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隴首雲飛(十七)
郭雲生立在那裏,陛下的身影一瞬間便消失在眼前。他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是的,如今的變故,連他都沒有想到。那白帛書上字字清晰,柳伶身份可疑,可陛下卻不為所動,日後萬一出了亂子……
想到這裏,郭雲生禁不住皺起眉頭,陛下這桀驁的性子又怎是旁人能勸服的。當年選秀便是因為他的執拗,宣室殿和長樂宮才成了今日這個局麵。那是郭雲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幕,劉弗陵用少年天子的桀驁向鄂邑燃起了最初的戰火。
鄂邑曾經向陛下暗示過封上官燕為皇後,陛下雖因為愛戀柳伶而並不情願,但也還是沒有再據理力爭。郭雲生本以為一切都會順利,卻沒想到最終還是鬧到決裂的地步。
他的記憶力很好,回憶這一幕的時候,幾乎沒有漏掉任何一個人的情緒變化。隻因,那是太令人始料未及的遭遇。
那天宣室殿寢宮格外熱鬧,原來深絳色的帷幔都已換成朱紅色的輕羅,宮女也都換上豆綠色的新裝。
劉弗陵盤坐於筵上,一旁身著大紅色長袍的鄂邑將一隻玉如意遞給他,翠綠的玉質瑩澤幽麗。
劉弗陵的眼光一瞬間有些迷離,那些綠衣的宮女默不作聲,以同一種姿態,謙卑的在他眼前經過,排成了兩排,分列開去,似不著痕跡的風。站在最前麵的,就是柳伶。
劉弗陵幾乎張了張嘴,可柳伶的頭仍舊深深的埋著,仿佛雕塑一般。
鄂邑抬眼看著他,他的眼睛實在太美,甚至有些妖嬈,那不是男人的眼睛,那分明是鉤戈婦人的雙目,如隔了層煙霧,讓人看不見盡頭。一絲寒意讓鄂邑的頭皮有些發麻,她回過神來,正色道:“陛下,是時候了。”
劉弗陵起身,與鄂邑攜手來到前殿。
清一色的朱紅帷幔後麵,幾個嬌小的身影依稀可見,宮人垂首立在兩旁,隨時準備將帷幔拉起。大殿東西兩側的綠衣宮女,身姿輕盈,儀態端莊,在油亮的青磚上,投射出一道美麗的風景。
劉弗陵玄色的龍袍上,金線繡成的團龍,栩栩如生,翻滾若真,在清明的日光中,金光滿室。他白淨的麵龐如溫潤的和田美玉,流轉的眼波緩緩從朱紅色的帷幔上滑過。其間高傲不羈的神色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瞥見兩旁的宮女,他轉向鄂邑道:“宣室殿何時多了這麽些宮人?”
鄂邑俯首輕聲道:“先皇的宮女年紀太大,也是時候更換了,這些都是從民間選來的,陛下可滿意?”
劉弗陵淡淡的點了點頭。
郭雲生俯身道:“陛下,長公主殿下,時辰到了。”
鄂邑點頭,一抬手。殿前的兩名宮人立刻上前拉開帷幔,簾幔輕啟,露出第一張臉龐。
隻見她麵容清秀,圓臉上鼻子小巧,雙唇厚實紅潤,雖不甚美豔,卻極惹人憐愛。她一直垂著頭,雙目盯著地麵,隻能看見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
“抬起頭來。”劉弗陵道。
女孩大約十四五歲,緩緩揚起圓潤的下頜,不敢碰觸天子的眼神,隻微微將視線移至他的領口處。
女孩的眸子,清澈動人。桃花妝下的皮膚吹彈可破,手指雖不纖長,但柔嫩白皙,微微有些肥潤的臉頰,甚是可愛。
“此女來自民間,陛下。”鄂邑低聲道。
劉弗陵聽罷,輕輕皺了皺眉。
郭雲生道:“起。”
第二架連忙緩緩升起。
這次的女孩年紀更小,但麵貌甚美,眉宇之間竟隱隱有些嫵媚之態。劉弗陵隻瞥了一眼,便將目光移向第三架帷幔。
宮人忙躬身上前,將簾幔拉開。
直至第四架簾幔打開,劉弗陵都顯得心不在焉。
他早已知道,憑這些女子再美,鄂邑也不會讓她們入宮,除非找到上官桀的孫女。今日的盛況,不過是為上官家的女孩一人準備的。想到這裏,禁不住冷冷的笑著,轉過身來,眼波閃爍。
“長公主以為哪個女子更好。”
鄂邑見第五第六架簾幔都沒開啟,劉弗陵便這樣問自己,當下便心知肚明了,看來陛下是有意賣這個人情給自己。於是,她轉眼看了看殿前的四位姑娘和未動的兩個簾幔,輕笑一聲,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最後一個,輕聲道:“好事在後,陛下何不自己看看。”
“好,給朕打開簾子。”劉弗陵也懶得費事,隻將手一抬。
宮人連忙躬身開簾。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劉弗陵愣住了。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姐姐,長公主,竟然為了權力,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隻見對麵帷幔之下,竟是個未足十歲的女童。
一身寬大的信期繡深衣,令她瘦小的身體顯得異常怪異,尖削的小臉上,汗水濕透了新妝,頭上的兩個小小的鬟髻梳的緊緊的,可即使這樣,三角型的額頭仍然顯得窄小暗淡。可能因為害怕,不大的眼睛紅紅的,一汪淚水似乎要奪眶而出,她抽了抽鼻子,身體也隨著猛烈的**,驚恐的看著禦榻上如神子一般的少年。
她不明白為何前麵姐姐的簾子還沒掀起,自己就暴露在了天光之下,於是,迅速的將小手縮進袖子裏,不知道下一步還會發生什麽。
劉弗陵的雙手狠狠的攥成了拳,指節發出咯咯的響聲。雖然帝王的婚姻隻不過是審時度勢的政治投機,可她還是個孩子,怎能入主後宮,更別說母儀天下了。
上官桀、霍光、鄂邑,你們太不把朕放在眼裏了。
他強壓怒火,唇色卻瞬間轉成蒼白。
見劉弗陵不說話,鄂邑隻能代為說道:“陛下身體不舒服,這玉如意,本宮代為送出。”說罷,款款起身,來到上官燕麵前,雙手遞給她。
上官燕見長公主滿臉欣喜的看著自己,頓時慌張的抽泣起來。
鄂邑沒想到她會這麽沒用,忙伸手擦拭她的小臉。誰料,這下更糟,臉上的胭脂頓時與淚水混成一塊塊紅色的汙漬,成了個花臉。
鄂邑皺住眉頭。
“上官小姐,自今日起,你就是陛下的女人,快謝恩。”她厭惡的瞪了上官燕一眼,轉過身去,卻剛好對上了劉弗陵如炬的目光。
“長公主,這就是朕的女人?”他冷冷的說。
鄂邑心知肚明,劉弗陵不可能滿意,但是,今天,她的目的就是讓上官燕力排他人,順利入主未央,這樣,對誰都有好處。
“是。”她正色道。
劉弗陵狠狠的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冷笑。
一時之間,大殿之中靜的可怕,就連殿外樹上鳥雀的啾鳴都顯得分外刺耳。
二人就這樣四目相對,誰也不肯退讓。
宮人更是斂聲屏氣,連頭都不敢抬。
終於,劉弗陵歎了口氣。
“好,朕答應。”
鄂邑淡淡的將嘴角扯了扯。
“不過,朕還要她。”說著,他指向第一位女孩。
“封為婕妤,賜居漪瀾殿。”說罷,他憤然起身,拂袖而去。隻留下怒火中燒的鄂邑和一臉錯愕的眾人。
劉弗陵起身離去,卻連謝恩的機會都沒有留給兩名女子。
無奈,鄂邑隻能做主,卻不能直接封後,隻封上官燕為婕妤,不過卻把椒房殿賜給了她。滿朝皆知,日後,上官燕便是劉弗陵的皇後,這是毋庸置疑的了。
劉弗陵一氣之下移居甘泉宮,隻留下郭雲生和柳伶在身邊伺候。
至於未央宮中迎娶新人的事情,全部交給鄂邑去處理。
有時候,郭雲生也會這樣想,可憐了那漪瀾殿中的美人,她又怎會知道,陛下當初不過是為了和長公主鬥氣,她的入宮最終成為陛下向其挑戰的開始,當然,也是反抗霍光與上官桀的開始。陛下毫不猶豫的邁出了第一步,那麽下一步呢?柳伶到底還能不能留?這深宮之中還需經曆多少廝殺才能迎來黎明。他緩緩垂下頭去,深重的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