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隴首雲飛(四)

杜飛華展開父親留下的手劄,學習在布帛上作畫的技巧。

自古以來,畫匠隻有在器皿和牆壁或是磚石上作畫的,偶爾在墓葬中,或後宮選妃體製中才利用布帛為載體繪畫非衣或肖像。而杜飛華已對漆器的繪製和畫像磚石有很深的造詣,如今隻差帛畫沒有涉獵。而此處,卻是父親的拿手之作,又怎可任其失傳。(中國著名的卷軸畫,是到了唐宋之後才逐漸興起的,此時為西漢中期,自然是沒有的。)

然而,在研習的過程中,飛華發現普通布帛因為纖維縫隙的關係,透水性很強,一般的顏料,瞬間便會滲透進去,留下的顏色,很容易變色,且無光澤。

恰逢此時,杜懷中派人送來了一盆秋牡丹。

豔麗的紫紅色,燦如織錦一般。杜飛華更加覺得,自己的畫藝蒼白無力,根本無法展現如此濃豔瑰麗的磅礴之美。

正暗自氣餒中,忽然再次想到了平日裏用的漆器。

漆器顏色華麗堂皇,且光澤度好,細想究竟,竟悟出了一些道理。

次日,來到後院,尋來了一些木料,命福叔做成刺繡用的撐子,不要圓的,隻要見方的就好。

福叔老邁,竟不能領會她的意思,做出的東西驢唇不對馬嘴。

杜飛華無可奈何。

誰料,幾天後,阿久竟瘋了般衝進飛華的臥房,手裏還舉著兩個打磨的極光亮的框子。飛華眼前一亮,將略大些的放在案頭,又將小些的往中間一放,用力按下。果然,二者嚴絲合縫扣在一處。

“這東西從何而來?”她興奮的拉住阿久。

阿久卻不說話,隻扯著她往後院奔去。

供桌上,竟赫然堆放著三五個大小不一的木框,都如她手裏的一般。

飛華俯身過去,伸手輕撫。隻見木框光潔如玉,打磨的十分仔細。

明知不是福叔所為,卻又再無第二個人。

飛華靈機一動,快步來到供桌前深深的拜了下去。

此後,飛華將粗麻布刷了兔皮膠繃在畫撐上麵,就如尋常繡娘刺繡一般,再選用做漆器繪畫的油性顏料,很快,一副華美燦爛的秋牡丹躍然而出。

飛華親手將此畫送到父親的病榻前。

杜懷仲眼前一亮,竟久久的張著嘴巴。

他沒有想到,女兒竟會將前人已經定型的繪畫技巧進行改造,且這大膽的做法,竟會出現如此意想不到的效果。雖然先前自己一直不同意她的做法,可是現在看來,的確是開辟了一條前無古人的新路。

他不斷的點頭。

盡管言語有些含混不清,飛華仍能感覺到,父親是真的非常滿意她的做法。

接下來的日子,她不斷的發現這樣的畫撐,每每都是餘下的快用完時,便會有新的出現。

這天夜裏,已是秋末,冷風陣陣刮過。

阿久已經睡下,福叔也回了自己屋裏。

飛華一個人披衣而起。

後院月光如洗,銀白色的清輝灑落一地,就如朦朧的紗。初來時的荒草早已除盡,腳下是青石磚鋪地。飛華輕輕踱著步,來到院子當中,揚首望月,隻覺胸中一舒,拾起三隻素香,點燃後插進供桌上的銅香爐中,香煙嫋嫋,讓月色越發的有些蒼涼高遠。她雙手合十,垂眉而立。

“飛華有幸,得小姐垂愛,可小姐到底有什麽冤屈,為何多年不去?”她喃喃自語,眼神深處竟是無限的悲憫。默了片刻,才又接著說道:“徘徊在這個汙濁的世上有何好處,若小姐聽得見,不如現身相見,你我也好隔著這陰陽,成為知己。”

她話音剛落,牆頭上竟傳來一聲朗笑。

杜飛華大驚,隻見高牆之上,一個白衣少年正歪著頭看向自己。

“你是什麽人?”飛華忙斂身退去。

那少年見她這樣,竟越發笑的起勁,索性,一躍身,飄落在地,遠遠的望著她。

他一身白衣,在月光裏泛著微微的銀光,長發隨風輕舞,臉上雖然帶著笑,卻極是俊逸出塵,沒有半分歹意。邤長的身子在青石磚麵拖出一條挺拔的影。

飛華定了定神。

“你這人怎麽敢翻牆入室,若不快走,我會喊人的。”說著,她向後退了一步,心中卻已不那麽害怕了。

誰知,那少年竟一笑,緩緩道:“杜小姐不是要與在下結為知己嗎。”

此言一出,竟活脫脫是個女子聲音,清脆婉轉,似乎黃鶯一般。

“你——”杜飛華瞠目結舌,一時間,思緒電閃。

少年大笑,一雙明亮的眸子,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為何裝鬼嚇人!”飛華大怒。

少年回頭看了看香案。一縱身,斜斜的飄了過去,雙腿一盤坐了上去。

他身法飛快,竟似夜梟一般。

難怪當初他扮鬼飛落自己身後,自己竟半點都看不穿。

杜飛華情急之下,挺身來到香案旁,舉起白蠟就扔。卻被那少年一把抓住。

“小姑娘,你何必生這麽大的氣。”他笑嘻嘻的樣子,實在讓杜飛華氣憤,索性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你是個活人,受不得這樣的供奉。”她冷冷的道。

“是這個緣故。”少年點點頭,唇邊的笑意卻不減半分。

“我那框子做的可是你要的樣子?”他懶懶的聲音再次響起。

杜飛華這才驚覺,這件事果然和隔壁的“鬼魂”有關。沒想到,自己今夜的祈拜,竟將它的真身引了出來,想到這裏,轉過身去,冷冷的道:“你這人,好好的,竟喜歡扮死人,若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我便去報官。”

少年聞言一愣,板著臉道:“哥哥說過,幫人必會恩中招怨。今日看來,一點沒錯。”說著,他將嘴一撇,拾起桌上的果子,就往嘴裏塞。

飛華要阻止也晚了,隻得冷哼一聲,撇過臉去。

想想,又覺得不對勁,禁不住又道:“隔壁是個荒宅,本是姓顧的,衛皇後的親戚,朝廷的太宰,怎麽如今落到你們手上,看來定然是你們裝神弄鬼嚇走了買主,使這裏落了個鬼宅的壞名聲,越發的荒蕪下去。”

白衣少年一愣,他沒想到這女孩子竟這樣聰明,索性一甩手道:“我和哥哥都是浪子,隻怪世人蠢笨,與我何幹。”

說到這裏,他竟將身子一歪,斜躺在香案上麵,一臉的壞笑,看著眼前的女子。

他這句世人蠢笨,到是對了杜飛華的胃口。她細細想著,唇邊竟也露出了微笑,隔著麵紗讓人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麽。

“你說的對,世人蠢笨,與你們何幹。”她淡淡的道。

“怕是世人心裏有鬼,人人有見不得人的秘密。否則,為何要怕。”似乎有所領悟,飛華聲音不大,卻眼神閃動。

白衣少年點點頭。

這些日來,他不斷的觀察著儷屋的動靜,可是,他發現這邊的女子竟與旁人不同,每日除了作畫寫字,或者研製各種顏料,毛筆之外,竟沒一點其他動靜。

“你為何總戴著麵紗?”他有些迷惑。

“因我貌醜。”杜飛華答的到爽朗,那少年先是愣了愣,而後,大笑。

“好,我喜歡痛快的人,怎麽個醜法呢?”他又追問道。

隻怕此一問,若換了旁的女子,定會惱羞成怒,而杜飛華卻並不激動,隻淡淡的道:“左臉頰有塊紅色的胎記,甚大。”

少年點點頭。

“為何不去醫治?”

杜飛華斜了他一眼,冷冷的道:“為何要醫治?”

少年歪著頭,似乎琢磨著她的話,片刻,展顏一笑。

“說的好。”

杜飛華反身踱到他的身邊,借著月光注視著他的臉龐。

這張臉如此的幹淨,竟不似人間的男子一般。

“你會口技?”

少年一笑。

“雕蟲小技。”

這次,飛華也笑了。

月光之下,兩個銀裝的年輕人竟似故人一般。

“難怪那天晚上,你學女人哭聲,我一下子就被你騙了去。”她的語氣已不再那麽冰冷。這少年既然幫自己做了這麽多的事情,應該必不是什麽歹心的人。

“還有一事,我不明白。”飛華忽然想起一事,忙問道。

少年笑著道:“何事不明,快問。”

“當時,你可知道我在庫房裏看到了什麽?”

少年微笑的看她。

“鬼。”

飛華倒吸了口涼氣。

“那裏有幅畫像,是個女人,究竟是誰,我不便相告,但是她明明被廢舊木料擋的嚴嚴實實,可是我卻真真的看見了。難不成她真是畫中鬼,那天現身便是讓我把那畫取出來?”她這話雖是說給薑浪萍的,卻聲音小的很,到似自言自語一般。

誰知,那少年一笑。眼中竟現出一團精光。

“事到如今你還怕嗎?”

飛華抬頭看他,片刻,搖了搖頭。

“有何可怕,你我早晚都要死。”

少年朗聲大笑。

“既是這樣,便不必掛懷,隻要記住,無緣不聞,無緣不見,便相安無事。”

至此之後,二人經常共同探討世間人情,丹青畫藝,金石草藥,甚至是劍術武功。

漸漸的,飛華知道了,這個少年是個術士,而且推演甚準。薑浪萍也看的出,杜飛華是個心地清冷的脫俗人物。幾次,要為她演算,都被拒絕。然而,從她那雙冰冷的眸子,和過於硬挺的雙眉,仍能透出一股非凡的英氣,讓他感到凜凜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