們一旦登上去並領先航行的話,世上就沒有船能夠追上他們。

高強指揮舵工調整方向,向那隻船迎了過去。

很快,雙方便會合了。

大船上拋下粗大的纜繩,高強探手抓住,任上麵的人將他們的船拉過去。與此同時,船舷旁垂下了繩梯,顯然需要他們自己爬上去。高長恭看見繩梯,不由得有些為難。韓子高昏迷,顧歡受傷,他根本沒辦法帶他們爬上去。

這時,上麵又緩緩垂下一個用繩網做成的吊床,四麵有繩子拉住,正好可以放一個人在裏麵。華皎已經聽說韓子高在獄中受盡酷刑,肯定不會有體力按照正常方式上船,因此早就叮囑過船長。

高長恭大喜,立刻小心翼翼地抱出韓子高,在高強的幫助下,將他放進吊床,揚聲叫道:“往上拉。”

吊床立刻慢慢升起,將韓子高拽了上去。

顧歡一瘸一拐地出來,溫和地對那個呆怔的舵工說:“大叔,多謝你,讓你受驚了。我們給你留了銀子,總共大概有八百多兩,都放在艙裏。你現在不能回建康,最好放舟直下,到姑蘇去避一避,再設法將你的家人接出來,去別處生活,這樣安全一點。”

八百兩銀子足夠這舵工一家過上十幾年了,如果去鄉下,還可以買上幾畝地,蓋幾間瓦房,從此過上舒心的日子。那舵工一直戰戰兢兢,生怕他們最後會殺人滅口,卻沒想到竟有這等好事,一怔之間,砰地跪了下來,顫聲道:“多謝公子的大恩大德,小人代家裏的老母妻兒多謝公子不殺之恩,多謝公子相贈銀兩,多謝公子……”

“好了,起來吧,別多禮了。”顧歡溫言阻止,然後走到高長恭身邊,對他說,“我自己能上去。我們要爭取時間,不能在這裏太耽擱。”

“我明白。”高長恭自然知道,建康城的水軍肯定已起錨追來。他凝神思索片刻,便對她說:“你傷及肩和腿,如何有力氣自己上去?來,我背你。”

他二人心意相通,凡事不必多言,顧歡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便伏到他微微躬著的背上,伸出沒有受傷的右臂摟住他的脖子,左手無力地搭在他的肩上。

高長恭一刻不停,直起身來,攀著繩梯,飛快地爬了上去。

高強站在下麵,仰頭看著他們,隨時準備保護。

高長恭將到中途,上麵便響起他的隨從高震的聲音:“快,用力往上提。”

立刻,兩雙大手分別握住繩梯的兩邊,同時發力,迅速將梯子上的人拖上了船。

繩梯再度落下,高強立刻抓住,疾速向上攀去。

顧歡從高長恭背上滑下,站到甲板上,對著下麵叫道:“大叔,你快走吧,多加小心。”

那舵工“哎”了一聲,便轉舵離開大船,順著滾滾東流的江水而去。

高震趕緊吩咐:“開船。”

大船緩緩掉轉方向,朝江北開去。

高強這才翻上甲板,與高震、高進互相拍了拍肩膀,以示讚賞。

高長恭俯身抱起韓子高,徑直走進船艙。

顧歡很細心,事先已經請韓福在建康城裏以重金雇了三位大夫,分別在那三隻接應的船上等著。這三個大夫都曾經替韓子高診過病,比較可靠。待高長恭進到艙中,將韓子高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立刻有一位老大夫上前檢查,高強與高進便在一旁幫忙。

高長恭看了一眼顧歡,便將她抱起來,安置在旁邊的椅子裏,再度替她檢視傷處。

高震在外麵注意江上的動靜,偶爾與華皎的人商議著,調整行進的方向和速度。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除了嘩嘩的水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他們行駛了一個多時辰,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便悄然降臨。

群星隱沒,明月淡去,江風呼嘯,寬闊的水麵變得烏沉沉的,似乎隱藏著無窮殺機。他們的船速很快,讓追在後麵的船望塵莫及。終於,遙遙跟著的幾條船慢了下來,然後緩緩掉頭,駛回建康。

他們繼續向北,很快進入齊國境內。當第一線曙光劃破天際時,那隻樓船緩緩地停在距江岸約十丈之外,然後從上麵放下兩艘小船,將他們一行人送上了岸。

時間緊迫,華皎的人沒有多說一個字,等到送他們的小船回來,便下令拔錨起航。他們不再回建康,而是逆流而上,向巴州駛去。

韓子高靜靜地躺在擔架裏,被高震和高進穩穩地抬著。那位滿臉疲憊的老大夫則被高強仔細地攙扶著。

高長恭體貼地背著顧歡,看著漸漸遠去的樓船,又轉頭看看東方的朝霞,然後沉穩地說:“走,先到附近的鎮上去歇歇。”

顧歡很疲倦,但傷口疼痛,卻也睡不著。她伏在高長恭身上,不時關切地看著昏迷不醒的韓子高,心裏十分憂慮。

韓子高遍體鱗傷,有不少地方已經感染化膿,引致高燒不退,情勢相當凶險。那位老大夫並不擅長治療外傷,船艙又狹窄,所需藥物和器具都不全,實在不易施治。他盡其所能地替韓子高清洗了傷處,然後撒上外傷藥粉,再用白布替他包紮。至於內服之藥,他隻能開出方子,必須有人立刻去藥鋪抓藥,煎好後喂韓子高服下,一刻也不能耽擱。

高長恭與顧歡這麽來來往往的,已經是第五次渡江,對江北的地形比較熟悉。他讓高強攙著大夫隨後跟來,便帶著韓子高與顧歡一路急行,直奔離此十餘裏地的瓜埠。

這是一個繁華的縣城,有上萬居民,雖然還是清晨,街上的人已經不少。他們這一行衣著奇特,背的背,抬的抬,行蹤詭異,一進縣城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紛紛對他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高震向人打聽了藥鋪的位置和擅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便直奔過去。

韓子高傷得雖重,卻都是常見的情形,並不特別,隻要是專研外傷的大夫,便能醫治。高長恭讓高進付了大夫雙倍診金,要求進入內堂,立刻施治。

回到自己的國土上,高長恭不必再掩飾,王者氣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讓那些等著看病的百姓都不敢出聲反對,再加上躺在擔架上的傷者確實看上去很嚴重,他們要求優先診治也並不過分。那大夫便起身帶他們到了後麵的小院中,立即替韓子高療傷。

高長恭叫過高震,低聲道:“你去打聽一下,這裏的駐軍在何處?帶兵的將領是哪一位?歸於何人麾下?若是熟識的,便帶他來見我。”

“是。”高震立刻奔了出去。

顧歡疲倦地坐在牆邊的一張圈椅上,頭向後仰,無力地靠著牆,眼睛卻一直看著床上的韓子高。

這個醫館專治外傷,一些藥粉藥丸都是現成的。那位大夫指揮著自己的兩個徒弟進進出出,把藥粉放在沸水中,替韓子高清洗全身的傷口,又用溫水化開藥丸,給韓子高灌下去。

韓子高的臉依然是那麽美,可身上的傷卻縱橫交錯,幾乎體無完膚。那大夫一看便知是刑傷,更不敢多言,隻顧悶頭醫治。高長恭和顧歡仍然穿著黑色的緊身衣裳,雖然都是眉清目秀,瞧著不似壞人,卻難保不是劫獄的江洋大盜。這裏鄰近長江,對岸便是陳國,他們也有可能是江中的水寇或異國的奸細。總之,這些都不關他的事,他隻是個大夫,盡自己的本分,救死扶傷即可。

散發著濃鬱藥味的水盆換了一次又一次,韓子高的傷處漸漸開始流出鮮紅的血液。屋裏的幾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知道不妨事了。那醫生動作麻利地替他上藥,再裹上幹淨的白布,這才直起身來,抹了一把汗,轉身對高長恭說:“公子,這位公子的傷看似凶險,卻未傷及內腑,於性命是無礙的,以後隻要按時用藥內服外敷,便能漸漸好轉。”

高長恭點了點頭,“多謝。”

那位大夫交代童兒去外間抓藥,再按照他的吩咐去煎,這才替顧歡處理傷口,見她身上是箭傷,心裏更是打鼓。說不定這一撥人劫了官府的大獄,弄不好就是欽犯,自己幫了他們,不知會不會吃官司。

他正在琢磨要不要去報官,高震帶著一個身著七品校尉服飾的大漢走了進來。

那人一見坐在窗邊的高長恭,便急步過去跪下,畢恭畢敬地說:“卑職翊麾校尉侯允興,參見王爺。”

“侯允興?”高長恭想了想,溫和地問,“可是斛律光大人麾下?”

“正是。”侯允興又驚又喜,“王爺知道卑職?”

“聽明月兄說起過。”高長恭微笑,“起來吧,不必多禮。”

侯允興受寵若驚,呆怔片刻,這才站起身來,恭敬地道:“王爺有何吩咐?”

高長恭站起身來,示意他出去。一直走到院子中間,四顧無人,他才低低地道:“你立刻調兵守住江岸,同時傳信給沿江各營,讓他們密切注意陳國的動靜。”

侯允興一驚,“難道陳國想侵擾我國?”

“目前尚未確定,但不可不防。”高長恭沉聲說,“陳瑣把持陳國朝政,排除異己,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前幾天本王有事要辦,在建康城中待過幾日。今夜城裏大亂,封城搜捕,雖說不一定是針對本王,但本王也不想冒險,便連夜乘船渡江。當時隱約可見後麵有船追趕,不知是何用意。本王怕陳瑣趁我國不備突然發兵襲擾,因此要你多加注意。”

“是,卑職遵命。”侯允興躬身一揖,“卑職這便去安排。”

“嗯。”高長恭又道,“我這就要回青州,你給我準備一輛馬車。”

“卑職即刻去辦。”侯允興又施了一禮,這才匆匆離去。

他的品級官位離高長恭差著十萬八千裏,可在這裏卻是軍方的最高長官,百姓們看他無不誠惶誠恐,恭敬備至。那個大夫見他對這個黑衣年輕人如此態度,不由得感到詫異。

顧歡察言觀色,自是明白他在想什麽,便笑著說:“大夫,請不必心中犯疑,他不是壞人,是咱們齊國的王爺。”

那位大夫鬆了口氣,將額上的冷汗抹掉,恭謹地點頭,“是是,在下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各位大人海涵。”

“不知者不罪。”顧歡微笑著安慰他,“大夫替我們醫治,我們很感激。”

“不不,這是應該的,應該的。”那大夫趕緊跑出去讓童兒端藥進來,借以穩定心神。

平常百姓隻怕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次王爺,他雖然強作鎮定,卻仍然興奮得微微顫抖,對韓子高和顧歡的傷更加悉心看顧。第二天,韓子高的燒便退了。顧歡睡了半天一夜,也恢複了精神。高長恭很高興,給了那個大夫一大筆錢,並向他買了不少成藥。

午時過後,當初留守江北的高隨、高固帶著他們的馬趕到了這裏。依然昏睡的韓子高與行動不便的顧歡乘車,高長恭他們騎馬,便離開瓜埠,直奔青州。之後,關於美如天人的不知名王爺的種種傳說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了很久。

既然已經安全了,他們自然不用再趕路,也怕走得太快了顛簸,對車上的兩個傷者不好,便一直徐徐而行。

顧歡仍然好動,掀起車簾,東瞧瞧,西看看,偶爾與高長恭閑聊幾句,開心得很。高長恭看著她言笑晏晏,自然更是心花怒放。

當晚,他們在路邊的一個小鎮上投宿。高長恭在高強的協助下給韓子高換藥,顧歡便和高震到客棧的廚房去煎藥。

看到顧歡拖著傷腿跟著高震進來,高長恭疼惜地道:“歡兒,你就好好歇歇吧,大哥這裏我會照顧,你隻管放心。”

“我沒不放心,就是惦記著大哥,想來看看。”顧歡走過去,伸手搭住他的肩,整個人都倚在他身上,探頭看著床上。

藥已經換好,韓子高蓋著被子,臉色不再慘白,有了一些光澤。顧歡看著看著,忽然憤憤地說:“大哥生得這麽漂亮,那些人也下得去手。”

高長恭聽得匪夷所思,“這跟漂不漂亮有什麽關係?陳瑣一心想置大哥於死地,才會下此毒手。他就是想讓大哥屈打成招,承認莫須有的罪名,以便名正言順地除掉他。這人實在太過毒辣,大哥天性純良,性子直爽,又不肯主動出擊,隻一味自保,哪裏會是他的對手?”

顧歡沉默片刻,輕輕歎了口氣。高長恭說起別人來頭頭是道,什麽都明白,若是自己遇到同樣的事,所做的選擇隻怕與韓子高一般無二。他們的血液中天生就沒有作亂叛逆的因子,對感情忠貞,對國家忠誠,要他們背叛情感或主動謀逆,那是很困難的事。不過,也隻有這樣的人才值得用心去愛。

剛煎好的藥很燙,高震放在桌上,要等涼一些了再喂韓子高服下。顧歡便對他們揮了揮手,“你們也辛苦了,都去歇著吧,我和王爺再待一會兒。”

那兩人看向高長恭,見他微微點了一下頭,便同時答道:“是。”這才離開了房間。

韓子高自從入獄後便未曾沐浴,身上被藥水洗了若幹次,現在很幹淨,可一頭長發卻糾結枯幹,看上去很髒。顧歡便對高長恭說:“我想給大哥洗洗頭發。大哥要是醒了,見自己的頭發變成這樣,肯定會不舒服的。”

高長恭明白她的心意,便道:“你身上有傷,別亂動了,我叫他們過來幫忙吧。”

“不用。”顧歡輕聲說,“他們都是武士,打仗是好手,哪裏會替人洗發?還是我來吧,你在旁邊幫著就行。你放心,我心裏有數,這是小事,既累不著,也不會碰到傷口。”

高長恭仍然猶豫,半晌才悶悶地道:“過兩日再洗吧,你先養養傷。”

顧歡吻了吻他的頰,柔聲說:“若是我們不主動幫大哥洗,大哥肯定不會開口的,可是,若是這事擱在你我身上,誰能忍得下去?”

“歡兒,你對大哥的心意我自然是懂的,我對大哥也是如此。”高長恭輕歎,“我來動手就行了,你在旁邊看著吧。”

顧歡也不跟他爭,便道:“那你先去吩咐他們燒水,馬上買最好的香膏來。”

高長恭起身,將她扶著坐到椅子上,便走出門去。

顧歡傾身過去,摸了摸韓子高的額,確認他體溫正常,心裏便覺得很快活。不管怎麽樣,他不會死了,那個陳瑣處心積慮想奪他的兵權,因而謀害他的性命,卻終究沒能得逞。

不過,曆史就要在這裏拐彎了嗎?顧歡胡思亂想著,唇角帶著一絲愜意的笑容。

這時,韓子高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他茫然地瞧著屋頂,好一會兒才緩緩轉過頭來,看向床邊的人。

顧歡眉開眼笑,“大哥,你醒啦?”

韓子高努力做出一個微笑,想說話,卻隻覺得喉中幹澀,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顧歡馬上起身端了藥來,笑嘻嘻地說:“正好,大哥喝藥吧,順便潤潤嗓子。”

韓子高一看她走路的姿勢便皺起了眉,勉強支撐起身,接過藥碗來一飲而盡,喘息了兩下,這才能夠出聲:“你受傷了?”

“嗯。”顧歡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中了兩箭,都沒傷到筋骨。他們射過來的時候與我們相距甚遠,力道很輕,就是破了點皮,過幾日便好了。大哥,你的傷很重,要好好休養。我們正往益都趕,長恭是青州刺史,到了益都,就是回家了。”

韓子高看著她溫暖的笑容、關切的眼神、神采飛揚的模樣,不由得會心微笑,也就不再婆婆媽媽,說那些膚淺的感謝之詞。他將藥碗遞給顧歡,遊目四顧,卻沒看到高長恭,不免有些擔憂,“二弟呢?他沒受傷吧?”

“沒有。”顧歡笑道,“我們想幫你把頭發洗一洗,他吩咐人燒水、買香膏去了。”

韓子高沒想到他們那麽年輕,卻能細心照顧自己到這種程度,不由得心裏一熱,眼圈微微泛紅。他是極愛幹淨之人,如今已有十餘日未曾洗浴。當時在獄中自忖必死,對這幹不幹淨的也沒了感覺,如今既已逃出囹圄,肯定會覺得難受,可還沒等到他有這感覺,他們就已經想到了,還要親自替他清洗。自他出生這三十年來,除了陳茜外,還沒人對他這麽好過。他很感動,覺得周身的傷都沒那麽疼了。

他們正說著話,高長恭推門走了進來。顧歡轉頭,開心地說:“長恭,大哥醒了。”

高長恭喜形於色,急步走到床邊,關心地問:“大哥,你覺得怎麽樣?身上疼嗎?想不想吃點東西?”

“我覺得好多了。”韓子高想了想,“想喝點粥。”

“好,我這就交代廚房弄。”高長恭扭頭就走。

顧歡去廚房煎藥時,就給了這客棧裏的廚子一百兩銀子,喜得那兩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子一個勁地點頭哈腰,表示兩人會輪流在廚房值夜,他們需要什麽盡管吩咐。剛才,高長恭是要他們燒水,這時要他們用小鍋熬些白粥,那兩人一口答應,立刻動起手來。

他們用猛火燒了一大鍋水,很快就熱了。其中一人用大木桶提上來,送到韓子高房中,熱情地道:“客官,水來了。那邊還在燒著,如果這裏的不夠,隻管言語一聲。”

“好。”高長恭答應著,從屋角拿過供客人洗臉的木盆,放到床前,便拿了木勺來舀水。

韓子高輕聲說:“二弟,你在王府一向不做這些事的吧?現在竟然做這種粗活,真讓為兄過意不去。”

“我在王府是不大做,可在軍營卻常常做。”高長恭滿不在乎地說,“行軍打仗的時候,哪有什麽粗細?都是自己做事。我固然粗魯得很,就連歡兒也一樣,軍中將士都沒覺出她是女子。”

顧歡笑得前仰後合,“是啊是啊,我其實野得很,長恭也是。我們在軍中都是自己動手做事的,大哥肯定也一樣。”

韓子高微笑著點頭,“嗯,兵凶戰危的,還擺什麽譜?”

三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名將,隻寥寥幾句,便心照不宣。

說話間,高長恭將水兌好,便問顧歡:“要怎麽洗啊?大哥受傷,行動不便。”

顧歡指揮著他,將韓子高小心地移過來,讓他橫躺在床上,頭頸枕著床沿,散亂的青絲便直垂到地。高長恭將頭發拿起來,放進盆中,拿起水中的布巾,有些笨拙地打濕無法浸到水裏的部分。

顧歡看不下去了,便道:“還是我來吧。”不由分說地從他手中拿過布巾,動作麻利地替韓子高洗起來。

高長恭乖乖地在旁邊打下手,服從命令聽指揮,對顧歡的每個步驟都好奇得很,似乎覺得很有趣,學得很認真。韓子高聽在耳裏,感覺也很有趣。

燭光閃爍,照著室內無限溫柔。高長恭拿著木勺,不斷舀水從韓子高的額頭上方淋下。顧歡就著水流抓揉著越來越光亮的黑發。韓子高閉著眼睛,臉上滿是愉悅的微笑。

高長恭換了好幾次清水,終於把韓子高的頭發洗得幹幹淨淨,散發出一股清香。顧歡用幹布替韓子高擦拭著頭發上的水滴,高長恭則下去叫人來把屋裏收拾了。

這時,粥也熬好了,高長恭喂韓子高喝了一碗,順便叫顧歡也吃一點,當是消夜。

夜色漸沉,三個人一邊閑聊,一邊喝著寡淡的白粥,卻覺得比世上的任何佳肴都要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