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遊 曉色雲開(二十)

清晨,雨終於漸漸停了。

長安街頭被一層灰白的霧氣籠罩著,朝陽勉強透過雲層,灑下的光似乎也帶著水汽。青灰色的城牆上,棲息著幾隻黃雀,歪著脖子俯瞰著偌大的長安城。

長煙穿著那件月白色的襦衣,匆匆離開織社朝東市去了。

她深長的吐了口氣,卻發現此時的長安有點不同。霧氣把一切都塗抹的有些傷感,那些隱在水霧背後的房屋和稀落的行人就好像行走在一個灰白和蒼翠的幻境裏。她緩緩抬起頭,日輪似乎背過臉去,長安落在一片巨大而沉默的黑影中,仿佛預見了什麽一般。她加快了步伐。

東市寬闊的道路上,行人已經越來越多。長煙摸了摸懷裏的銀錠子,低頭拐進一間絲線鋪。出來時,背後已經背著個比她整個人都要大的背囊,裏麵塞滿了絲線。誰知剛走了沒幾步,身後就傳來一陣吵鬧聲。

雖已時隔多年,盡管滇池的風土與長安大不相同,可是十歲那年,發生在長安城東市的一幕,仍舊讓她永久不能忘懷。

當時,她正轉過身去,費力的歪著頭,朝身後望去。然而那剛剛乍起的吵雜,卻在這一刻忽然間收緊,人們慌亂而有序的退到街道兩旁,垂手而立。就在此時,那濃重的水霧裏走來一匹駿馬,在灰色的霧氣中,它渾身的毛發透出一種奪人心魄的紫光。馬背上的人影清瘦且挺拔,他垂落的袍袖被水霧打濕,有些僵硬的垂著,將他的身材拖曳的越發修長。長煙愣住了,微風吹來的霧氣籠罩在那人身上,她隻能看見一頂長冠在一片蒼灰裏越走越近。

人群裏開始有人小聲議論。那女孩是不是不要命了。

長煙瞪著眼睛,眼見著那頂長冠筆直的來到近前。以及下麵,那張如皓月般的臉。她忽然挺了挺腰背,仿佛怕自己被那小山一樣的絲線壓垮。

少年麵色凝重,一雙劍眉倒懸在星眸之上,透著凜凜的威儀。這一刻,她才看清,他穿著玄色的長袍,裹著赤紅色的寬邊。腰間的金鑲玉帶鉤做成麒麟的形狀,再看去,卻不見帶有璽綬。

此時,已有個年輕士兵跑了過來,卻被少年揮手止住。

長煙展顏看去,那少年身後的,竟是如此浩大的隊伍,在蒼茫的煙霧裏顯得氣勢恢宏且沉默而神聖。她禁不住有點哆嗦,欲側身讓路,卻不料身後的小山就在此時傾斜,她整個人便噗通一聲倒在了青石磚地上。

少年立在馬上俯視著眼前的小女孩。垂首而立的路人皆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個小士兵忙跑了上來,將長煙從地上拉起。

卻在這時,長煙聽到了這樣的話。

“將她平安送回府上,魯王不想驚擾長安百姓。”

長煙並不知道,當日她遇見的,正是漢王室被稱作真君子,勇丈夫的劉晙。而日後的歲月裏,劉晙又會為長安城,為她,帶來什麽?

後來,長煙才知道,那是劉晙第一次來長安,且從此,魯國,就成了他的一個遙遠的夢。

劉晙好似一道沉默的閃電,劃過夜空,卻沒有驚雷,讓長煙立在原處啞口無言的回首仰望他的身影。曆史深處的某一時刻,緣便是這樣開始向前延伸的。

未央宮前。

劉弗陵長身玉立,郭雲生預備的椅子就擺在一旁,他卻沒有坐。鄂邑站在他的旁邊,一雙鳳目中仿佛沉澱了千年的塵埃,一時間看不清那風雲變幻的目光裏到底掩藏著什麽。霍光和上官桀並排站在後麵,桑弘羊則笑眯眯的看著遠方。劉弗陵帶領著他的臣子們如同一道被定格的玄色海浪,讓人有些詫異卻心潮澎湃。

鄂邑彈了彈指甲,厭倦的看著眼前即將散盡的霧氣。

“陛下本不必親自來迎接魯王。”

劉弗陵聞言一笑。那笑容有點讓人迷惑,他本可以直接解釋,可是他總是選擇適當的沉默。鄂邑抬眼看了看他,心中卻不免有些沉落。她也有兒子,可是,她從沒有用心關注過他的成長,她一直是個驕傲的女人,她盡量回避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身份,而是把更多的精力和希望寄托在權利和地位上。可是最近,她卻驚訝的發現,一個男人的成長竟是如此的令人心慌意亂。於是,她沒有再說什麽,而是就那樣,陪著眾人以優美的姿態站立著。

劉弗陵之所以笑,是因為他很確定自己要做什麽。魯國是長安最好的屏障且兵力強大物饒地豐,最關鍵的,劉慶忌曾經經曆過帝王之怒,他本應至今都心有餘悸,然而,他仍舊敢藏匿劉病已,那就隻能有一種解釋,報恩。對於試圖報恩的人,他覺得還是可敬的。但他必須要讓這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在作出這個決定時,他早已看到了任何一種可能,這些可能最終會怎樣變成現實,則要看他如何去引導,以及他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聰明人。聰明人不但可以全身而退,更可以保全他人。

他微微的笑著,如同春風一般,蕩漾在潮濕的水霧中。

最終,當魯王的隊伍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時,霧已經散盡了。太陽從空中灑下金燦燦的光束,劉弗陵看見越來越開闊的雲光中,一個黑衣少年騎著一匹奇異的紫色駿馬,威儀凜凜的朝他走來。那莊重卻虔誠的姿態,讓他的心猛然一抖。

霍光似乎看出了帝王的驚歎,輕聲道:“此人就是名聞漢庭的魯王孫劉晙。”

劉弗陵的微笑收起來了,他開始用一種深淵般的目光注視著來者的雙眸。

劉晙似乎發現了天子對他的打量。他沒有怯懦,而是迎著那道銳利的目光看去,仿佛對方不過是個陌生卻尊貴的客人。紫魄走的極穩,使得它的主人看起來十分威武和高貴。我們能想象當時的情景,劉弗陵和劉晙年齡差不多,一個是天子一個是諸侯,他們是華夏大地上最為傑出的血統孕育出的少年,他們之間注定有著某種足以相互抗衡卻又能夠彼此默契的品質,這品質來自於他們骨子裏的高貴。

劉晙沒有想到,他們的帝王竟是這樣的一個男子,於是,在長久的對視後,他翻身下馬,匍匐在他的跟前。

當他大聲喊出“陛下長樂無極。”時,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將不可避免的和這個人聯係在一起。

劉弗陵伸出雙手,扶住他的肩頭。鄂邑和霍光頓時一驚。這是他從不會用的一種方式。

“平身。”

他的聲音仍舊很婉轉,有點女氣,讓人覺得無限溫柔卻不會厭煩。

劉弗陵也沒有想到,這次曆史性的對視,竟讓劉晙成了他的手臂,從此不離不棄。

他似乎深長的吐出一口氣。

“你終於來了。”

眾人皆驚。隻有晙,竟然堅定的答道:“臣,來了。”

直到今天,長煙將這些往事整理成卷時,仍舊不知道該如何為二者定性。索性,她寫下了這樣的字句。

“魯王乃君子,天子乃丈夫。二人皆吾愛者,卻終究不得其法。離散乃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