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慢 前塵往事(四)

“賠?你?”那男子已經暴跳如雷,“這是全長安獨一份的‘金絲錦’,你拿什麽賠!”

台上的歌舞早已停下,幾位姑娘立在那裏不知所措,雖說青樓之中,醉酒鬧事之人也不少,但大司馬在場,這種情況,卻是從未見過。

“獨一份?”邴吉眉峰一挑,抬眼上下打量著那個男人。

那男人麵色鐵青,一臉橫肉,怒不可耐。邴吉銳利的目光,看的他更是又氣又惱。

“閣下之服,當真是全長安獨一份?”邴吉抬高了聲音,環顧四周。

“我乃江南鹽商,富可敵國,有件天下第一的衣服有何不妥!”那人怒目圓睜。

邴吉冷笑道:“非但不妥,更是有罪!”他雙手一抬,振臂道。

那男子剛想反駁,邴吉怎會給他機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我長安,天子腳下,竟敢仗富稱爾獨有!”邴吉昂首挺胸,威儀凜凜,嗬斥的那個胖子頓時矮了半截。

眾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個個驚的目瞪口呆。

“好!說的好!”一個洪武的聲音破空而來,嚇的那胖子一抖。

邴吉也循聲望去,台下最前排的虎皮椅上,一個英姿勃勃的中年男子緩緩起身,此人正是大司馬霍光。

“你是何人?”胖子自知自己惹了禍,暗自悔恨,嘴裏卻不肯認輸,愣愣的問道。

“霍光。”那人一臉冷峻,淡淡的回答。

胖子聞言,早已癱了下去,抖做一團。

霍光並沒看邴吉,隻把眼睛盯在胖子身上,眯著眼睛看了一會,朗聲問道:“你說你穿的這衣服叫什麽?”

胖子忙磕頭如搗蒜,“小的該死!這衣服叫‘金絲錦’!”

霍光點了點頭,悠悠的道:“哪裏所得?”

“就在城南的織社,是新出的錦,我夫人昨日所得,全部買下,便給小人做了這件衣服。小的初到長安,不知道天高地厚,一時情急才出口稱此衣為長安獨一份,請大司馬贖罪!”

“城南織社?”霍光點點頭,轉身回到座位上,竟未再理會邴吉。

邴吉忙跟了過去。

“掖庭典獄官邴吉見過大司馬。”

霍光並未理會,隻抬手示意台上歌舞繼續,邴吉見霍光如此傲慢,隻能硬著頭皮再次說道:“邴吉有重要的事情要稟告大司馬,可否借一步說話。”

一直立在一旁侍候的紅綃見邴吉騎虎難下,伸手搖了搖霍光,“大司馬,奴家帶兩位到寶箏妹妹的繡房如何?”

不料霍光將手一揮,“不必。”

紅綃隻能無奈的看著邴吉,看來這次她也毫無辦法。

邴吉見勢不妙,隻得奮力一搏,壓低聲音道:“大司馬,臣於掖庭獄救下一嬰孩,乃是太子劉據之孫!”

霍光登時一驚,轉過頭來,直視著邴吉,“衛太子有孫兒?為何世人不知?”

邴吉忙俯身道:“衛太子之子劉進妻,王翁須,在太子被殺的夜裏,臨盆產子。”說著,他偷眼看向霍光。

大司馬目光如炬,直直的盯著眼前的年輕人,“你不怕我就是殺太子的人?”

邴吉索性直言:“小的知道大司馬為國為民絕非此等卑鄙小人!”

“哈哈!”霍光狂笑不已,“小子,嘴甜未必是好事!”

見他並不買賬,邴吉有些急了,“小的,想將此嬰孩交給大司馬!”

這是下下策。

霍光鄙夷的看著他,俯下身子,以別人聽不到的聲音道:“現已封劉弗陵為太子,我要此嬰有何用!”

說罷,他長袖一揮,幾位黑衣武士上前扯起邴吉,冷冷的道:“請!”

未央宮的鉤戈殿,迎來了從未有過的熱鬧,今日,劉徹終於下旨,立劉弗陵為太子,趙鉤戈本以為劉徹不會輕易再立太子,沒想到,這一天,竟來的這麽快,她恍惚覺得一切還在夢中。

“弗陵,今日去宗廟可順利?”她一把拉過風塵仆仆的兒子。

劉弗陵蒼白的小臉上滿是倦意,他點了點頭,一把抱住母親。

“母親,孩兒不想做皇帝,孩兒才六歲。”趙鉤戈忙掩藏住兒子的嘴,四下張望後,轉過身來。

“弗陵,記住,現在你隻是太子,不許再說皇帝。”

劉弗陵不解的看著母親,她是那麽年輕,皮膚吹彈可破,她是那麽美麗,就像洛神賦裏的仙子,可為何她比這宮裏最老的宮人還謹小慎微,臉上除了冷冷的冰霜再無其他表情。

“母親,太子不就是將來的皇帝嗎?”

趙鉤戈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

“是,我兒說的不錯,但現在你還不是皇帝。”她要怎麽說,才能讓隻有六歲的兒子明白,皇帝要給你東西的時候,你就最危險。劉徹之所以誅殺太子,並非全因自己和江允,而是他內心對皇位的貪戀,殺一個太子就會為自己騰出許多的時間,老年的帝王,最怕的,就是成年的太子。好在弗陵還小。

“陛下駕到!”宮人的喊聲此起彼伏。

趙鉤戈忙理了理頭發和長袍,轉身來到殿前。

劉徹的玄色龍袍在清明的目光中神采奕奕,魁梧邤長的身姿一如當初登基時一般。唯有麵色,出奇的難看。幹燥晦暗,皮裏透著青。額頭隱隱現出一團黑霧,雙目外突,唇色蒼白。

“陛下!”趙鉤戈忙上前一步雙手扶住劉徹。

“陛下的手,怎麽如此冰寒!”劉徹的手向臘月裏的冰坨一般,趙鉤戈也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快扶陛下進來。”她的心沉沉的下墜,一絲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劉徹的額頭已經現出汗珠,昨晚他夢到劉據提著頭站在他的麵前,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劉徹驚醒,命宮人點亮甘泉宮中所有的燈火,就這樣,宮人一根接著一根的更換蠟燭,他睜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為了他,甘泉宮中有上千人在忙碌,這一切,不過因為他是皇帝。徹的汗濕透了衣襟,曾幾何時,他少年英姿,縱馬臨敵,長劍一揮,數萬鐵騎踏破大苑樓蘭,而今,英雄暮年,竟比美人將老更為辛酸,劉徹威名定然會被後人傳誦,然已蒼老之身,陳腐將朽,他仿佛聽見自己的骨骼咯咯作響。

劉徹也會怕嗎?可自己分明在顫抖。

殿外的蛐蛐聲嘶力竭,徹仰天長嘯。那淒厲的笑聲無限孤寂,在甘泉宮的上空翻轉盤旋。

劉徹將身子歪在榻上,沉重的喘息著,從去往宗廟,到祭祖先,他一直都在堅持,這次的確比往常都要疲乏。

“父王,你怎麽啦!”劉弗陵跪在父親的身旁,愣愣的看著他,自他有記憶起,父親就不再年輕,可他的脊背永遠是直的,手臂堅實有力,能將他高高的舉過頭頂。靶場上,父親的箭永遠都能穿過那枚高懸的銅錢。而今,他是怎麽了?

劉弗陵忽然覺得怕。

“弗陵上前來。”劉徹勉強挺直身體。

“是。”劉弗陵向前靠了靠。

劉徹將他攬入懷中,這是他最小的兒子,卻成為了最終的太子,因為他有一位善於運籌的母親,和一位不願讓位的父親。徹歎了口氣,他親手殺了那個快要老去的太子,卻發現自己原來早已老了。而今,立下弗陵,這千裏江山,當真要交到一個六歲小兒的手上嗎?

“蒼天弄人!”劉徹脫口而出,一份辛酸湧上心間。

趙鉤戈的眼皮猛的跳了起來。

昨日,丞相田千秋冒死進諫,為衛皇後及太子鳴冤,陛下雖未有行動,卻難保不起疑心。今日他竟說出“蒼天弄人”,難道……

“鉤戈入宮可有七年?”劉徹淡淡問道。

趙鉤戈先是一愣,忙答道:“過了這個月,就整整七年了。”

劉徹點點頭,輕輕撫摸著弗陵的肩頭。

“聽說,江充常到鉤戈殿來?”

鉤戈夫人頓時一驚,劉徹今日確與往常不同。

她眉頭微蹙,嘴裏卻不露聲色。

“是,隻因,江大人與奴家是同鄉,所以來往較多,宮中人人自危,我入宮又晚,雖有弗陵,卻……”說到此處,她稍微頓了頓,見劉徹雙目微閉,絲毫無異,才接著道:“卻娘家無人,實在淒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