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隴首雲飛(十五)

是的,那一幕劉弗陵的溫柔,讓長煙無法再去恨他,她清楚的看到了,帝王那迷離眼眸背後最真實的情愫,她隻能垂下頭,緩緩退出殿外。

她立在那裏,直到手中的滇紅茶漸漸冷掉。

這時候,柳伶走了出來,臉上似乎帶著疲憊。她看見長煙,仿佛先是一愣。然後伸出手,接過茶盞。長煙緩過神來,忙上前一步。

“姐姐慢些,這茶冷了,長煙再去換上熱的。”她剛要伸手,卻被柳伶眼裏的沉默怔的縮了回去。

柳伶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隻轉身離去。

她分明是要將冷茶呈給陛下。長煙一驚,心裏卻更加迷茫了。

傍晚時分,宣室殿傳來陛下口諭,因柳伶康複,長煙可以回織社了。

幾個與長煙同住的宮人七嘴八舌的議論。就在這時,一個小黃門來找長煙,說是奉了漪瀾殿周婕妤的懿旨來請長煙過去回話。

長煙忙隨了那人趕往漪瀾殿。

剛一進門,便覺梅香撲鼻,隻見周嫣手裏捧著一束紅梅,目光清透,仿佛在想什麽心事。

長煙忙俯身行禮。周嫣卻仿佛沒有看見,隻將一隻手伸出來,輕輕勾了勾指頭。長煙忙俯身上前幾步。

周嫣向來都是驕傲的,即便麵對上官皇後。雖出自民間,可卻是陛下欽點入宮,她知道,未央宮裏再沒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最近陛下都在忙什麽?”她淡淡的說道。那語氣仿佛不過是隨口一問。

長煙忙抬眼看她,卻見她並沒有看自己,隻是仍舊擺弄著手中的紅梅,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回婕妤的話,陛下最近忙於政務,實在難以抽身。”她說的倒也都是實話。劉弗陵最近時常召見劉晙,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不過是宗親敘舊,可長煙懂得,那不過是掩人耳目。

周嫣點了點頭。片刻,方才將眼睛一轉,瞥向長煙。

“聽說柳伶回來了?”

長煙忙俯身。

“是,柳伶身體大好,她侍奉陛下多年,陛下自是依賴的。”

周嫣聽了這話,竟輕輕一笑,緩緩轉過身來。

“人人都想接近陛下,獨你是個特別,不如這樣,我去與陛下說一說,讓你留在他身邊侍奉,也好和柳伶有個照應。”說著,她笑眼一眯,直看的長煙垂下頭去。

“周婕妤的好意長煙心領了,隻是長煙不過是個織女,入織室辦事已是抬舉,故而不敢奢望侍奉君王,所以就讓長煙回織室去吧。”

周嫣聞言一愣。

“柳伶到底還是比本宮厲害,瞧瞧你嚇的。”說著,她展顏一笑。那笑裏分明有著憐憫。

長煙垂首不語。

見她竟不說話,周嫣有些氣憤,卻強壓怒火,轉而笑道:“本宮給你講個故事。”

長煙不明所以,卻不得不跪在那裏,聽著她用輕靈卻詭異的音調緩緩說道:“我自小便有一個毛病,聽力十分敏銳。”她說著,表情有些倦怠,朝身後的木榻靠了過去。

長煙心裏納悶,聽力好怎可說是毛病。周嫣的言行,有時候讓她覺得難以理解。

“你怎麽能理解呢,我能聽到旁人聽不到的聲音,那些聲音在我腦子裏抹不去,因此整個世界都變得很嘈雜……”說著,她將紅梅交到身旁宮女的手裏。目光有些暗淡。

“因此,本宮總是睡不著。你見過子夜裏的未央宮嗎?”她忽然用眼睛看向長煙,目光有些哀怨。

長煙忙搖了搖頭。

她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知道嗎?其實,未央宮很可怕,它就像一座鬼宅。”

長煙望著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時候,一個宮女將手爐端過來,周嫣攬在懷裏,淡淡的笑道:“這宅子裏的鬼們,在白日裏都風風光光,可一到晚上,便現了原形,他們從堂皇的縫隙裏爬出來,到處遊蕩。”

長煙倒吸了口涼氣。她沒想到周嫣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不是十分善於逢迎嗎,在天子的宴會上,她總是光芒四射,說著甜美的句子,帶著醉人的笑意。而今,她卻一口一個忤逆犯上的字眼,此人,還是周嫣嗎?

“你猜猜,這未央宮最大的一隻鬼是誰?”她說著,竟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長煙忙額頭扣地。

“婕妤,小人隻是奴婢。”

周嫣轉臉望著她,一雙清透的眸子裏瞬間閃過一些疑惑。

“你也不信?”

長煙抬起頭,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與周嫣對視。她的確是美,那美是不諳世事的純潔,從那一刻起,周嫣在她的記憶裏便定格了,即便後來,她做了那麽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長煙依舊覺得,她單純的像個嬰兒。

接著,周嫣發出一串令人戰栗的笑聲,那笑和她美麗的容顏極不協調。

“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明白我曾經給過你抓鬼的機會。”

長煙頓時大驚。

“可是,”她鬥膽一搏。“婕妤為何不親自捉鬼。”她竟然這樣問道。

周嫣愣了愣,隨即大笑。

“你看啊,我的漪瀾殿都快成冷宮了!”

長煙回到住處時,已經將近三更。可剛進門來,便見一截綠衣沉落在黑暗裏。

“姐姐為何?”長煙望著對麵的柳伶有些奇怪的問道。

柳伶緩緩起身,她的清瘦,此刻像一把利劍。

“周婕妤可好?”

長煙忙點了點頭。

柳伶的身影,好似一片單薄的樹葉,在燈火中,愈發顯得透明,仿佛看得見葉脈的川流。

“讓你回去,你可有怨言?”她輕聲問道。

長煙忙搖頭。

“姐姐我們坐下說。”說著,她與柳伶一同俯身坐在宮燈下,燈火將屋子裏的黑暗拂開,露出一絲絲絨絨的暖意。

“長煙從沒有非分之想,在哪裏都是一樣,日子過去了,長煙便會出宮,如果陛下需要,長煙也願意一輩子留在織室,其實,如果說願望,除了織錦外,便沒有別的了。”說這話的時候,長煙是真心的,不知道為什麽,宮裏的人中,她隻能對柳伶說實話,她是個敢於拒絕陛下的人,那麽,她必然不是醉心功名和權欲。

柳伶聽著,良久,點了點頭。

“其實,讓你回去的事,是我勸陛下的。”她的聲音很溫和。

“謝姐姐。”長煙微笑著。

柳伶起身要走,長煙忽然想起一事。

“姐姐,為何給陛下涼茶,陛下不能喝涼茶。”

柳伶的背忽然一沉。

“陛下的喜好,我比你清楚。”她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竟和先前判若兩人。

長煙立在那裏,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柳伶走到門口,卻忽然停住腳步。

“宮中有人說我是狐狸精,你可相信?”

長煙想都沒想。

“不信。”

柳伶沉默,良久,方才踱步消失在夜色裏。

長煙走到她剛剛站過的地方,院子裏黑黢黢的。白天裏婆娑的樹影,在午夜時分竟猶如猙獰的鬼魅,在寒風裏扭曲著。她忽然想起周嫣的話。未央宮是鬼宅,這裏有鬼!

她轉過身去,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