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清歌如夢水如空
第一回 清歌如夢水如空
深秋時節,富春江畔的桐君山上,滿山遍野的梧桐樹一夜間齊褪青衫。蝴蝶一般的黃葉,順著秋風飄搖,紛紛揚揚撒向山腳的一座小鎮。
這青石小鎮,毗鄰江南的醫藥名城桐廬,也是個遠近聞名的藥材集散地。鄉人多好圍棋,高手輩出。鎮上不足半裏的一條街上,倒有十來家棋社。但在本鄉棋客們眼中,水平最高的還數街南那一家最老的。每逢集日,棋社裏好手雲集,大家切磋手談,計較棋藝,很是熱鬧。
不過眼下,棋社裏的氣氛卻有些異樣。棋客們全都罷了自己的戰局,圍在了一張棋桌邊,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沉思默想。隻見那棋坪上的黑白子已然水泄不通,執白的那個青年書生,正凝神苦苦思索。對麵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卻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撥弄著缽中的黑子。他身後站了四五個大漢,一色的天青短袍,腰懸長劍,不時瞟著門外,顯得心不在焉。書生顯然是有點一籌莫展了,半個時辰過去,仍是一著未動。他身旁站著一位嬌俏少女,也微顰雙眉,手指不斷輕敲桌麵。
圍觀的棋客都有些灰心喪氣,低聲議論著:“陳秀才怕是不行了。老哥你看呢?”“不知道。這棋局也當真古怪,不知究竟如何解得?”“陳公子乃本鄉第一高手,連他都參不透的棋式,隻怕世所罕有,你我雖不敢妄想破解,總也算是開了眼了。這個外鄉人可不簡單。”“卻不知他們到底是甚麽來頭……”
那中年漢子不由得微微一笑,朗聲道:“陳公子,這棋局乃是上古遺篇,千百年來,破者寥寥,非絕世高人不能為。你也不必太……”
書生陳睿笈笑道:“晚生資質愚魯,才窮力竭。正要向前輩請教。”
“且慢!”
眾人愕然,紛紛向門口望去。隻見陽光裏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冷眼望著棋局,大步走了進來。手杖上掛的銅鈴叮叮當當。棋客們不認得他,隻道他是個遊方算卦的。那幾個異鄉人一見,眼中頓時放出光彩來。
中年人鎮定道:“老先生有何見教?”
老人揀起一粒白子,“啪”地一聲打在棋坪一角。
陳睿笈愣了一愣,忽然笑道:“妙啊!”
棋客中有幾人這時也悟了過來,不住稱奇。原來這一步,看似無關緊要的一招閑棋,竟然頓時改變了全盤局勢,白子解了圍,黑子卻一下山窮水惡起來。
一片歎賞聲中,老人仍是毫無表情。中年人微笑著說:“洞庭弈仙,名不虛傳!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老人緩緩地說:“你們費盡心機,找到這棋譜,想用棋局誘我出來——也算是一路高招了。可是就憑你們幾個毛賊,老夫還用得著躲嗎?”
中年人笑道:“樂老前輩說笑了。晚輩們怎敢在前輩身上使花招。前輩既然現身了,咱們也不客套,還是那件小事兒……”
“休,想!”
樂子有話一出口,那幾個青衣大漢“刷”地圍住了他。
中年人丟了個眼色,又說:“樂前輩,我們不想為難你。隻要你把那物事賞給在下,一切……”
“你們,為難得了我嗎?”
中年人微微變色道:“我們天台門下,就算本事至不濟,也不是畏難怕死的。”
樂子有怒道:“別說我並無此物。就算有,也不會讓天台山的無恥鼠輩拿去。你們有什麽招數,全使上來吧。就算赤城老怪自己上來,我樂子有難道還怕了!”
話音未落,中年人一掌已然淩空劈到,直擊樂子有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銳不可當。樂子有卻早有所料,滑開一步讓過了掌風,就勢從手杖中拔出一柄長劍,“刷刷刷”幾劍,把四周欺近的幾個大漢都逼開好幾步。中年人不得不退了退,擺出一個架勢。
樂子有喝道:“拔劍吧!老夫今日再會會天台山的絕技,看比洞庭劍法高到哪裏!”
那幾個大漢一一抽出了佩劍。中年人一晃身形,又一掌斜斜劈到樂子有左肩。樂子有橫劍一挑,削向中年人的手腕,中年人向左躍起,手掌一翻,竟直拍樂子有的天靈蓋。樂子有微一蹲身,長劍在頭頂如白虹般劃過。中年人一驚,立刻收手,否則一隻右掌算是不保了。樂子有左掌一揮,那幾個圍攻的大漢,紛紛捂著臉跳開,卻是被樂子有從桌上卷過的一把棋子打中麵門。
如此幾十個回合,中年人和幾個大漢,雖倚多卻取不了勝。樂子有把一套洞庭劍法使得穩健精妙,招招都是致命殺手,隻因敵人太眾,一時卻也奈何不了他們。混戰之中,中年人大叫一聲,向後躍開一丈跌倒在地,右臂已被樂子有砍了一劍,鮮血淋漓。樂子有追過去,長劍向他右麵劈下。
突然,樂子有左膝上一麻,頓覺一股奇癢的脈流躥上來,兩腿竟動彈不得。低頭一瞧,一隻黑色長針正插入了足三裏。中年人一躍而起,朝樂子有笑道:“得罪!”便伸手去奪樂子有的長劍。
“住手!”
窗外呼地躍進來一個姑娘,揮劍就向那中年人砍去。中年人轉身截住,兩人鬥起來。姑娘的劍法也是洞庭一路,但比起樂子有顯然嫩稚太多,幾招下來便已不敵。樂子有疾呼道:“秀寧,快退開!”一麵暗暗運勁,飛出一枚棋子擊向中年人的後腦勺。不料中年人一轉一帶,棋子堪堪地打在姑娘身上。
中年人乘機一把扣住姑娘的脈門,微笑著說:“樂前輩,我勸你還是安安靜靜站著,不要運功用力。繡骨針你聽說過吧?你隻要使一分力氣出來,寒毒就衝上心脈,那時什麽解藥也沒用了。”
樂子有大喝一聲衝了過來,一陣寒流真的衝進了五髒六腑,不禁全身抽搐起來。中年人趁機撲過去,一掌沉沉打在樂子有的背心,樂子有倒在了地上。那姑娘厲聲叫道:“爹爹!”
中年人嘿嘿冷笑著說:“樂前輩,令愛倒是個孝女,又生得如花似玉,隻可惜落在了我們手裏。不過前輩放心,隻要前輩拿出那物事來……我們不動她一根寒毛便是。”
樂秀寧顫聲道:“根本不在我們這裏,你一刀殺了我也沒用。”
中年人笑道:“我何必非要殺你?”
“一幫禽獸,還不住手!”
中年人一驚,一把利劍正懸在他頭頂直指下來,不覺倒退兩步。一襲藍衫身影輕輕落地,卻是一個英武的青年。他略略一抖手腕子,長劍青光閃閃地仍逼著中年人。中年人賠笑道:“原來葉大俠也雲遊到了此地,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哇……”
“少來這套!誰和你相逢。姓桑的,為什麽每次碰見,我都看見你帶著人行凶作惡?還不放開這父女倆,否則我立時取你性命!”
姓桑的中年人苦笑道:“我等一向敬重大俠威名,但這一回,恕難從命!我家主上誌在必得的事情,天王老子也攔不住勸不回。”
葉大俠笑道:“什麽事誌在必得?說來聽聽呀!”
姓桑的道:“內中情由,不便相告。葉大俠,這父女倆可不是什麽好人。”
“呸!”葉大俠大聲道,“你們才不是好人!一大幫人,欺負洞庭君子山的前輩,下手如此狠辣。今日須容你們不得!”
姓桑的變色道:“葉大俠,你既知他們是洞庭派的,須曉得這其中的事情牽扯甚多。我勸你莫趟這渾水!”
葉大俠道:“你在江湖上打聽打聽,我葉清塵怕過誰?”
姓桑的和幾個大漢換了一下眼色,“嗖”地一聲,齊刷刷躍出窗外,拔腿就跑,葉清塵斷喝道:“打不過就跑,哪有你這樣的孬種!”展開輕功繼續追。
此時,樂子有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爹爹,爹爹!”樂秀寧哭道,“相煩諸位叔叔伯伯,這鎮上可有郎中,我爹爹他,他……”
棋社的人又圍攏來,大家多有同情這父女的,立刻拉了個過路的大夫來。
那郎中把把脈,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又苦思良久,仍是搖頭,歎道:“這一針倒也罷了。這一掌,這一掌,打得極重,掌上卻又不知喂了什麽毒,竟不知如何解得。在下又不懂武功……恐怕隻有那個小神醫才有辦法。”
樂秀寧問道:“小神醫在何處?”
郎中說:“找他卻也難。”
樂秀寧問:“他不肯見人麽?”
郎中說:“倒也不是。那小神醫有求必應,人是極好的。隻是他住在葫蘆灣,地方偏僻,離這兒有十幾裏水路。現在你急切去找他,隻怕來不及了。”
這時,陳公子身旁的少女忽然說道:“小神醫今日正好到鎮上來了,我這就去把他叫來。”
一盞茶的功夫,就聽得少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神醫來啦。”
眾人向外望去。門口一個有人道:“妹妹,病人在哪裏?”
人群略略閃開。樂秀寧張望過去,大吃一驚。快步走來的這一位,看起來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鄉下少年,穿了一身漁人的粗布衣裳,一絲兒不見醫生的模樣架子。她實在是難以相信這小神醫能有多少真本事,卻隻見周圍人等全都對他畢恭畢敬。他向人們詢問著情況,俯身察看病人,態度既從容又和雅,竟很像是那麽回事。樂子有背上,有一個詭異的掌印,淡黃色泛著銀光。他想了想,從藥箱中取出一隻小瓶,把藥塗在傷痕上,又從口中喂入一些。再拔出膝上那根黑針,擠出黑血,灑上藥粉。然後,他把樂子有扶起來,在玉枕穴上推拿幾下,樂子有漸漸開了眼睛,盯著眼前的醫生。
“二師哥……”樂子有輕呼。少年不明其義:“老人家,您……”
樂子有看著少年,不言語,忽然間明白了什麽,又閉上了眼睛。
樂秀寧走過來輕聲問:“大夫,我爹爹怎麽樣了?”
少年搖搖頭,低聲說:“這種毒本來無藥可解。我隻能讓他再緩口氣。”
一滴眼淚從樂秀寧的麵上滑落。
這時,樂子有猛地睜開眼睛,衝著少年醫生說:“你姓沈是麽?”
少年奇怪地點點頭。
“你是瑄兒?”
少年一凜,盯著樂子有:“您為何知道?”
“我們姓樂……孩子,你記得嗎?”
少年呆了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驚叫道:“樂叔叔!妹妹過來,這是我們的樂叔叔!”
原先站在陳公子身畔的那個少女,聞聲立刻奔了過來:“樂叔叔,我是瓔瓔啊!”
樂子有顫聲說:“瓔瓔,瑄兒,我……我找了你們兄妹……這許多年,竟在這裏。唉……都長這麽大了!咳,咳……你們的娘還好麽?”說著口中噴出一股鮮血。
瓔瓔將他扶起,黯然道:“十年前就不在了!”
樂子有又說:“瑄兒,你醫道高明,像極了你父親。武功……武功也練得不錯吧?”
沈瑄道:“侄兒慚愧。自從離開家鄉便再沒練過。”
樂子有詫道:“怎麽?”
沈瑄道:“家母的遺命。”
樂子有一臉複雜的神情。他努力緩了一口氣,喚道:“秀寧!”
樂秀寧連忙扶住了他的肩膀。
樂子有說:“秀寧,你沈家師弟他們,也同我們一般……你爹爹這是不行了,你今後定要……定要……好好照顧他們兄妹倆。”
樂秀寧哽咽道:“爹,我……我知道。”
樂子有道:“還有,爹爹想要……”話沒講完,氣一岔就倒在了女兒的懷裏。
樂秀寧抱住了父親未瞑目的頭,縱聲哭泣。沈家兄妹陪在一旁,一邊垂淚,一邊惶然,不明白為什麽剛剛相認的親人,立刻就生離死別,也不知道這場從天而降的變故,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麽。
暮色蒼茫,樂秀寧在父親墳頭拜了最後一拜。沈氏兄妹喚道:“阿秀姐姐,上船吧。”
小船緩緩地沿江而下,拐進一個汊港。不知劃了多遠,一片荷塘幾乎把小船團團圍住。沈瑄搖著槳,在荷葉中左穿右拐,竟似其中有路。又繞了半天,穿出荷塘,眼前出現了一個的巨大的瀑布,水聲如雷。小船小心翼翼地從瀑布下水霧中滑過,鑽入一個隱蔽的石洞之中。石洞拐了個彎,忽然到了一個異常寧靜的湖灣,岸上整整齊齊幾間小茅屋,便是沈氏兄妹隱居之處了。
樂秀寧輕歎道:“這個地方也真難找,比起秦人的世外桃源隻怕不差什麽。那片荷塘很像我們洞庭湖的風光啊。”
沈瑄道:“阿秀姐姐,我們兄妹十四年沒回家鄉去了,君山上的人,都還好嗎?”
樂秀寧道:“爹爹和我出來流浪也有十四年了。”
沈瑄很有些意外:“為什麽?”
樂秀寧不答,卻問:“你不會武功是真的麽?你是二師伯惟一的兒子,把武功荒疏了,豈不可惜?小時我們一起練功,你總是學得最好的。”
沈瑄道:“江湖險惡,不學武功隻怕還好些。家父去世後,家母讓我和瓔瓔避居此地,棄盡武功,也是用心良苦。”
樂秀寧又說:“二師伯臨難,也是為了洞庭一門……”
瓔瓔截住她的話道:“阿秀姐姐,你從小便帶我們玩,如今大家終於又在一處了。啊,這些年我真想念你,還有吳霆哥哥,還有小姑姑。吳霆哥哥比我哥大兩歲,你隻比我哥大一個月,可我們大家一起玩,你總是像大姐姐一樣領著我們。”
樂秀寧一怔,沉思道:“這些年,我也總忘不了小時候大家一起玩的時候……”說著臉上微微紅了起來,秀麗的麵容宛若蓮花初綻,嫵媚動人。
“朝遊北海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三醉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二十年前,江湖上提起八百裏洞庭,無不心馳神往,交口盛讚。隻因那時候君山上的三醉宮是南武林第一聖地。洞庭派自煙霞主人沈醉開宗立派,曆五十多年,不僅武功卓絕,獨步天南,更兼行俠仗義,屢屢為各門各派排難解紛,有“君子山”之美譽。沈醉座下四名弟子,人稱“洞庭四仙”,均屬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也各有所成。“弈仙”樂子有行三,不僅弈技非凡,暗器的功夫也是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也就是沈醉的獨子,沈瑄的父親,不隻是武功高強,而且學識淵博多才多藝,是個名滿江南的大才子。因他極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不少江湖豪傑的性命,被武林同道譽為“醫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逝世、沈彬執掌洞庭派不久,洞庭派忽遭一場大難,四大弟子花果飄零,從此一蹶不振。
那一年沈瑄才七歲,和小夥伴們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傍晚回家,父親已經在三醉宮的大廳裏伏劍自戕。日後的許多年裏,一家人絕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記憶。他伏在父親身上拚命呼叫,可爹爹竟然一聲也不回答,就像剛剛躺到大紅棺材裏去的爺爺一樣,他們再也不肯說出一句慈祥或者嚴厲的話,再也不能伸出手來撫摩自己一下。周圍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頭一樣的立著。他看見父親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染紅了白淨無塵的長衫,淌滿了空闊的廳堂,流到石階下、草叢中,直到染得那浩浩蕩蕩的洞庭湖水,全是父親紅紅的血色。
當晚,母親吳氏就悄悄出走,帶了他和剛滿四歲的小妹瓔瓔遠走他鄉。母子三人幾經周折,最後來到這浙西富春江畔的葫蘆灣上隱居起來,從此再未離開。後來,母親也抑鬱而終,便隻他帶著年幼的妹妹清貧度日,相依為命。他本來從小跟著父親練習武功,來到此地,母親卻沒有再教,並在臨終前諄諄告誡,終生不可習武。其實在這偏僻荒村,他能向誰學武功去?
對於這件事,沈瑄表麵上從來是淡淡的不提,卻到底意難平——他小時學武學得很好,連祖父沈醉都讚許有加,寄以厚望。半途而廢,豈不遺憾!母親過世後,他便有了遠遊的念頭,長長學問見識,或者更能拜師學藝。但瓔瓔尚小,無人照管,如何離得開他呢?這樣不知不覺,蹉跎了許多年。
葫蘆灣原是沈醉的妻子陳若耶的舊居,有個藏書洞。裏頭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尤其醫書之中,更囊括了武林各門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再沒第二處。可惜其中的武學書籍,卻被沈夫人銷毀得一幹二淨。沈瑄無奈之餘,把這些剩下的書一一讀過。他本來聰穎好學,長到十幾歲時,學問見識已是不凡,醫術也精湛無雙,尤勝其父當年。早年間,他還跟著附近的漁民在富春江裏打魚,日子過得甚是辛苦,後來漸漸開始給人看病。桐廬本是醫家聖地,醫藥之風極盛。沈瑄年紀輕輕便脫穎而出。好幾回別的名醫斷言無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加上他為人謙虛寬厚,有求必應,在周圍百姓看來,簡直就是桐君老人再世。於是在富春江兩岸,漸漸傳開了小神醫之名。
這日,沈瑄帶著瓔瓔去鎮上拜訪陳睿笈,陳秀才卻不在。兄妹倆隨意盤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漸晚,尋入一個小飯館坐下。
忽然瓔瓔一驚,低聲說:“哥哥你快看,那四個人。”
沈瑄一回頭,隻見四個天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張桌旁,神色鄭重。其中一兩個,看上去甚是麵熟。
瓔瓔道:“這幾個人和那天殺了樂叔叔的天台派壞人穿著一樣的衣服,一定是來找同夥的。麻煩來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訴阿秀姐姐。”
瓔瓔輕輕走開。沈瑄暗自盤算如何打探他們的行蹤。可那四人卻隻是低頭喝悶酒,並不交談。好容易喝完了酒出門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經黑了,他一生從未做過這種潛行跟蹤的事,不免心驚膽戰。這時仗著夜色,小心翼翼遠遠追著那四個大漢,居然也未被發現。路越走越荒僻,眼見出了城,快到湖邊了,前麵卻橫過一道土牆。四個大漢展開輕功,一躍而過,沈瑄卻傻了眼。
他提起腳步,沿著土牆足足跑了七十丈,終於找到一扇小門。外麵正是富春江岸。沈瑄向河灘望去,並沒有刀劍相搏之跡,心下疑惑,又向前奔了幾步,仍是一個人影也無。一陣夜風,從湖麵上冷冷地吹來。沈瑄一凜,猛然看見河灘那邊空曠處,橫了幾個黑影。
正是那四個大漢!隻見他們仰麵朝天,並排躺著,手上空空,竟連兵刃也不曾拔出。顯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過一具屍體,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傷處。月光照著死人蒼白的臉,滿是驚懼之色。這些屍體尚溫熱,殺人者當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腳印來。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個死者,竟是沒人來過這裏。
月朗星稀,寒鴉孤鳴,沈瑄望著泠泠的湖水,心裏一片茫然。
這時候,湖中悠悠然的,傳來一縷洞簫的聲音。先是縹縹緲緲,捉摸不定,慢慢的就清晰起來。那曲調至輕至靈,超凡絕塵,饒是沈瑄精通音律,竟從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的簫曲。一如清泉飛瀑從石梁間濺落,又如朝嵐暮靄在深穀中繚繞,眾鳥高飛去,幽花落無聲,奇峰峻嶺間飛躍著的一個個白色的精靈。
“嘩啦”一聲水響,蘆葦叢中滑出了一葉小舟,順著水流漸漸漂去。霧靄沉沉,看不清吹奏者的麵容,隻見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坐在船頭。槳聲遠過,小舟也慢慢看不見了。洞簫聲卻似乎久久在湖上飄蕩,明月蘆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這幾個人怎麽死的嗎?”
沈瑄大吃一驚,一側頭,卻是樂秀寧,不知何時也到了。
“你看。”樂秀寧攤開右手,翠綠的絹帕上四隻極細的金色繡花針,樂秀寧緩緩道:“這四枚針,分別釘在了這四個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記得天台派有一種暗器,叫什麽‘繡骨金針’的,極細極毒,登時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但這四個人不也是天台派的嗎?”
樂秀寧搖搖頭:“天台派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也十幾年了。誰也不知他們有什麽古怪。不過此人在遠處放針,卻打得極準,必然是高手。暗處偷襲,防不勝防。我們還是快走。他若還在附近。隻怕我們也難逃性命。”
沈瑄盯著那繡骨金針,一種寒意沿著背脊驀然升起。
那晚從江邊歸來,樂秀寧便要教沈瑄武功。沈瑄雖有母親遺命,卻禁不住樂秀寧一再勸說。何況他自己心裏,也是躍躍欲試,竟從此與她一道練起來。如此學了幾日洞庭的劍法,沈瑄練得勤苦,樂秀寧卻總是搖頭說不對。她苦思許久,道:“這些招式是洞庭劍法中最簡單的,起步必練不可。若有一本劍譜給你看看,也許好些。”
沈瑄道:“姐姐可有劍譜?”
樂秀寧搖搖頭:“誰會帶著這些。你家裏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闤寶洞’,什麽書都有,武功書卻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當年一把火全燒了。”
樂秀寧大吃一驚:“不會吧,這也太可惜了。再找找看吧,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呢!”
沈瑄不以為然:“這洞裏的書,哪一本我們沒翻過,要真有武功書,早就……”雖是如此,兩人還是在洞中細細翻了一遍,忙了一天一無所獲。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來,樂秀寧愁眉不展。
沈瑄毫不在意,回到茅屋中,點起一支香,兀自錚錚地撥起琴來。彈著彈著,忽聽瓔瓔問道:“哥哥,這是什麽曲子?”
沈瑄猛省過來,這正是那日在湖上聽來的洞簫之曲。自己久久忘不了,竟不知不覺奏了出來。隻是被瓔瓔這一驚,下麵的調子便再也記不得,撥來撥去,似是而非。沈瑄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出了一會兒神,順手抄起一本曲譜,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
樂秀寧聽了一回,悄問瓔瓔:“這又是什麽曲子,這樣奇怪?”
瓔瓔微笑道:“我也說不上。哥哥那日不知從什麽地方,撿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書說是曲譜。那上麵畫的音律古怪之極,根本沒法子彈。偏偏咱家沈大師說,這大概是稀世珍譜,常人不能為的,定要自己彈了出來。曲調怪異不說,到如今也不知弄斷了多少琴弦。”
正說著隻聽“嗡”的一聲,又一條弦斷了。沈瑄苦笑一聲,也懶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費了這些力氣,竟一套也未參透,可不慚愧!”
樂秀寧拾起那本曲譜一看,封麵殘破不堪,朱筆寫了幾個字:《五湖煙霞引》。翻開來瞧,發黃的書頁上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樂秀寧並不識得工尺譜,凝神看了許久,忽然叫道:“這可不是一本樂譜呀!”
沈瑄奇道:“這不是樂譜是什麽?”
樂秀寧不答,卻拾起一柄劍,慢慢地比畫起來。舞完一套劍法,又看了半日那“樂譜”,抬頭對沈瑄說:“這是劍譜。”
樂秀寧見他們不解,又道:“我以前曾聽得有人把武功寫在琴譜之中,總不相信。今日竟然見到一本真的……沈師弟,這些符號在你眼裏是音調,在我看來卻是武功招式的圖解。譬如這一筆,是教你把劍從左邊帶過來,這一挑,分明是劍鋒向上之意。”
瓔瓔歡道:“這也真奇了,看著是琴譜,原來是劍譜,怪不得彈不出來。寫這劍譜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道:“他若不寫成這樣,一定也被母親燒了。”
樂秀寧不再說什麽,隻默默地揣摩這劍譜。
沈瑄忽問:“阿秀姐姐,這也是什麽武功秘笈嗎?”
樂秀寧想了一會兒,道:“我覺得……也不是,並不是很難的武功啊。感覺……這還是洞庭的基本功夫。不過……不過我也沒練過這一套劍法。可能本來就不是很精深的武功,也已經失傳了。”
瓔瓔道:“這樣也好,哥哥什麽都不會,正好練這基本功夫。”
樂秀寧點點頭。
沈瑄卻道:“既然是粗淺功夫,想來沒什麽要緊。又為什麽花這麽大力氣寫成曲譜的樣式?”
樂秀寧道:“必是二師伯的遺物吧。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寫來好玩,也未可知。我們從此就學這個吧。”
那晚之後,樂秀寧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煙霞引》,然後就比畫給沈瑄看。沈瑄一一學來,覺得這些劍招劍式,當真是平淡無奇,若是大敵當前,隻怕也沒什麽用。但除了學這劍譜也別無他法,便仍用心都記住。樂秀寧閑時,亦教他一些洞庭派別的劍法套數。沈瑄原是極聰明的,幾個月下來,這些東西都已練得精熟,抵擋一兩個小混混不成問題。
轉過新年,春天也花紅柳綠地飛縱過去。眼看就是端午了,這日沈氏兄妹與樂秀寧搖著小船去青石鎮。日暮時分回來,斜陽鋪在碧綠的葫蘆灣上,波光粼粼,煞是動人。小船蕩過一片荷塘,一叢叢蓮葉亭亭如蓋,在三人的衣裙鬢邊,投下一片盈盈綠意,一兩朵早開的芙蓉笑靨初綻,嬌若佳人。樂秀寧砍下一條蓮莖,一段段地掰開,卻讓細細的蓮絲在中間串著,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麵給瓔瓔套在腕上,一麵說:“現在采蓮,也還太早呢!”
瓔瓔輕輕唱起:“菡萏香蓮十裏陂,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
樂秀寧與沈瑄正聽得出神,忽聽得“嘩”的一聲水響,湖麵上掠過一個黑色的影子,略一定,又沉入水中。“不好!”樂秀寧低呼,“快把船藏起來。”
剛剛轉入蓮葉深處,隻見一條大船飛駛過來,船上一群青衣人立著,為首一個扯著嗓子大喊:“你以為水裏就躲得過嗎?還不快快出來就擒!”
隻聽見一個清澈的聲音應道:“誰說我躲在水裏了,你自己睜開眼睛看看。”
話音未落,一條長長的白綾橫空飛來,那頭領回身一閃,白綾卻從人叢間穿過,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頓時有幾個大呼小叫著落了水。頭領伸出手,想抓住白綾,那白綾卻如同長了眼睛似的,一個拐彎,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來裝有鉤子。眾人還沒回過神來,那黑影已從荷塘邊躥出,順著白綾飛到大船上,與青衣人打了起來。
那人一襲深黑長衫,頭戴鬥笠,蒙著長長的黑紗,看不清麵容。她手持一柄長劍與人相格,劍光閃處,輕靈奇異,變數無窮,非但沈氏兄妹,連樂秀寧也隻看得眼花繚亂。那群青衣人立時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隻有那頭領兀自勉力支撐。那女子展開輕功,圍著頭領繞起圈子來,忽東忽西,在搖搖晃晃的窄窄的甲板上躍來躍去,簡直是足不點地,隻有劍鋒落處,招招都指著對手要害。眼看那頭領要被逼到水裏去了,突然船艙裏擲出一串飛刀,飛向女子後心,她身子剛剛躍起,眼見躲不過了。瓔瓔忍不住大叫:“當心!”
卻見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轉身,飛刀便到了水裏。這一轉,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輕功,連樂秀寧也禁不住低聲叫好。然而好字還沒叫出,黑影突然從半空墜下,跌入水中。沈瑄隻看見她不知怎地還是中了暗算,被一條沉沉的鐵鏈擊中了。四周青衣人頓時撲了過去。沈瑄三人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隻聽“嘩”的一聲,那黑影竟又從水裏躍起,這一回居然足點水麵,向荷塘深處奔來。
隻見她輕躍上一頂蓮葉,借力一縱,又盈盈落在遠處另一片蓮葉上。便這麽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幾十丈。初夏的蓮葉猶自柔嫩無力,她卻如履平地,裙裾帶過之處,碧綠的蓮葉隻微微晃動一下而已。步法曼妙靈動,絲毫不帶身臨險境逃之夭夭之態,卻像是學著春天燕子在綠柳叢中的輕舞一般。
這時候,大船上的人別說早已趕不上她,就算趕得上,也沒法從荷塘中穿過去,便紛紛放起箭來。那女子的長劍在背後一掠,箭便齊刷刷落下。箭雨過後,她竟然又不見了。沈瑄心中一沉:“難道她終究還是中箭落水,或者又藏了起來?”
青衣人顯然也在困惑,相隔已遠,這荷塘一望無際,錯綜複雜,何況荷塘盡頭,還是個轟鳴的瀑布,搜起來談何容易!
過了許久,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大船緩緩地開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搖了出來,向荷塘深處劃去,大家一言不發。
晚飯後,沈瑄和瓔瓔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線穿了,一隻隻投入湖中。雖然自幼移居此島,故鄉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舊俗,沈瑄兄妹從來記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總不免一番思鄉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風挾著水草清氣撲麵而來。瓔瓔忽然說把樂秀寧做的蓮莖釧兒忘在船裏了,沈瑄便回湖岸邊去找。
小船係在蘆葦叢邊一截樹根上,沈瑄探著身取出了釧兒,剛要轉身,驀地看見船舷上掛了一片黑紗。
沈瑄心裏一驚,旋即走入水中,輕輕拉過那黑紗,又順勢往前探去,摸到一隻細膩冰涼的手。他更不遲疑,慢慢地把那人從蘆葦叢裏拉了出來,抱到岸上放下來。一襲黑衣,正是荷塘中的那個女子。
星光淡淡,照著她臉色蒼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的還有一縷沉脈,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樂秀寧和瓔瓔一陣忙碌,為那女子換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藥給她灌下,她卻仍是昏迷不醒。眾人此時方看見她的麵容,原來竟是個清雅絕俗的少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歲。隻見她雙目緊閉著,長長的睫毛覆在毫無血色的麵頰上,令人不能不心生憐意。
“她睡過一晚,明日就會醒來。”沈瑄道。
樂秀寧皺著眉道:“這小姑娘是什麽人?小小年紀,功夫竟如此之高。”
沈瑄當然不知道。桌上放著少女的長劍,劍鞘很舊了,樣式古樸。沈瑄輕輕抽出長劍,隻覺劍體輕盈剔透,寒光隱隱逼人,分明是一把寶劍。劍柄上刻著兩個古篆:“清絕”。
樂秀寧忽道:“我看那幾個青衣人,跟那天棋社裏害死我爹的……倒像是一夥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來那隻翠綠的絹帕,層層打開,裏麵除了那日在湖邊屍體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針,還有害了她父親的那根黑針。三人注視一會兒,沈瑄道:“阿秀姐姐,你曾告訴我這金針是天台派的致命暗器繡骨神針。而那天殺害舅舅的人,也說他們用的這黑鐵針是繡骨針。那麽總有一邊的人,並不真是天台派的。”
樂秀寧輕道:“嗯,我也在猜測這一點。”
沈瑄又道:“其實那天要了樂叔叔性命的,還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卻含有一種厲害的劇毒,後來我翻遍了各種醫書也不知此掌的來由,也找不到這毒的解法。……而這根黑針,雖然厲害,卻也隻是一時凝住人血脈,運功破解之後會寒毒攻心,但一兩個時辰內也不會致命的,比起著金針來,可就差得遠。”
樂秀寧道:“所以,我的殺父仇人,很可能隻是冒充天台派,是麽?”
沈瑄點點頭。
樂秀寧歎道:“可他們又是什麽人?”她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少女,“也許她知道。”
可是三天過去了,那少女仍然昏迷不醒。她身上沒有傷痕,沈瑄便疑心還是那天被鐵鏈擊傷了頭,於是分開她的長發細細檢查起來。樂秀寧見了便道:“你還道她那時真是被打傷了麽?那也不過是誘敵脫身之計。想來那飛刀之人,必是十分了得,她不想糾纏便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沈瑄不禁苦笑,心想真是的,倘若那少女被擊中,當時就要昏過去的,怎會到了這裏。忽然,在烏黑的發絲之中,他看見一絲纖細的淡紫色的草莖,心中一動,急問道:“這是哪裏來的?”
樂秀寧望了一眼道:“是水草吧?那晚給她更衣時,她的頭發裏纏了不知多少,連脖子上都是。我給她梳了半天……”
沈瑄已然奔了出去,湖邊的岩石上,還掛著幾縷那晚棄下的水草。沈瑄揀起一片草葉,沉吟片刻,脫下長袍,用衣帶縛住口鼻,跳入湖中,一忽兒沉入水底,不見了蹤影。
一頓飯的功夫,沈瑄才從湖中出來,手裏擎著一段紫色水草。瓔瓔見了,不覺驚呼:“難道這是孟婆柳?”
原來,沈氏兄妹自幼就聽附近的漁民講過,這葫蘆灣深水裏,有一種極厲害的紫色水草,叫“孟婆柳”。服食之人,可以將往事故人忘得幹幹淨淨。後來沈瑄讀醫書,也讀到這種毒草,學名“相忘草”,可致人昏迷,重者一睡不醒,縱然醒過來,也會失了記憶。迄今這種怪毒無藥可解。本來沈瑄和瓔瓔在此住了十多年,也從未真的見過孟婆柳。這少女卻不知怎的,看來被水下一大叢孟婆柳纏住以至溺水,又吸進了一些,於是就不省人事了。
沈瑄又為她灌下一碗醒神的藥湯,卻也自知於事無補。眾人都望著帳中沉睡的人影,心想不知她吞下了多少可怕的孟婆柳,中毒到底有多深。這樣美麗的少女,倘若真的就此長眠,豈不令人扼腕歎息……
夜色深沉,沈瑄仍是睡不著,走到草廳裏點起一盞孤燈,撫起琴來。總是心中抑鬱,一曲又一曲,渾然忘了時辰境地。彈著彈著,忽然又變成了那日在湖上聽到的洞簫曲,恍若重入明月蘆花,一弦一聲,曆曆在耳,竟然將那日的曲調一毫不差地全彈了出來。
曲終韻散,心中猶自一片空曠清涼,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幽幽的歎息。
沈瑄回過頭去,隻見一個飄飄然的玄衣人影從門邊過來,走到燈下。那人一雙明澈的眼睛正凝望著他,如穀底清泉一泓,幽深不可測。沈瑄不覺心中一震,竟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人道:“我夢中聽見你彈這曲子,就起來看看。你是誰?”
沈瑄這才明白過來,這正是那個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聲喚醒。不覺歡道:“你終於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麽?這又是什麽地方,我怎麽在這裏?”
沈瑄道:“這是葫蘆灣,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這裏來。”
少女道:“葫蘆灣……落水……”不解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沈瑄有些緊張:“姑娘貴姓?”
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麽?我……我不知道。”沉吟半晌,仍是搖著頭,“我怎麽會不知道?”
沈瑄的心頓時冰涼:她真的失去記憶了。
隻見那少女滿臉惶惑,渾身顫栗起來,喃喃道:“真的不記得了……我是誰……怎麽可能……”
沈瑄不忍,忙道:“沒有關係,你睡了這樣久才醒過來,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會好的。”
少女咬著嘴唇,立在那裏不知所措。沈瑄心想,若讓她回去睡,隻怕又醒不過來,猶豫片刻便道:“我彈琴給你聽好嗎?”少女聽見,便低下頭,在椅子上坐下來。
沈瑄揉了揉弦,靜默一會兒,仍是彈起剛才那支簫曲來。可是心神總也寧靜不下來,彈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後簫聲悠然響起,清幽無限,續著斷曲吹了下去,與那日湖上的調子分毫不差,隻是隱然又有淒涼的意味。那少女靜靜地坐在那裏,低吹一隻洞簫。月光如水,瀉在她的垂肩長發上。
“原來那湖上的人就是她啊……”
那隻洞簫簫身碧綠,上麵斑斑點點,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來製簫多用紫竹,從未見過用湘竹做的,何況吳越之地也沒有湘竹生長。那少女的口音卻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尋思著,忽然看見簫身上隱隱有字跡,依稀是個離字。
“難道你叫離兒?”
那少女淡淡一笑。那其實隻是一首詩,詩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僅辨認出四個字“離”、“淚”、“去”、“時”。
離兒從此便留在小島上,與瓔瓔和樂秀寧住在一處。她自醒來之後,身體便已恢複了,神誌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也一毫沒有喪失。她有時在蘆葦叢上練習輕功劍術,看得那三人讚不絕口,她也隻是輕輕一笑。但是從前的事情,她卻仍是一點也沒有記起來。幸而島上的日子恬淡平靜,離兒又不過是個少年心性,過去想不想得起來,似乎也無關緊要。四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稱,每日一同起居,卻也其樂融融。
沈瑄從未放棄過要治離兒的病。他翻遍了洞中的醫書,又下了幾次水,采來一大堆孟婆柳,試著配了十幾味藥,仍是一點也不見效。自從離兒來到之後,樂秀寧便不再教沈瑄武功了。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離兒武功高強,不願賣弄,便也不以為意。離兒簫技精湛,意蘊悠遠,渾出天然。可是她竟然並不懂樂律。沈瑄便依著七弦琴,教她五音十二律。離兒不日就學會了看著工尺譜彈奏。她自愛聽琴,便要向沈瑄學習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飯後就在草廳內教習。桐廬附近的桐君山上盛產梧桐,沈瑄進山采來一段上好的桐木,為離兒做了一隻短琴。離兒根基甚好,一兩日內就彈得一曲《小重山》,指法雖然嫩稚,卻也飄飄搖搖,另有一番意蘊。
如此過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無事。隻是沈瑄始終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藥,離兒的病終究治不好。每當念及於此,沈瑄心中便是綿綿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