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堪惆悵不堪陳3
夜幕低垂,蘭陵王府燃起了燈。
從高處看下,重樓迭翠,光影玲瓏,令滿天繁星也失了顏色。
君行坐在涵碧樓屋頂,瞰望著他在此生長了十四年的王府,視線遠遠的鋪開去。亭台樓閣、一草一木,似一幅蜿蜒的長卷,近處清晰細微,遠處的暈在一片濃霧中,看不清楚,於他心裏卻自有丘壑。
他看了很久,直到什麽都隻剩了輪廓了,才從琉璃屋頂上一躍而下。
小姐現在應該正在江畔等他,他這次怕要讓她空等了。
他疾步穿過重重庭院,縈繞在身側的隻有風,還有從遙遠時空中傳來的桂花酒味。
心裏忽然有幾分後悔,他從來沒有醉過。
活得過於拘謹沉著,有些時候也是一種遺憾。
他敲響了娬王的書房門。
蘭陵娬見到他,有幾分驚訝,問道:“西南王世女的下落可有頭緒?還是,悅兒又有什麽事?”
他納頭跪倒:“娬王,君行魯莽,闖出彌天大禍,特前來請罪。”
將今日之事和盤托出。
蘭陵娬初時聽得臉色鐵青,跟著越發陰沉,到君行說罷,竟是久久不語。
娬王不語,君行也不作聲,隻是垂頭跪著,眼睛盯著膝前三寸一塊巴掌大地麵。
蘭陵娬緩緩問道:“那丫頭現在哪裏?”她的語氣冷而沉,不帶一絲感情。
君行道:“小姐已經離城。”他對娬王第一次說了謊。
“她丟下了你?”蘭陵娬雙目圓睜。
“是我騙她先走。”他發覺不妙,謊越扯越大。
“你為何不跟她走?”
“我不願隨她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他橫下心來。
“放屁!”蘭陵娬發怒了,揮手將幾麵的東西全掃了下地,一盞茶盅摔得粉碎,茶水濺了一地。
君行咬咬牙,“小姐身具濟世經緯之才,君行不願看她就此埋沒。且遁跡山林,不思報國,也非君行所願。”
“說得很好。但你替她頂罪,替她死了,到死還要瞞著她,這就是你所願了?”
君行神色不變:“君行不過是一介草民,又是男兒之身,若不是得娬王與小姐賞識,早已流落不知所處。以君行一命換得小姐及王府平安,君行甘願。”
蘭陵娬靜了半晌,道:“你起來吧。”
君行站起,立在桌旁。
蘭陵娬道:“記得你頭一次來王府那時才三歲,卻已學會走路兩年有餘。你娘那時不讓你在地麵爬動,常抱著你騎馬奔馳,又常放你爬窗格子,是以你十個月上頭便會搖搖擺擺的走路,你娘還特地到我主帥營帳炫耀一番。”
“那時你頭次來到王府,人小腿短,跑得卻是歡快,也不怕迷路,竟似上輩子就來過這兒似的。你娘那時戲言:不定她兒子便是該跟王府的人結緣。”
“不料她一語成讖。跟我戍邊多年,沒有死在沙場之上,卻是隨我回京述職時,死在敵國刺客的刺殺之下。那時刺客的目標是我,她卻替我擋了一劫,雖身中兩箭仍傷了一賊,追擊一裏多,血濺長街。”
蘭陵娬緩緩閉目,那位她親逾手足的部下,當日她襟袍上那一朵朵血色花朵,這麽久了,她還是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刺目形狀,嗅到那陣陣腥味。
半晌,她睜開眼來:“她臨終將你托付於我,那時我已決定,你並非我蘭陵娬子侄,但是與我子女同等的重要。”
“有我蘭陵娬一天,便不會教別人傷害你分毫!”
她鳳目圓睜:“你竟在我蘭陵娬麵前請死,你小窺了我!”
君行心中激蕩,不能應聲。
蘭陵娬冷笑道:“蘭陵悅這招釜底抽薪使得不錯,但她如此下法,往後隻得偏安一隅,此後藏頭縮尾做人,有何意味!怎當我落這一子——斷!”
棋從斷處生。這是常說的圍棋棋語。一子下去,對方棋成了兩塊,紛紜複雜的棋局就此產生。要拚要鬥要生存,皆由此一子起。
“皇上近年纏綿病榻,朝中擁太女與擁賢皇女兩派紛爭漸劇,想必皇上也不喜見到寧君的西南一脈勢力坐大。我這便連夜上京,即以西南王世女調戲王府家眷之由反參她一本,若對上皇上心思,必可藉此事落個說法,更可借機一挫寧君勢力。”
“隻是若皇上放不下寧君,此行便有凶險,須得先應以萬全之策。”
說罷,蘭陵娬注視著君行:“你可明白?”
君行聽得蘭陵娬說出如此慷慨凜冽的一番話,早就心裏翻騰。
娬王自稱傷病讓出邊關主帥之位回封地休養以來,一直頗為保守。與朝中重臣隻是保持不遠不近的關係,平日也無甚動作,隻是種花馴鳥,偶爾練習騎射也不過是在王府裏的騎射練習場中。平日賓客往來,談的也是風花雪月,不議朝政的。
不料她身處江湖,心懷朝堂。已有數年不曾到京城,卻於朝堂事態了然於胸。此刻一怒亮劍,竟是鋒芒奪目。
他非是不擅審時度勢之人,娬王這招果然老辣,實在比他跟小姐想的法子要安全十倍,也出氣十倍。
隻是……
他清楚娬王所說的萬全之策是什麽,那是他的名節啊。
娬王與西南王盡管力敵,但若想扳倒她,須得師出有名,而這名,隻能是娬王的房內人。
他知道,這法子可保眾人周全且將傷害減到最低,可是隻要他這一點頭,此後他與那人就……
蘭陵娬凝視著他,緩緩道:“你可聽過鷹的故事?”
“鷹最長可活七十歲,是壽命最長的鳥兒,然而四十歲時,它必須作出事關生死的抉擇:接受自己老去的事實,任由自己的爪與喙慢慢老化,失去捕食能力而走向死亡;或者是選擇一段痛苦過程以獲得新生:它要在一處孤崖上呆上數月,將自己鈍掉的爪子在岩石上磨,直至磨平;用喙啄擊地麵直至脫落,持續數月的煎熬之後,新爪和新喙將從傷口長出,鷹便可展翅,再搏擊長空三十年……”
“你是我的孩子,我不會逼你。要為了保存名節而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赴死,還是活著,等待更多的可能,你自己抉擇吧!”
君行沉默片刻,人生若是一局棋,他不希望這便是他與她的終局。
心裏瞬間有了決斷。
翻身拜下:“任君行拜見妻主,願隨娬王再入一局。”
笑笑在船上自黃昏等至入黑,心裏漸漸不安。但想君行可能是責任心過剩,未將王府內事務結完,好歹還是耐下了性子。
隻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她終是坐不住了,也不怕被人瞧見,跳上岸來伸長脖子等著。
這麽一等,還真讓她聽到了車馬之聲。
濃濃夜色中,一輛馬車正向江邊駛來。
她暗想:難道君行竟準備了這麽多要逃亡的東西,需要拿馬車來裝載麽?唉,果然不愧是管家,有點婆媽!
嘴角卻已不禁微翹了起來。
不料到了近處一看,那趕車的人竟是春和,她大吃一驚,這!
不一刻,馬車已到麵前,春和籲了一聲,停住馬車。看也不看她一眼,翻身下馬,自去打開了車廂門。
車廂門一開,一個人猛的跳了下來,落地不穩,一個趔蹶,未等站定,張開雙臂小鳥一般往她撲來,嘴裏還大聲叫著:“小姐,小姐!”聲震江麵,卻是景明。
笑笑連忙閃過一旁,景明撲了個空,叫道:“小姐,你怎麽可以丟下景明!”
笑笑臉紅,支支吾吾說:“沒有……不是……”瞪著眼睛看著人一個個從馬車上下來。
景明後麵是煙嵐,他的眼睛紅腫得像核桃一樣,哀怨的瞧著她,一句話也不說,眼神卻盡是痛苦憂傷。
跟著下車的是沉璧,這麽暗的環境中看來,他的臉好像白色的花朵,他還是那麽平靜,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坦然的看了她一眼。
忽然間,她的失措、驚慌、焦急都在這平靜的一瞥裏得到了舒解。
算了,既然都跟來了,那麽,就一起走吧。
反正,自己也舍不得。
一直鬱悶在心的那塊大石挪開,她長長透了口氣。
“好吧,是你們要跟來的,不許喊苦喊累。小姐這次不是去郊遊,是出逃,你們知道嗎?”
出乎意料,沒有人理她,更別提齊聲響亮的應她一句“是”了。
真是……沒麵子啊。
她灰溜溜的走到車廂前,微帶撒嬌的語氣:“君行,你看哪,一出了王府他們就不聽我的話了。”
車廂裏沒有人應聲。
她把頭往裏麵張了張,猛地跳上車,又鑽出來,裏裏外外,左左右右轉了幾圈,臉色變得很難看了:“君行呢?”
四人都沒有看她,也沒有應聲。
風在江麵上呼呼的吹著,笑笑的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
忽然間,她衝到馬車前麵,伸手抓住車轅用力一掰,拳頭粗細的木條應手而斷,她翻身上馬,圈馬回頭便想走。
眼前人影一晃,春和已攔在馬前。
“你讓開!”
春和不語,隻張開雙臂昂首而立,一副你可以從我屍體上踏過去的模樣。
笑笑氣惱:“我教你武功不是為了你今日攔我的!”
春和道:“是為了小姐不再做錯事的。”
“你!”
正在僵持不下,遠處蹄聲響起,夜色中隱見一騎飛馳而來。
笑笑喜道:“是君行來了,我就知道他一定會來的!”
那一騎越來越近,馬背乘客身形瘦小,不可能是君行,笑笑眼睛越瞪越大。
那馬馳到跟前,勒定停住。甄繡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喘了口氣,叫道:“小姐!幸好你還沒走!”
“沒等到君行我是不會走的。”這明明是秘密逃亡好不好,怎麽好像全都知道了。她也翻身下馬,“你怎麽也來了。”
提到君行,甄繡啞了口,默默把一樣東西放到笑笑手裏。
笑笑難以置信的低頭看著自己手心裏那個晶瑩的,紅得像血的小東西。半晌,她緩緩抬頭:“他……不會來了是嗎?”
甄繡狠了狠心:“任管家不會來了,他剛被娬王聘為側君,現在跟娬王已經在上京的路上了,她們要趕在西南王察覺之前參她一本。”
笑笑臉色煞白,雙唇褪盡血色,抖顫了一會兒,突然叫道:“他是不肯咽下這口氣嗎,他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嫌我不能保護他,他……!”
甄繡一陣難過,終於還是低聲道:“小姐是庶出,得罪的是西南王世女,會落個以下犯上的罪名的。”
笑笑青灰的嘴唇抖顫著,慘白的雙頰湧上可疑的血色,握緊珊瑚玦的手爆出青筋,瞳仁亮晃晃的,仿佛兩支要射出去的火箭,炯炯的盯著遠方。
就在下一個瞬間,火箭失去了它的目標,墜落在黑暗之中。她仰身翻倒,倚在春和懷裏。
甄繡眼圈早已紅了,歎道:“快上船吧,娬王讓你們好好看著小姐,別讓她做傻事。快走吧,不要等她醒了。”
說畢摸出一個木盒給沉璧。
沉璧道:“君行已經有安排了。”
甄繡道:“這是娬王給的,你們替小姐收好,不要讓她吃苦。”說著垂淚道:“小姐進王府還不到半年呢,都沒有享過幾天的福……這段日子來,我和巧文在小姐身邊就像姐妹一樣,沒想到這就要分離了……”
沉璧一陣沉默,不想看甄繡落淚,自轉首去看滔滔江水。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今日別離的是你,不定明日便輪到了自己。
笑笑醒來時,見到的是艙中一盞晃晃的船燈,燈下四個少年靜默著,見到她醒來,都看著她,眼眸裏是無盡的黑夜。
春和坐得最遠,靠近艙口的位置,長腿伸長著,有種平日未曾見過的灑脫之意;沉璧坐得略遠,他淡淡的瞧著她,目光一貫沉靜沒有情緒,她卻對他覺得一陣愧疚;坐在旁邊是抱著雙膝的景明,他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烏溜溜的眼珠搜尋著她臉上的表情,努力的閉上自己的嘴;另外一邊是煙嵐,他坐得端端正正的,腰挺得直直的,紙板一樣,然而他的表情最多,笑笑覺得他的眼神裏滿是哀傷、心痛還有……憐憫。
她居然被一個境遇比自己壞上十倍的人憐憫!
她在眾人注視下默然半晌,木然開口問道:“現在我們是到哪兒?”
“京城。”沉璧安靜的回答。
笑笑驀然抬眼看他,他的臉沒有表情,然而眼神卻一股了然。
沒錯,即使趕不及,她還是要去看看的,怎麽都要去看看的。
她垂下頭,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來:“過去我無論到哪裏去,君行總是可以找到我,隻是這次……他找不到我了,也不會再來找我了。”
春和轉頭看著滔滔逝水,手裏撚著的一根小木棍斷成兩截;沉璧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裏,卻不覺得痛;景明扁了嘴,可憐巴巴的看著她的小姐。
煙嵐這時沒有看別的人,他怕別人說他從那種地方出來,怕他有不規矩的地方讓別人看不起他,笑話他,可是他現在看到小姐這樣,突然什麽都忘了。
他什麽都忘了,隻記得一句話。
他突然抓住了小姐的手,鼓起勇氣說:“小姐,任,任公子是因為煙嵐才不能來的,煙嵐知道自己連任公子一根指頭都比不上,可是,可是……煙嵐願意把自己一輩子都賠給小姐,做牛做馬,唱歌講笑話……隻要小姐不嫌棄,煙嵐賠你一輩子……”
三人一齊側目,這個隻會哭哭啼啼的男人,這個從那種地方撿回來的男人,這個連累的大家的人,竟然……
笑笑呆呆看著他,看到他緊張得失去血色的臉,似乎隨時想暈倒的表情,又緩緩低頭瞧著他抓住自己的手。
她的頭久久沒有抬起來,過了片刻,一顆,兩顆……晶瑩的水珠不住的砸了下來,沿著兩人的手滾落船底,慢慢湮開,隨風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