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以勸降之名
有的時候,隨便做了一件事,自己沒有覺得什麽特別,但卻對別人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影響。
這個理論,李欣是親身體會得來的。
她在義憤填膺的狀況下,PIA了九契和鬥神——好吧,確切來說PIA的都是鬥神——這是她的一貫作風,她都沒什麽感觸了。可是,自那以後,陣營內的士兵看到她都是畢恭畢敬的,臉上的神情裏除了敬畏,竟然還有崇拜……
崇拜。可怕的一個詞啊!這個詞不是一直都和“仰慕”、“傾慕”等詞連用的麽……想到這裏,李欣囧了……
當然,她的囧並沒有持續多久。
明王被斬傷了。
這個消息,是等一切都平靜下來,她才一點一點知道的。
九契斬斷了亞修拉姆,並且砍傷了明王。但明王有魂守護體,並無大礙。——這樣簡單的文字,根本無法平息她的不安。她不明白,以王明的身手擺明了不是鬥神的對手,為什麽還會跟鬥神正麵交鋒。他到底是怎麽了?不明白敵強我逃得道理嗎?還是……看到九契的時候,認為她背叛了,所以才控製不住?
很想見他。確認他沒事,然後,告訴他什麽都沒發生,她還是原來的李欣。這樣的念頭,竟是如此強烈,強烈到她無法思考其他事情。
然而,事情的演變卻沒有讓她有絲毫的喘息機會。
上一次的戰鬥,雖然雙方都撤了兵。但明王被斬傷,局勢對影王軍有利。甚至可以說,那次戰鬥,是影王勝了。明王軍現在免戰休兵,已經損了大半的士氣。
而後,影王親自來到了前線,軍隊裏一片沸騰,人人都充滿了鬥誌。令李欣恐懼的是,激起這份鬥誌,她也有份。
她突然知道了自己昨晚的義憤填膺,意味著什麽。她降服了九契,喚醒了鬥神,救了很多士兵……任誰都會覺得,護法是站在“影王”這方的。即使她說自己沒有背叛,又怎能取信於人?
她鬱悶地抓著自己的短發,被後悔和自責壓得喘不過氣來。
果然,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李欣!你這個白癡!!!快去自盡吧!!!她抓狂地在心裏罵自己。
正在她掙紮的時候,士兵通傳了一聲,影王走了進來。
“護法。”影王看到她,臉上便有了笑容。
李欣撫平自己的短發,正了正臉色,“有什麽事?”
影王身後的貴族立刻發難。
“竟然這樣對影王陛下說話!”
李欣心中正在不爽,哪裏管那些人的感受。她輕蔑地瞥一眼,便繼續用不屑的口氣說道,“有何貴幹?”
那貴族還在憤怒的當口,便繼續說道:“我軍與偽王軍一戰,已挫了對方的銳氣。影王陛下仁慈為懷,不願見到更多傷亡……”
“說重點。”李欣不耐煩道。
貴族當場無語。
影王並沒有因她的態度而生氣。他走上幾步,開口,“我想請護法送勸降書到偽王陣營。”
李欣不禁一驚。勸降書!讓她送勸降書?
“欺人太甚!”她狠狠一拍桌子,吼一聲。
影王的表情依然鎮定,他繼續說道:“護法既然是我們的盟友,這樣的事,應該不難辦到吧?”他的眼睛裏,有一種奇特的光彩,“還是,您根本就不承認我?”
“我當然……”李欣剛要說什麽,但眼神掃到了一旁的玖凜。她還記得和汛昕的交易。她可以不當眾承認影王,但最低限度不能出言否定,否則,他不保證玖凜的安危。
影王笑了一下,“我知道,您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你也有很多話,要對偽王說清楚吧。我隻是要您送勸降書,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李欣看著他,冷冷問道,“是汛昕的意思?”
影王靜靜地搖頭,“不……是我的意思。”
聽到這句話,李欣有些不解了。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個小小年紀的正太,竟然也會有這麽卑鄙的奸計!真是環境造就人!虧她前幾日還覺得這個小正太蠻可愛的!被騙啦!!!
“護法……您,不想見他嗎?”影王看到她可怕的表情,小心地問道。
想!李欣幾乎就要喊出來了。她想見他!可是……
“護法,勸降,是最溫和的方法。……我已經,不想再看到有人流血了……”影王的表情誠摯,“鬥神大人也有著同樣的想法,您應該也一樣吧?”
李欣更加不解了。連鬥神也有份?不是汛昕的主意。光是鬥神和影王,能想出這種辦法嗎?……一瞬間,她有些明白了。讓她去送勸降書,是危險至極的行為。若是她真心合作,的確是能徹底打擊對方的士氣。但是,如果她不是,到了明王的身邊,誰能保證她還回來?汛昕這隻老狐狸根本不會冒這麽大的險。而鬥神和影王……他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她居心不良嗎?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
“勸降之事,事不宜遲。護法準備好的話,就出發吧。”影王說著,語氣平靜而溫柔,“對了,您不在的期間,能讓玖凜小姐跟我一起上課嗎?我覺得我們還蠻談得來的。”
這……是在說,就算她去勸降之後再不回來,他也會替她保護玖凜嗎?這是他們的意圖,還是她自己的臆想?
“為什麽?”李欣的神情軟化下來,問道。
影王的笑,還是誠摯的,“這是我決定的結局……”
很奇怪的感動,在心底蔓延開來。沒錯,這是殘酷的戰場,她和這個小正太,都是被利用的工具,身不由己。隻是,即使是這般的渺小,在拚盡全力掙脫枷鎖的時候,一樣會爆發出最耀目的光芒。
那一刻,她也知道了另一件事:在這個大陸上,不止王明,還有很多善良到天真的人……而她,也許也是其中之一……
※※※
明王的陣營內,籠著莫名的陰鬱。戰事的失利,讓所有人都開始不安。
王明的傷勢雖有隨軍的醫師的即時治療,但他的情緒還很不穩,那種焦躁和憂慮影響了傷口的痊愈。無奈之下,醫師隻好施用魔藥,強製他的意識休眠。
這樣深沉的睡眠持續了很久,而這段時間內,任何人都不能覲見。
當然,也包括身為侍劍巫女的伽蘭。
伽蘭有些失落。亞修拉姆的修複已經進入了穩定的階段,她也感受不到那種劇烈的痛楚,身體的無力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隻是,王卻無法痊愈得那麽快。是因為傷勢嚴重,還是因為王後呢?
她在營帳的門口站了一會兒,悻悻離開。走著走著,她不禁輕輕地歎氣。這樣沒有希望的思念,還要持續多久呢?
莫名的,想起某個人說的某句話:即使是魂守也有無法轉嫁的傷害。……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好起來吧。
心裏的某個地方猛地一震,讓她有些失神。
於是,去還是不去,成為另一個問題。她站定步子,努力地想。然後,通過負麵思想的努力,她笑了起來,邁大步走向了另一邊的營帳。
——受傷的時候,是一個人最脆弱的時候。如果她現在無法挫敗他,那就永遠都不可能有勝算了——
士兵簡單的通報後,她沒費什麽周折就進入了帝侍的營帳。
然而,她構建的某個人虛弱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鏡頭,完全沒有出現……
彥華是在床上,隻是,他坐著,背靠著枕墊,膝上放著書本,安靜地閱讀。
他連頭也沒抬,道:“伽蘭小姐,有什麽事嗎?”
伽蘭說不出話來。她的腦海裏,如同電影般開始放映那天的情景。好好站在身邊的人,突然滿身是血地倒了下去。她第一次,那麽近,那麽清楚地感覺到,一個人的生命有多脆弱。即使,他是八部……
等不到回答,彥華抬起頭,看著伽蘭,“有事嗎?”
伽蘭微怔了一下。彥華的左眼被厚厚的紗布包裹,臉色也還是蒼白的。她聽人說過,帝侍的魂守,可以完全轉移傷害。而他和王都受了傷,隻能證明,當時的魂守並不完整。是他貪生怕死為自己留了後路,還是因為王一直拒絕魂守,他才沒有使用完整的力量,這種事情,大概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了。但是,若是完全的魂守,他恐怕就無法活下來了。莫名的,她覺得慶幸……
她的沉默,讓彥華皺起了眉頭。他低下頭,繼續看書,不理她。
即使是魔藥,也隻有愈合傷口的功效,他的左眼,可能再也看不到東西了……
“帝侍殿下還真不愛惜身體。這種情況下還看書,就不怕傷到另一隻眼睛?”伽蘭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有些煩躁。她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穩了一下情緒,帶著嘲諷道。
彥華翻了一頁書,溫文有禮地回答,“就是不知道另一隻眼睛什麽時候會有事,所以才趁還能看到的時候多看一些。”
伽蘭不喜歡他的反駁。聽起來,讓人很不舒服。她走過去,一把搶過他膝上的書本。
她的舉動讓彥華有些驚訝,他抬頭,看著她。
伽蘭抓著那本書,怒道:“你的右眼不會有事!”
彥華避開她的眼神,依然謙和地道:“請您不必擔心。我是王的半身,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眼睛……”他說完,拿起枕邊的另一本書,翻開。
伽蘭看著他的舉動,竟有了莫名的傷感。帝侍,注定了要為王而死,魂守是理所當然的。帝侍部的每一個人,都應以為王受傷而感到榮耀。……為什麽,自己曾經會有這麽可怕的念頭呢?
莫名的感情,奇怪的衝動。她伸出了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的右眼不會有事……”她再一次,說了同樣的話。隻是,這一次的語氣,不是憤怒,而是深切的溫柔。
彥華愣住了。眼前的黑暗和傳達而來的溫暖,讓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別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伽蘭拿開自己的手,看著他,認真地說道。
心口的悸動,是陌生的。他側開臉,合上膝上的書本,沉默不語。
伽蘭也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麽了……她原先的目的,應該是趁他最脆弱的時候,狠狠打擊他的。為什麽現在卻下不了手,還弄成了這樣曖昧的情況呢……隻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要再看到他莫名的受傷了。即使,那是為了王……
凝固的沉默中,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她突然覺得心跳加快,手心滾燙起來。
這時,麗雅突然衝了進來,氣喘籲籲地開口,“伽蘭小姐,彥華殿下……王、王後回來了……”
伽蘭一驚,隨即笑了,“真的!”
麗雅用力地點頭。
彥華沒有多想,立刻從床上下來。還是很虛弱的他,身形有些搖晃。
伽蘭扶著他,有些不滿,“這麽著急見她?”
彥華看她一眼,離開她的攙扶,不做回答。
“然燁將軍已經出去迎接了,我們也快去吧!”麗雅激動地催促。
伽蘭不再多說什麽,扶起彥華,走了出去。
……
……
到了最大的指揮營內,眾人終於見到了那個被擄走的王後。
王後的樣子還是柔柔弱弱的,她金色的長發被削短了,發梢微微翹起。那原本冰冷堅定的眼神,此刻帶著淡淡的猶疑。她的神情嚴肅,仿佛在艱難地思考。
“王後!”麗雅興奮地開口,含著眼淚呼喚。
然而,她剛要上前,就被然燁攔住。
“您是來勸降的?”然燁緊皺著眉頭,語氣裏微含著憤怒。
眾人都愣住了,齊齊地望向了李欣。
李欣垂下眼睫,一語不發。
她身後的使節站上了幾步,朗聲說道:“護法殿下已經承認了‘影王’。你們再戰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影王陛下宅心仁厚,若肯歸降,自然既往不咎。”
“閉嘴!我問的是王後!”然燁吼道。
李欣抬眸看著他。心裏不斷叫囂著:說你是被逼的!說啊,李欣!
對,隻要她說出口,就能真正回來了。雖然她被隨行的人監視著,但隻要說出來,在明王的陣營中,沒有任何人能傷害她……隻要說出來就行了。她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打算的嗎……
但是,每一次話到了嘴邊,她卻都無法發出聲音。腦海中,反複著某些片斷……
——即使沒有我,相同年紀的‘傀儡’,要幾個就有幾個,不是嗎?——
——我要站在王的身邊——
她知道,比起玖凜,“護法”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她的決定足以左右人心,扭轉戰事。犧牲玖凜,回到明王的身邊,才是正確的做法。而影王,始終是敵對的一方,無論他發生什麽事,都和她無關。
她一直都是自掃門前雪的,而且,現在已經無關自掃門前雪的事了。她不可以為了這兩個人,讓明王軍陷入危機。她知道正確的選擇,為什麽卻無法選擇呢?!
“回答我,王後!”然燁的聲音又加大一分。
李欣默默看了看周圍的人,然燁、麗雅、彥華、伽蘭、紅蓮……還有很多她根本不認識的將領……可以嗎,犧牲這些人,完成她自己一時興起的善良?
她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她是李欣,無情冷血的李欣,她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大陸的王位之爭跟她沒有關係……沒錯,她隻要憑著自己的感覺去做就好!
她握緊了手裏的勸降書,走到了然燁的麵前。隨行的使節不敢攔她,隻好看著眼前的發展,隨時做著傳回消息的準備。
“我要見王。”李欣開口。
然燁盯著她,眼神裏的痛心和無奈讓她有些刺痛。
“王在休息,不見任何人。”然燁冰冷地回答。
李欣一字字地說道,“我不是‘任何人’。”
氣氛變得凝重無比。
伽蘭的思緒很亂,她不相信李欣會背叛,但眼前的一切,卻不能不讓人懷疑。
『要是不滿的話,去和她吵一架吧。』亞修拉姆突然開口,對伽蘭道。
伽蘭愣了一下,不解。
『九契,是這麽跟我說的……』亞修拉姆的聲音裏微帶著一絲笑意。
伽蘭低頭,笑了。侍劍巫女,應該相信自己的劍。事情不就是這樣嗎?她鬆開攙扶彥華的手,一臉怒氣地走到了李欣麵前。
“你休想!”伽蘭大聲道。
李欣被嚇到了一下,但隨即恢複了平靜。
“這裏輪得到你說話嗎?!”李欣也怒了。
“哼!你算什麽!既然背叛了明王,就沒有資格用王後的身份說話!”伽蘭毫無懼色地頂回去。
“我背叛了又怎樣!不用你教訓我!”李欣不甘示弱。
伽蘭伸手,甩了她一巴掌。“你這種女人,王真是看錯你了!”
李欣毫不猶豫地甩回去,“賤人,你憑什麽打我!”
情勢一下子失去控製,兩人扭打在了一起。
女人的鬥爭有多可怕,當時在場的人終於有些了解了。那種毫無章法,胡亂不堪的打架方式,完全不襯這兩人的美貌。她們旁若無人地打罵,橫衝直撞,桌上用來傳遞信件的“凝言”被打翻,銀色的墨水灑了一地。
好不容易,大家把她們兩個人分了開來。
李欣和伽蘭怒視著對方,還掙紮著想要攻擊。
“哼!別攔著我,我要毀她的容!”李欣一邊推開隨行的監視者,一邊怒罵。
“夠了!”然燁喊道。
李欣和伽蘭都靜了下來,兩人整了整衣服,站好,繼續以眼殺人。
“將軍,就讓這個女人見王好了!讓王認清她的真麵目!!!”伽蘭憤恨道。
李欣理理頭發,“伽蘭,你的膽子越來越大,還敢指揮將軍了!哼!”
“你——”伽蘭正要衝過去,卻被彥華拉住了。
彥華走過去,用複雜的眼神看著李欣。“您要見王,誰也不能阻止……”
李欣看到他的傷勢時,皺起了眉頭。但隨即,她冷漠地說道:“還是帝侍懂規矩。”
彥華看了伽蘭一眼,不說什麽,帶著李欣往明王的營帳走去。
……
李欣走到營帳內的時候,王明依然還在熟睡。因為魔藥的關係,他的表情很平靜,睡得很沉。
太多的情緒一湧而上,她不知道是哪一種占了上風。
呼吸漸漸紊亂了,連心跳都不受控製。他沒有醒,這讓她慶幸,應為她不知道,若他看著她,她是不是能狠心地說謊。他的不信任,竟然會讓她恐懼……
她走過去,靜靜地看著他。
“王的傷勢尚未痊愈,請不要耽擱太長的時間……”彥華用一貫的謙和說道。
李欣點了點頭。身後不遠處,站著那麽多人。她早就知道,今天這種情況,他們不會放她和他獨處。
隻是,不說話,對她是好事……
她抬起手,輕輕觸上他的額頭。
因為被選定而留下的聖痕……這就是一切的開始,是她給予他的災難。她原先選中的人,已經死了。而現在,他是不是也要重複那種命運呢?如果她被認定背叛,他會怎樣……
手指輕輕下滑,撫過了他的臉頰。
她突然,想哭……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氣。她拿出了勸降書,由於剛才的鬧劇,她的手上沾滿了“凝言”裏銀色的墨水,連勸降書上也染上了斑駁的銀色。
她把書放進他的手裏。溫暖的手,曾經很多次,都保護了她。可是,她卻無法回報……她握著他的手,靜靜地笑了。
“好了,勸降書也送到了。我走了。”她利落地轉身,聲音裏不帶一絲猶豫。
眾人微驚。但兩軍交戰,不得扣留使節,這是基本的規矩。何況,她還是大陸護法。
李欣旁若無人地走了出去,強迫自己不回頭。
“護法……”然燁的聲音冰冷地響起。
她停下腳步。然燁的稱呼,從“王後”變為了“護法”,是不是說明,他已經認定她是敵人了?
“即使勸降也沒有用!我隻相信一個君王!”然燁的口氣堅如磐石。
李欣沒有回答,頓了一下之後,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