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救命之恩

五輛樸實不顯眼的馬車行駛在雪地上,形成一支小小的車隊。駕車的車夫顯然都有著不少的趕車經驗,駕馭馬車的速度比一般的馬車快了許多,並且不顯得十分顛簸,僅僅隻是略微有些搖晃。

其中一輛馬車所擺設的物品很簡單,車板上鋪了一張灰色的毛毯,兩旁各擺放了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盆,僅此而已。

那灰色的毛毯上靜靜躺著一名年紀尚小的女子,身上裹著厚厚的鬥篷,毫無血色的臉白得像是死人一般,僅有那正在微微起伏著的胸脯,可以看出她一息尚存。

她的褲腳被撩起,露出了一截纖細的小腿,隻見那腿已是麵目全非,有些地方遍布著淤青,有些地方起了紅斑,有些地方糜爛生瘡,有些地方皮破化膿,雖然已經被小心的處理過,卻仍然慘不忍睹,甚至看起來還有一點惡心。

然而一雙大手卻似乎絲毫不嫌髒汙醜惡,用棉布把那時不時流出的膿液輕輕抹去,將一支極細的針捏於指間,在凍瘡周圍穴位淺刺,針緩慢刺入凍傷的皮內,急速出針,繼而複刺一圈,將刺點錯開,如此逐漸向凍瘡中心圍刺,刺點也逐漸減少,最後在中心用粗毫針點刺。

花費了約有半個時辰,才將所有的凍瘡處理好。施針完畢,接下來便該施灸了。那人將一些切成薄片的生薑,分別置於凍傷的瘡麵上。再將艾絨作成小指腹大的艾炷,安放於薑片上施灸,每間隔片刻,靈活的大手便微微來回移動著薑片。

刑雷立於一旁,看著主子認真的神色和小心翼翼的動作,不由得暗暗心驚。主子向來不愛管他人之事,行事低調守己,上次出行之時,途中見十餘名從鄉下趕赴城鎮謀生的普通百姓不幸遭遇土匪,眼見著男人被殘忍斬殺,女子被蹂躪奸汙,然而任那些人如何苦苦哀求,主子也沒皺過一下眉頭,更沒有下令出手相救,隻是漠然的吩咐繼續趕路。

可這一次主子不僅救了,還不嫌汙穢,親自為她針灸,這是從未有過的。莫非……莫非是對這名少女有意?

“八爺。”猶豫了半晌,刑雷斟酌著開口,恭敬的低聲說道:“已經兩日了。您每日給這位姑娘針灸,隨行所帶的生薑大多熬了薑湯給她喝下,這取暖的炭火也讓她用去了許多,卻一直沒見她有醒來的跡象,恐怕這位姑娘是活不了了。”

說完,刑雷謹慎的觀察了主子的神色,見他麵色如常,似乎並未不悅,也未出聲。

為大局考慮,刑雷硬著頭皮繼續道:“八爺,請恕奴才多嘴,我們回城大約還有三日的路程,攜帶的生薑和炭火都所剩無幾,卻也勉強可以維持。隻是若繼續大量的用在這位姑娘身上,恐怕是不夠的……”

“爺如果喜歡這姑娘的模樣,等回了城,奴才定能給您找到一個與她七八分相似的……”

“奴才記得,再行七十餘裏有一處村落,估計明日便能抵達,或許可以將她安置在那,爺,您認為呢?”

刑雷每說一句話便要看看主子的神色,生怕一個不小心說錯了什麽,斷斷續續的,總算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了。他並非心狠之人,隻是他們幾十個人在這樣嚴寒的天氣趕路,生薑和炭火乃是必不可少之物,總不能為了那姑娘一個人,讓他們這麽多人冒險吧。唯有將這姑娘留在前方的村落中,才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不用了。”溫和醇厚的聲音響起,語氣隱含著堅定。

刑雷心下一寒,暗叫糟糕,主子向來說一不二,他不肯將這姑娘留在村落,莫非是真的動了心,放不下她?隻是不知道這年紀小小的少女有何與眾不同,竟然能讓主子這樣的清心寡欲之人如此維護?

刑雷正將思緒飄遠,為主子竟對一名年幼少女一見傾心感歎不已,卻聽見那溫和輕柔的聲音繼續道:“你且在這守著,若天黑之前還未醒來,便給她一個痛快吧。”

刑雷頓時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真是自己想多了,主子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動情呢。主子做事向來極端,要麽盡善盡美,要麽玉石俱焚,而從不折中。這姑娘今日便唯有醒來,或者死去這兩個選擇了。

***

馬車的木輪軲轆軲轆的轉動著,伴隨著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在寧靜的雪原中分外清晰。天色從亮得刺眼到光澤溫和,再到漸漸暗淡,轉眼間,已是到了傍晚時分。

那樸實的馬車裏現在隻有兩個人了,一個無聲無息的躺著,一個麵帶不忍的坐著。主子已經在奴才的攙扶下回了他的馬車,現在這裏隻有刑雷和那昏迷的少女。

刑雷的後腰別了一把泛著寒光的彎刀,眼見夜幕即將降臨,而毛毯上的少女卻仍然安靜的沉睡著,沒有絲毫動靜,他看著那張靈動秀美的小臉,心裏暗歎一聲:可惜了……小小年紀便要死於非命。

主子的命令不可違背,刑雷狠了狠心,將手伸到腰後,將那柄削鐵如泥的彎刀一寸一寸緩緩抽出。

“咳咳咳……”

徒然響起的咳嗽聲將刑雷嚇了一跳,隨之又是一喜,不動聲色的將彎刀重新推入鞘中,探身上前沉聲問道:“姑娘,你怎麽樣了?”

葉禾的頭昏昏沉沉的,仿佛被無聲重物擠壓敲擊一般,渾身疼得仿佛撕裂一般,惟獨小腿沒有感覺,好像根本沒有了小腿一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腦中恢複了一絲神智,隻能隱約能聽見耳邊有人在問她怎麽樣了。

手指艱難的動了動,少女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一塊布料,抓得並不緊,但卻用盡了她渾身的力氣。

刑雷看著抓住他衣角的小手,纖細泛白,卻有種堅毅的力量,那強烈的求生欲讓刑雷能清晰的感受到,抓著他衣角的手似乎還帶著一絲依賴情緒,令他不由得心頭一震。

“姑娘,你怎麽樣了?”

刑雷再次急急的開口問道,希望她能睜開眼醒過來,自己便不用對一名少女與他無怨無仇的痛下殺手,然而那少女卻是一動不動,顯然再次沉沉的昏迷了過去。

這……還是要算做未醒吧,當真是紅顏薄命啊……

眼見天色越來越暗了,天黑之前便是不能等到天黑,主子下的命令是萬萬不可違背的。刑雷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終是將腰後的彎刀抽出,手微微一抖,隨即狠心向少女的脖子抹去。有鮮紅的血液從她脖子滑落,滴在那灰毯上,變成一道暗褐色……

***

天空中的光線已經十分微弱,這支車隊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們需得連夜趕路,等到午夜子時才能停下整頓休息,明日清晨繼續趕路。刑雷跳下馬車,來到中間的一輛馬車的窗邊,恭敬的喚了一聲:“八爺。”

馬車中響起溫和輕緩的聲音:“可已辦妥?”

刑雷跟隨著馬車快步走動,屏住呼吸,沉聲說道:“回爺的話,那位姑娘已經醒了。”

“是嗎?”馬車中的聲音微微揚起,語調如常的說道:“醒得真是時候,倒也算命大。她可有說什麽?”

“她……她讓奴才帶為向您道謝。”

車中傳出一聲輕笑,說道:“若真有誠意,便讓她親自過來謝我吧。”

刑雷緊緊握著的手心冒出了汗珠,心跳的速度加快起來,雖用了全身的力氣讓自己鎮定,卻仍然忍不住驚慌。沒錯,他沒有殺那名女子,抽出的刀已經在她的咽喉劃過一絲血痕,然而看到那抓著他衣角的小手,最終卻狠不下心,竟起了瞞騙的念頭。他本想拖延時間,畢竟現在急著趕路,距離子夜整頓休息還有數個時辰,或許那之前,那少女就能醒過來……卻不想,主子竟會要她親自來道謝。

這是刑雷第一次在主子麵前說謊,他很清楚後果,此時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把謊圓下去:“爺,那姑娘凍傷了腿,不便行走,她剛醒來身子還很虛弱,尚且需要休息,不如等到……”

“她當真醒了?”溫和的聲音將刑雷的話打斷。

“是……是醒了……”

“那便去將她帶過來吧。”

刑雷堅硬的愣在原地,一時間失了分寸,陷入兩難的境地,若說去,可那姑娘眼下還仍然昏迷著,若說不去,這可是抗命之罪啊。

“停車。”醇厚的聲音從車內傳出,馬車立即停了下來,其他馬車也隨之紛紛停下,一隻骨節均勻的手將車門的簾布撩開,淡淡說道:“既然你不肯帶她過來,我親自走一趟,總是可以?”

語氣溫和如水,絲毫不帶重音,卻讓刑雷在頃刻之間麵無血色,嘴唇發白,眼見著主子話音剛落,立即便有一名下人大步上前,欲攙扶著主子下車,刑雷看向那名少女所乘的馬車,腦海中隻有兩個字:完了……

卻不想,就在主子準備下車時,那名少女所乘的馬車門簾被人從裏麵掀開,刑雷絕望的情緒還在蔓延,就見一名虛弱的少女用手扶著車壁艱難的向外挪動身子,最終吃力的倚在了車門邊,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帶著茫然,眼眸黑亮,沙啞如同破鑼的嗓音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刑雷愣了愣,才驚喜的反應過來,這姑娘竟然醒了!

其實葉禾是被撞醒的,由於方才馬車忽然猛地停下,她昏迷中的身子被顛簸得一晃,腦袋重重撞在了車板上,硬是把她給撞醒了,睜開眼卻見周圍空無一人,隻聽見外麵隱約有說話聲,葉禾撩開擋著車門的簾子一看,便見雪地上停著數輛馬車和二十幾個身穿布衣的漢子。

見沒有人回答她,葉禾正要皺眉,便看見有人從不遠處那輛馬車下來,那人被一個黑衣漢子攙扶著,卻仍然下得特別的慢,先是緩緩探出一條腿,逐漸放低身子,隨即將一根紅木製成的拐杖撐在地上,最後另外一條腿才無力的滑落下來。在攙扶下,那人終於下了車,站在雪地中,擺了擺手示意不再需要攙扶。

一條腿可以站起,另外一條腿卻似乎使不上力氣,必須依靠拐杖才可直立。葉禾凝神看去,這人是一名年輕公子,年約二十歲,竹簪束發,青布長衫,清新俊逸,不染纖塵。單單一眼看去,他的五官並不十分出眾,然而細細品味起來,卻是越看越順眼,越看越好看,他的神態很和善,渾身散發著一股儒雅的書卷氣息,雖身有殘疾杵著拐杖,身姿卻修長挺拔若芝蘭玉樹一般,賞心悅目。

年輕公子看了看倚在馬車車門處的少女,隨即將目光落在暗暗鬆了口氣的刑雷身上,隻淡淡的停留了一秒,便杵著拐杖向少女走去。

在葉禾微愣的目光中,青衫的年輕公子杵著拐杖緩緩走近,含著溫和的笑,問道:“你怎麽樣了?”

葉禾心下一暖,臉上的表情頓時柔和起來,怔怔的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她潛意識記得自己在昏迷中恢複過一絲神智,當時隱約知道有人守在自己身邊,問自己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