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昭陽燦燦輦下草2
轉眼已到中秋之夜。
中秋之夜的京城,到處弦歌不絕,人聲鼎沸,一派熱鬧歡樂的景象。
無論是窮人還是富家大戶,今晚家家都要安排一頓晚宴,全家人一起飲酒賞月。宴畢,年青男女皆穿上成人服飾,登高樓或至中庭焚香拜月,各自禱告:女的願早步蟾宮,高攀仙桂,男的願尋得佳偶,終身有托。
而在京城此夜,全城矚目的當屬皇室夜宴,燕園合歡。
時金風薦爽,玉露生涼,丹桂香飄,銀蟾光滿。皇家別苑燕園內燈映華堂,畫舫珠簾,花木扶疏,雕欄繚繞。士族官商,風流矯矯,金枝玉葉,麗者姍姍。
入園之處,一頂朱紅涼棚下,藕荷色半個巴掌大小的心型錦盒堆成一座小山。兩個垂鬟童子將這些錦盒一一分派給手持請柬入內的賓客。錦盒旁邊堆滿折枝鮮花並小型花籃,一張大紅紙上寫著價目:鮮花一支一兩,花籃每隻二十兩。
旁邊小桌配備有筆墨彩紙,一個伶俐童子坐在那裏管著,但有人問津,便回答道:“筆墨一份十兩,彩紙一張一錢,代筆一字五分。”
一身青衣的太傅站在旁邊笑眯眯的瞧著,對身邊穿著緋色輕衫的俞迎霄低語道:“盒子裏麵的一箭雙心可有存下貨來?估計過了今晚,全城熱賣。”
迎霄也低聲回答:“金的存了兩萬,銀的存了五萬,遠些的分號三天前已經派人送去,現在應已收到。各地分號明日均可同時開售。”
笑笑大讚:“真是想得周到。”
想想又說:“這些錦盒也得打上咱們店號的標記,不能讓人仿冒了去。”
迎霄道:“造這錦盒的錦緞原是綢緞作坊染壞了的,原本是桃紅,漂得淡了。接這批貨的老板怕得什麽似的,過來求我。我去一看,見到雖然是淡了,但這顏色初看是藕荷,光亮處看來隱隱又有點泛紅,覺得倒還好。便跟她全要了過來。那老板見我肯接手,歡喜不已,還說她夫君隻是惦記她孤身在外,催她早日回鄉,連作坊也盤給我了。所以這批緞子是絕無僅有,別人家想仿也仿不來的。”
笑笑歡喜不盡,道:“迎霄,你這是準備轉手做染坊生意了嗎?如果還兼營成衣,我倒可以想幾款便式,保證是天下無雙的。”
迎霄笑道:“那可不錯,小姐到時也要抽那一成利潤的吧,不過隻怕小姐當了太女太傅,已不把這些小大小鬧放在眼內呢。”
笑笑道:“這些話我隻跟你說,你也別傳出去。其實這太傅我是真不想當,就算替人家得了天下,也沒有一絲一毫是屬於我的,還不如跟你搗鼓這些,賺得多少都是我自己的東西,最是實在不過的。”
迎霄聽了,但笑不語。
明月愈高,賓客愈是密集起來。
未婚官員自恃身份,此刻紛紛三五成群結伴而來,多半都認得站在園子入口迎客的便是當朝大學士,太女太傅,一步登天的傳奇人物,紛紛上來打招呼。
笑笑便一一行禮,這些人的官職都比她低,但她雖是這場盛事的籌辦者,但主辦方是皇室太女,她頂多算個大會司儀兼後勤,故此便擺出管家一般的姿態招呼來賓。
眾官員見到她態度謙恭,都留下不錯印象,待得進到園子,見到布置,得悉安排,都歎其新巧,對這太傅也不禁有了幾分佩服。
笑笑站在門口大半個時辰,笑得臉都酸了,眼見人進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撤退。卻見又來了一個,這人打扮長相都可歸為中上水準,難得的是眉宇間有股溫柔之態,看來是個憨厚的會疼老公的女子。
笑笑正想這人可是官員,卻見她也不領門口那些紀念品,直接往自己這邊而來,看來是同僚無疑,正堆起一個笑來。
那人卻隻對她行了一個平輩之禮,話也不多說句,卻轉向她身邊的迎霄,顫聲道:“俞老板,我們又見麵了。”
原來此人是衝著迎霄來的。
迎霄頭上戴著青色幕離罩住臉龐,看不出他臉上表情,語氣卻是驚訝的:“樂老板,千裏迢迢,你是又來辦貨麽?”
那樂老板倒也爽快,直接說道:“不,我是聽聞京城有此盛會,俞老板負責此會的禮品,定會出現於此。便托朋友代為報名。我,我是特地為你而來的。”
迎霄轉頭看著笑笑,笑笑覺得他訝然的目光都要穿透麵前的那青色的輕紗了,連忙咳嗽一聲:“樂老板是廣東的大商賈,商號信譽一流,家財萬貫,又是家中獨女,年方二十,尚未娶夫……嗯嗯,很不錯的。”
回以一個貌似懇切,其實幸災樂禍的眼神。
迎霄轉頭對那樂老板說:“樂老板千裏而來,迎霄待客不周……請隨我到這邊來。”說著,把那人給引走了。
笑笑看不了熱鬧,有點失了癮頭。
轉回園子,抓住個小廝就問:“林太醫到了沒有?”
正說話,遠遠見到林月溪挽著個藥箱來了。
林太醫雖則未婚,但他是男子,身屬異類,笑笑自從知道賢皇女也要來,就沒想跟其他人那樣請他參加,她采取了另外一個理由。
這種大型活動除了得注意安全,配備兩個保健醫生應急也是很必要的嘛。笑笑是直接跟太醫局要的人,不過點名要林太醫來而已。是以林太醫現在是身穿一套整齊官服挽著藥箱全副裝備前來,一臉複雜的出現在太女選夫現場的。
現場所有工作人員早已得到太傅吩咐,一見林太醫前來馬上稟告她。現在她自己撞個正著,連忙扯著問話那個小廝躲到暗處,如此這般教他迎客。
林月溪踏入園內,見到周圍布置得花團錦簇,一溜兒涼棚沿堤而搭,輕紗籠罩,鮮花團簇,朗月垂柳。那明亮處有人縱聲吟哦,那烏暗處有樂聲婉轉纏綿,正是嬌滴滴名花欲語,飄忽忽暗香頻聞。氣氛甜蜜浪漫,風光旖旎,動人心弦。
他看了幾眼,便停了步,漸漸垂下頭去,不知該往哪裏走了,心內竟湧上一陣彷徨來。
突地走來個小廝,對他行禮道:“可是林太醫?我家主人已準備了先生的坐診之所,請隨我來。”
聽得這般一說,林月溪記起自己此行任務,便昂起首來,挽著箱子,隨那小廝去了。
沿路但見隔岸鮮花,沿堤翠柳,一彎流水,回繞小橋。沿路風景或泉或石,優異非常,卻是一路往園子深處而去。
林月溪緊隨那小廝,沿路見到人跡漸稀,風景更為幽靜,漸漸心神恍惚,有點身在畫中之感。
忽然一醒,自己怎地到了這荒僻之處來了,若是有人求醫,可要怎樣找來?
正要發問,那小廝道:“到了。”
隻見麵前屋宇一座,飛簷畫棟,殿上高懸一匾,曰:“佳客如雲”。殿外朱欄曲折,花木參差,殿門開了一線,透出異香馥鬱。
小廝推門道:“請林太醫入內暫歇,茶水稍後奉來。”
眼見著林太醫穩穩進入,便轉出來和跟在後麵的太傅討賞。
笑笑笑嘻嘻把碎銀子放他手裏,說:“不用拿茶來了,守在外麵,不要讓閑人過來。”
說畢便躡手躡腳湊到門縫前偷聽。
忽聽裏麵林月溪一聲低呼,袍服一陣窸窣作響,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聲道:“臣驚擾殿下鳳駕,請殿下恕罪。”
太女道:“林太醫快快請起,你為助人而來,何罪之有。請來陪我稍坐片刻,稍作歇息。”
林月溪道:“不,不,太女殿下在此歇息便可,臣還有要務在身,先請退下。”說著便想走。
笑笑不假思索,一把把門給推上,再取過一旁的門閂把門給閂了。
聽到林月溪在裏麵又推又拉弄了一番,甚是焦躁,心想,這林太醫平時也長了一張死人臉的,真想看看他現在這副抓狂模樣。可惜哪,可惜!
殿內太女慕容媗忽然“啊”了一聲,喚道:“我的腿突然痛得不行,太醫快來給我看看。”
林月溪無奈,乖乖的挽著藥箱轉回。
笑笑暗暗好笑,這招對付這端方刻板的林太醫最是有效不過,看來蓮生還是蠻有心計的。
果然裏麵又窸窣了半晌,林月溪迷惑的聲音響起:“太女的腿已基本痊愈,太女方才又感覺到劇烈疼痛麽?”
太女低聲道:“不但是腿,我心窩這裏也有一點不妥。”
林月溪驚道:“那可須得去找女太醫來。”
太女歎道:“你且莫慌,給我坐下了。”
爾後語聲漸漸低喃,房外的笑笑便聽不到了。
靜了片刻,林月溪忽然驚呼一聲:“殿下,這,這是真的麽?”
他的語氣又是驚惶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又是羞怯,笑笑便知道大事已成,笑眯眯的袖手去了。
出來時見到那小廝還忠心耿耿的守在外頭,又給他一塊銀子,讓他繼續守著。還囑咐他說無論裏麵的人怎樣鬧都不要理會,等到明天天亮時偷偷把門閂去了就行了。
奸計得逞,好事玉成,她心懷大暢,笑嘻嘻的走回前院去。現在主角的戲圓滿了,她便多了幾分心情欣賞那些配角的表演。
走了一段,隱隱聽到濃蔭中有人說話,那語聲還頗為熟悉,她便駐足偷聽。
隻聽那人道:“你方才說愛慕於我,不知我有什麽值得你傾心相與的呢?”
笑笑辨出正是迎霄的聲音,暗道果然來的早不如來得巧,你躲來躲去還是得讓我瞧見。
便悄悄躲在假山後探頭去看,果然見到迎霄跟那個樂老板麵對麵站著,迎霄臉上覆麵幕離隨風輕拂,他的語氣也是清淡飄忽,極溫和的,對麵的樂老板卻被他問得抬不起頭來。
半晌,那樂老板道:“迎霄公子頭腦好,手腕高明,脾氣溫和、風姿卓絕……其實……都不是因為這些……我自從上次跟公子一唔,總也忘不了公子的一言一行,時刻在心,念茲在茲,夜夜煎熬,總想著要再見公子一麵。此刻見到了,我才明白自己得的是什麽病,須得求在公子身邊,時時相伴,方能解我煩惱。”
迎霄輕歎道:“你連我的容貌都沒有見過,何必呢。”
樂老板道:“即便見不到公子容貌,我也認為公子是天下第一的人物。在我心中,天下雖大,誰也比不上公子。”
笑笑在假山後聽到這些,緊張得攥緊了拳頭。自己的好朋友正在被人華麗麗的當麵告白啊,而且還很感人的,迎霄他會動心嗎?
這個樂老板,看來是個用情頗深的人啊,隻是……迎霄如果真的嫁了她……那以後,恐怕自己就會少了一個好朋友了。再難找到一個人全力支持她的那些奇思妙想,再難找到一個人替她賺銀子,跟她互相刻薄,錙銖必較了。
她忽然間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朋友都會長大,終於還是各有各地道路要走,然後漸漸走向疏遠,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一時間,她也不禁心神恍惚起來。
突然,她聽到迎霄的回答。
“樂老板,其實你所說的不過是一種虛幻的感覺而已。人總是很容易會被感覺騙到,總是很容易就說出愛慕誰,念著誰,其實根本就不清楚愛慕是怎麽一回事。你們所說的那種愛慕,隻不過是一種甜言蜜語,希望對方聽了之後就乖乖上當,然後被你們支使去做這做那。你們口裏所說的愛慕,不過是編出來一種契約,想把對方捆綁住收為囊中之物。你們說著說著,便信以為真,真的以為自己具有了這樣深的感情,其實不過是騙了人也騙了自己……若是用情至深,自然靈犀相通,怎需要宣諸於口。樂老板,其實照迎霄看來,你想要的不是迎霄一人,而是某種錯誤的感覺,迎霄是不會輕易為這些感動的,也不會為這些虛幻的東西付出任何,請你收回你的心意吧。”
樂老板完全被打擊倒了,掙紮著說:“迎霄公子,你說我這種愛慕不是真正的愛慕,那請你告訴我,何為真正的愛慕?”
迎霄溫和地道:“何為真正的愛慕,迎霄也是不知,但迎霄覺得,那人若是不舍得讓我吃虧,不舍得讓我受苦;即便隻有一把傘,寧願淋濕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我;不會嫌棄我手藝不好,即便菜再難吃也會全吃光還求我下次再做;即便錢袋裏隻剩下一枚銅板也會交給我保管;騙她幹活明知中計還是樂不可支;即便我無理取鬧也會事事包涵……”
看著樂老板漸漸發白的臉,莞爾一笑:“當然這些都是說笑的。迎霄若有所求,求的也不過是‘緣分’二字,說多了反倒讓人覺得迎霄浮誇了。”
樂老板忙道:“迎霄公子,你說的這些我全都可以做到,我還可以……”
迎霄微笑打斷:“即便樂老板能全部做到,迎霄卻是不能為你做到這些。迎霄求的人,須得自己也能心甘情願為她做這些的,方才算數。”
笑笑聽到這裏,已知道樂老板完全沒戲了。雖知迎霄平日數目最精,卻不知這個好友要求高成這樣,世間真有這樣的人嗎?
她茫然輕歎,抬步走了。
遠處見著一頂明黃色的涼棚,下麵人影穿梭,笑笑知道是那個脾氣壞透的小孩的棚子,不願靠近,隻繞了過去。
再過去一段,是喬榕的花棚,正設在曲水流觴的亭子後麵。喬榕自恃才高,要設在那裏借那曲水以文會友。
笑笑想喬玨定然在那裏,便想去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