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臨溪邀月糊塗計3
兩人正在說話,外麵傳來人聲,有客人來了。
丹麒好事,跑到窗前從縫裏往外看。隻見方才那著他拿藥叫景明的少年引著三人而來。
客人卻是兩女一男。那男子長得頗為美貌,耳上有金飾,看樣子似是其中一女的家眷,卻沒有尋常出嫁男子那般含羞拘謹,跟那景明談笑風生,像是兄弟一般熟絡。
那兩名女子一個二十上下,長著一張略顯瘦長的臉,身材有點單薄,另一人年紀甚輕,長一張圓臉,笑嘻嘻的神采飛揚。
四人一路走一路說笑,景明待她三個卻跟待丹麒顯然不同,熱情非常,都帶到隔壁的花廳去坐了。
丹麒縮了回來,覺得自己好像見過那較為年長的女子,卻總是想不起來。
林月溪見他苦思,道:“她們兩人一個是去年恩科的榜眼,現任翰林院侍講,一個是恩科第七名,皇上見她的名字取得好,人又穩重,親提為內閣侍讀。”
丹麒拍手道:“怪道我總覺得眼熟,原來她就是那個令天下舉子側目,單憑名字便入了六品的蕭巧文。我曾見她被召進宮來傳奏章,卻是個跑腿的。”
林月溪道:“蕭巧文品級雖比不上甄小峰的翰林院侍講,但能常在皇側,位置可重要多了,皇上留她在身邊,足見皇眷。她也是有真才實學的,雖然一甲不入,但總是在‘小傳臚’之列。且她人品甚佳,已有家室,性情穩定,也是得了內閣學士喬玨大力舉薦的。”
當朝貢士們的殿試試卷是由讀卷大臣評閱,按文章優劣定為五等,然後把前十名貢士的試卷進呈皇帝禦覽,當麵拆示考生姓名,由皇帝欽定第一甲狀元、榜眼、探花人選和二甲前七名的順序。第二天清晨,皇帝還要單獨召見前十名新科進士,稱為“小傳臚”。
丹麒聽了不語,看來方才那個已婚男子當是蕭巧文的家眷了,隻是不知為何跟那小侍從景明如此親密。這兩個科場新貴巴巴的趕來跟此間主人祝壽,看來是好朋友,那蕭巧文的夫君難道竟是從這裏出去的麽?
他心性跳脫,人又聰明,這般隨便一想,竟猜了八九不離十。
這時有人輕敲房門,一個小廝進來奉上茶水。這小廝穿的衣服跟應門那個一般,年紀約莫十三四歲,生得頗是伶俐。臨去時還吩咐若兩位公子有需要可用傳聲筒喚他,他便在茶水間候著。
丹麒方看見幾角垂著一根繩子,穿牆而出。他拉拉繩子,拔出來一對茶盅樣的銅杯子,他想這便是剛才那小廝說的傳聲筒了,便將一個放在嘴前,“喂”了一聲。
隔了一陣,耳朵突然聽到嗡嗡人語,模糊似山腹回音,他吃了一驚,四處張望,卻不見有人。
林月溪走了過來,取過他手上銅杯,一隻罩住耳朵,一隻湊到嘴邊,說道:“沒有什麽事,打攪了。”
說罷將那對銅杯掛回遠處。
丹麒眼睛瞪圓瞧著他,林月溪道:“這是此間主人做的傳聲筒,繩子所到之處,盡可傳話。”
丹麒現在真是對此間主人的興趣越來越濃,便纏著林月溪要他講講此人。林月溪初時不願在背後說人,禁不起皇子癡纏。
這丹麒性子刁蠻任性,詭計多端,最是擅長死纏爛打之事,是不達目的不肯罷手之人。林月溪是謙厚君子,不勝其擾,隻得擇了幾樣跟他說來,選的卻是與別不同之處,也加了幾分誇大之辭,隻盼這人聽了心生敬畏,別打糊塗主意。
當下說道:“此間主人是個小姐,可是這世上少見的奇人呢。她是人中龍鳳,貌具神仙之姿,常穿錦衣華服,令人望之忘俗。她更是文武雙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一不知,詩詞詠賦,出口成章,武功卓絕,騎射弓箭無一不通。心竅玲瓏,能造常人不能之物;眼界寬闊,聞常人不曉之事;聖人襟懷,通世間百理。真可算是我朝開國以來風采第一的奇女子。”
丹麒聽得隻笑,待林月溪說完了,問道:“你見過此人沒有?”
林月溪道:“能近此人的均非尋常人物,人道聆她一語勝千金厚賜,月溪尚無此機緣。”
丹麒“撲哧”一笑,“我就說嘛!真有這麽厲害的人物,皇帝給她當就好了,哪裏輪得到我皇姐!”
林月溪臉色一變:“殿下不可胡言!”
“我就是不相信這世上有人像你說得這麽厲害,多半是她家人朋友編出來糊弄人的。會做一個半個傳聲筒這種小玩意也沒有什麽了不起,這又比不上行軍打仗的本事,是沒點誌氣所為。”
林月溪不悅道:“殿下尚未見得主人,怎可如此詆毀。”
丹麒笑道:“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有用,她除了躲在這窮鄉僻壤,還做過什麽事來?”
林月溪道:“別的大事沒有,我恰好也隻聽說過兩件。”
“一件便是大相國寺的圓心禪師還俗一事,不知殿下有否聽過?”
丹麒道:“聽宮裏人講過,說這圓心大和尚是得道高僧,早已看破紅塵,參悟生死,是各方僧人不遠千裏也要前來請教佛理的對象,還說他將會繼承大相國寺,任下任主持。不知為什麽,大和尚好好的高僧不當,突然有天說要還俗,往後就不知所終了。都說世間少一圓心,極樂少一如來。這和尚凡心動了難道跟這小姐有關?”
說了一串,卻自笑了:“莫不是看此間小姐貌美,被勾了魂去?可這大和尚盛名多年,也總有四五十歲了,怎麽還好去嫁人?”
林月溪瞪他一眼:“殿下想到哪裏去了!這圓心禪師連生死都已堪破,哪裏還會把人家情愛之苦放在心上。”
丹麒笑道:“是你說得含糊,不能怪我往歪路想。”
林月溪道:“當時此間小姐跟禪師說了一夜禪理,最後問了他三個問題,禪師大徹大悟,次日天明時便收拾行裝,離開大相國寺,還俗去了。”
丹麒搖頭道:“我不信。”
林月溪莊容道:“確有此事。”
便將當日小姐與圓心禪師會麵之事一一道來。
當日此間小姐聞說圓心禪師妙悟佛理,自稱有世間至理未解,要與禪師探討,希望得到更多的啟示。
兩人在禪房談論佛理,自黃昏至深夜。據寺僧所言,這小姐不懂佛經,卻極具禪心,雖無經籍在胸,卻也能借世間百物百態自抒胸臆,聽在修行人耳內,如醍醐灌頂,啟發甚大。
如是圓心禪師也就跟這未讀過佛經的小姐探討至夜深。然終於兩人無語,陷入了沉默。
此時,小姐忽然問道:“禪師有家嗎?”
禪師睜開微闔雙目,答:“有。”
“家中尚有何人?”
“父親尚在。”
“你想他嗎?”
圓心禪師沉默良久,禪房內隻聽到外麵淩厲的風聲。
終於,一聲歎息響起:“親人在世,不得相見,怎能不想啊!”
說罷,禪師默默的低下頭,對自己未能達到四大皆空而感到慚愧。
小姐這時看著他,認真地說道:“想念自己血脈相通的親人,沒有什麽好羞愧的,這是人的本性啊!無論有什麽理由,人性都是不能被泯滅的啊!該想念便去想念,該忘卻便去忘卻。順勢而為,才是世間唯一的真理。”
圓心禪師聽罷此言沒有回答,卻默默的流下了淚水。
他莊重的向小姐行禮,告辭而去,次日便離開了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還俗回鄉去探望自己的父親去了。
丹麒聽畢,沉默半晌,抬首一笑道:“這小姐倒很對我的脾氣,不過那禪師原來也是個六根未淨的,才會被她給說動了。對了,不是還有一件麽,說來聽聽!”
林月溪道:“還有一件,便是她認為男女生來平等,若有不能自主,受到欺淩的男兒,入她莊內,便會得到庇護。在此地,若有誌氣的男兒可得到教育,不必依賴家裏;不想依靠妻主之人,可靠工作自給自足。莊中上下,尊卑不分,五湖四海,各色人種,一律平等而待,言為莊內大同。”
丹麒聽得激動得跳了起來,“她好大的口氣,竟敢說什麽莊內大同,難道她就不怕……!”
林月溪斜目看來,“不怕什麽?”
“不怕……”丹麒語塞。
他隱隱覺得此人如此做法違背世間常理,實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可是自建國至此,也未曾有過正式條例規定女尊男卑。隻是律法之間多有向主導地位的女子傾斜而已。
這女尊男卑的理念並未有具體的律例頒布,隻是散播於整部天朝律法之中,也深植於人們的心中。一代代的傳下來,以致每個人生下來都認為男子生下來便應該修飾皮相好嫁個好妻主,女子生下來便該努力向上養家活兒。
這麽幾百年了,人們自然而然的接受了這種現實,這種思想,所以連朝廷放寬對男子限製,給予男子機會,都所應之人寥寥。實是因為被壓抑了數百年之後的慣性難以一朝抬頭。
人心的惰性才是比律法更厲害的東西,足以束縛行為與思想。
丹麒性子脫略不羈,人又聰明,想了片刻,竟然想通了部分關節,不禁興奮道:“這麽說來,隻要進了這莊,就不用被女人使喚,不用嫁人,這裏不就是一個天下最好的地方麽!”
他滿麵紅光,摩拳擦掌:“怎樣才可以進莊?”
“隻要你是走投無路,又矢誌奮發自強,不肯依賴旁人之人,均可投入莊來。隻是……”林月溪想想說:“此間來去不受規限,隻有一條,不得對莊主起覬覦之心,存荒唐心思。”
丹麒呆了呆,噴笑出來,隻笑岔了氣,猛咳起來。一麵笑一麵咳,眼淚花都飆出來了,隻捶著桌子笑喘道:“這小姐……果真要命……還真以為……天下間……隻有她……一個……都得……咳咳……看上……她一個……不成!”
林月溪卻沒有笑,道:“此項雖沒明說,但入此莊內人都得知道的。早前也有進莊的人對莊主小姐起了意,半夜摸到房中自薦枕席的,一律都是給了銀兩遣送出莊,再不準進來的。”
丹麒撫著胸順氣,半晌才緩過來,叫道:“我進這園裏見到的都是男的,還都長得不錯,覺得這小姐實在是個好色之人,小爺成群。這等做法定是嫌那送上門的不夠美,看不上,順便打出來掩人耳目的。”
林月溪不悅道:“殿下怎可出口傷人!這莊主小姐便是有千種想法,但若理念不合,道不同不相為謀,非議幾句也無可厚非,但她對待自己夫君一心一意,矢誌不渝,這等情懷,是天下人都不得非議於她的。”
丹麒道:“怎地又來個對著滿園春色矢誌不渝了?難不成她夫君已遭不測麽?”
“她年少時已聘夫,兩人情投意合,本應是神仙眷屬,可惜天意弄人,她那夫君流落天涯,不知所蹤。她立誌便是踏遍天涯,也要把夫君尋回,若一日未曾尋回,便不納世間一人。”
丹麒道:“得,這又成了情聖了!月溪公子啊,我看你不要當太醫了,你還是去當說書的吧!”
林月溪給他氣笑了,搖頭不語。
忽然外麵又有人聲,丹麒又湊去看,卻見煙嵐領著一個緋衣公子走了近來。
這錦衣公子身穿一襲緋色抽絲長袍,長枝薔薇鏤空圖案彎卷纏繞全身,更兼料子輕薄,但有微風,便縈身而舞,端的飄逸非凡。這等姿態舉止,單觀身姿已是一等一的美人,卻以一頂青色幕離掩住麵目,隻露出一個尖秀下巴,顏色如雪如玉,撩得人心生遐思。
煙嵐走在這緋衣公子身邊,一個嬌豔婉約,如露籠芍藥;一個雅麗飄逸,若雲澹芙蓉。兩人並肩行來,如在畫中,甚是養眼。
兩個走到三號花廳前麵,欲往右轉,煙嵐突然咳嗽起來,忙側了身子。那緋衣公子摸出手帕便遞了過來。
廳內窗縫裏丹麒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方巾帕角上繡了隻圓頭圓腦的貓兒,不禁一聲低呼。
他轉頭對林月溪張揚道:“這回來的是迎霄寶閣的年輕老板,他上回送首飾到宮內時我見過的,我就說他是個美人,果然如此!”
林月溪對首飾頭麵無甚興趣,但總聽過迎霄寶閣這個名頭,聽說這寶閣經營方法甚是厲害,每月都推出一套極精美的首飾,空前絕後,僅此一套,若有人仿製必定報官嚴懲。是以萬金難求。
聽聞這迎霄寶閣是以其老板名字命名,想來如此經營手腕,該是個老商賈,卻不想竟是個年輕公子。
這邊丹麒叫道:“每次都教他蒙混過去,這次可沒人攔我,怎樣我都得揭他麵紗看看!”
林月溪驚道:“殿下不得無禮……”
話未說完,丹麒已開門衝了出去。
林月溪暗道不好,隻怕他這般魯莽,衝撞了貴客,會得罪此間主人,正要趕去把他拉回來。
他方起身,突然見到丹麒一步步後退著走了回來,揉身猛的把門關上,背靠在門後,臉色如土,胸口不住起伏,竟是嚇得慘了。
林月溪見到這素來天不怕地不怕之人竟嚇得這副樣子,不禁奇怪。
不待他問,丹麒已低聲道:“不準看,不準問,別過來,好好坐著。還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曾來過。”
林月溪詫異不已,隻見門外兩道人影晃晃而過,一個身姿搖曳,卻是沉璧,他領著一客,往第一號花廳去了。
正在想是何等貴客讓皇子殿下怯成這樣,丹麒猛的拉開門,以袖掩麵,飛也似的一溜煙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