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夏日炎炎,蟬鳴不絕。在小鎮西頭的一間普通小院內,正有一對中年夫妻在為瑣事爭吵。左鄰右舍見慣不怪,沒有誰會多事參合進去,對越來越激烈的叫罵聲充耳不聞。
“操你娘的,快拿錢出來!”屋裏的男人惡狠狠的大罵,揮手作勢欲打,怒道:“臭婆娘,你推三阻四的,若是耽誤了老子發財,小心打斷你的腿!”
縮成一團的女人臉色蒼白,雙手緊緊護住腰間的暗袋,怒目相視:“不行!這是我們一家四口僅剩的買米錢,給你拿去輸光了,兩個孩子吃什麽?!你一個大男人,有本事自己掙錢去!”
那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咬牙道:“臭婆娘,你吃了熊心豹膽了,竟敢給我臉色看?我才是一家之主!等老子贏了錢,發了大財,想要什麽有什麽!廢話少說,你給不給?!”
那女人倔強地道:“我掙來的錢,我就不給你花!”
那男人惱羞成怒:“媽的,你找打!”揚手一揮,啪的一聲脆響,重重扇了她一記耳光。那女人哎呀一聲慘叫,踉蹌退後,嘴角溢出一縷鮮血。那男人虎撲上去,強行扯住她腰間的錢袋,硬搶過來。那女人大急:“還給我!”右手一揮,在他臉上抓破四道血痕。那男人臉上火辣辣的生疼,不禁怒火暴燃,咚的一腳把女人踹倒,咬牙切齒道:“賤人,你敢還手?!老子今天打死你!”
就在這時,房門砰然撞開,一個少年猛衝進來,撲在母親身上,大叫道:“爹,不許你打我娘!你再欺負她,以後我就不認你這個父親!”
那男人愣了一愣,不快道:“小兔崽子,毛都沒長齊呢,老子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插手!”與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珠一觸,不知怎的心底一慌,悻悻地收手退後。轉眼看看天色不早,西街那幫朋友說不定已經開賭,頓時渾身瘙癢,仿佛看見無數銅板在燦燦發光,罵罵咧咧的揚長而去。
那少年轉過身來,關切地問道:“娘,你沒傷著罷?”
那女人和他四目交接,刹那間無數往事從心頭掠過,鼻尖一酸,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抱著兒子大哭起來。她娘家姓劉,在十五歲那年逃荒至此,後經人撮合嫁給了鎮上的胡富貴,婚後生有一兒一女。大女兒胡小花十三歲,小兒子胡小毛十歲,都孝順懂事,聰明伶俐。一家人原本日子過得和和睦睦,但自從胡富貴染上了賭癮,家業迅速破敗,最後隻能變賣祖業,租房度日。如今胡富貴不思悔改,依然遊手好閑,全家的吃穿用度隻能落在她的肩上。其中的艱辛苦楚,萬般滋味,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
母子二人抱頭大哭了一場,胡劉氏看看滿屋狼籍,歎息一聲,將胡小毛打發走,自己整理房間。
胡小毛悶悶不樂的走出家門,想及父親喝罵毆打母親的一幕幕,心中暗恨,發誓長大了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失聲道:“哎呀,郭先生已經開始講課了!”放開腳步,一溜煙的跑向南山學堂。
南山學堂是建陽鎮上三所私塾之一,講課的郭敬之先生滿腹經綸,通古博今,對孔孟學說頗有見地,治學嚴謹,算是他的啟蒙恩師。
南山學堂位於無名巷尾,四周垂柳環繞,矮牆青瓦,花香撲鼻。胡小毛快跑來到學堂後門,立定喘了口氣,才輕輕拍門。紫漆的木門咿呀一聲打開,顯然早有人在此等候,人影一閃,一個身穿水綠色繡花長裙的小姑娘跳了出來,上下掃了他一眼,嘟著嘴道:“你又跑到哪裏偷果子了?也不叫上我。害人家等了這麽久,我要罰你!”她膚色白皙,額頭光潔,一雙水靈靈的杏花眼清澈見底,容貌秀麗,雖然才有八九歲,已是一個美人胚子。她是郭敬之的獨生愛女郭月,生性頑皮,和胡小毛感情極好,兩人經常一起抓蜻蜓、捉迷藏、玩焰火。
胡小毛苦笑道:“大小姐,我哪有心情去偷人家的果子?是因為家裏有事來遲了。如有一字虛言,天打五雷轟。”
郭月湊過來,黑漆漆的眼眸對著他的眼睛看。胡小毛坦然相對,突然鼻端嗅到一股清甜怡人的體香,眼前是一張秀麗如花的小臉,心頭莫名的跳了一跳,臉上熱了起來。郭月雙掌一拍,得意的道:“小毛哥,你臉紅了!肯定是撒謊騙人!”胡小毛搔搔頭皮,辯解道:“我才沒有撒謊呢,誰騙人誰是這個!”說著比劃了一個烏龜爬行的手勢。
“鬼才相信你,除非……”
“除非什麽?”
郭月嘻嘻一笑,嬌聲說:“除非你答應我做三件事!”
“三件事?”胡小毛吐了吐舌頭,“如果你叫我去偷師母的胭脂水粉,我可不幹!”
郭月嘴巴一撇,“哼,膽小鬼!放心好了,我不會叫你去偷胭脂的。”心底偷偷加了一句“我不會自己去拿嗎”。兩人之間嬉笑慣了,胡小毛也不當回事,加上急著去聽課,與郭月伸出小指拉勾,算是最後定下了誓言。
進入學堂後門,穿過後院,經走廊、天井,再過大堂,就到了郭敬之日常講學授課的廂房外。今天講的是《論語·裏仁篇》中的一段,學生們正在集體朗讀“……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郭敬之待學生讀完,逐句解釋道:“夫子說‘富裕和顯貴是人人都想要得到的,但不用正當的方法得到它,就不會去享受它……’”。從半開的窗子望進去,滿屋子的學生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聆聽先生的教誨。
胡小毛因來得遲了,並不進屋,自覺地走到窗下站定。郭敬之眼角餘光看見他的身影,講課中微微一笑,不再理會。
胡小毛家中一貧如洗,本來是無錢供他上學堂的,但他自幼非常羨慕能夠讀書寫字的人,三年前某日偷偷翻牆進入學堂,蹲在窗下聽講。一次兩次之後,終於被郭敬之發現。經過一番詢問,了解胡家的情況後,郭敬之被他強烈的求學願望打動,同意收他為記名弟子,至於學費則要他通過整理書籍、打掃庭院、護養花草等方式代替。胡小毛自無異議,也深知這個機會來之不易,讀書時比他人刻苦用功十倍,小小年紀已通讀唐詩宋詞,開始涉獵諸子百家典籍。郭月雖然愛和他嬉戲玩耍,也知道他聽課的時候決計不會分心,所以也不來騷擾他。
上午講了《論語》,中午稍事休息,接著講《唐詩三百首》。
郭敬之先讓學生複習了七言律詩的平仄用法,開始出題目考問,“子信,我之前講過幾首七言律詩?”
坐在前排的一個肥頭大腦的小胖子身子一顫,戰戰兢兢的站起來,一邊擦拭額頭的汗水,一邊用求援的目光偷瞄身邊的同伴。其他人見他目光掃視過來,避之惟恐不及,或假裝低頭思考,或仰首望天喃喃自語,或玩弄筆墨,全當做沒看到。小胖子氣得暗中大罵,這幫家夥居然不給一丁點暗示,不是存心讓我難堪嗎?猶豫半響,低聲說:“先生好象……好象講過七,不對,八首吧。”
郭敬之搖搖頭,“不對,之前我一共講了十一首七言律詩。昨天講的你可還記得?”
小胖子渾身冒汗,拚命眨著兩顆小眼珠,“昨天……昨天,對啦,先生講的是李、李白的,李白的……”
“錯了!是李商隱的《籌筆驛》。看來你回去後沒有溫習過功課,罰你抄寫功課二十遍。明天來學堂的時候我要檢查。”郭敬之暗歎,怎麽這些學生沒一個長記性呢?小胖子低聲應“是”,坐了下來。郭敬之再問:“你們誰能把這首唐詩背誦出來?”
滿堂寂靜,針落可聞。
“先生,我來背!”胡小毛忍不住說道:“‘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管樂有才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他年錦裏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一首詩念完,心中微微有些得意。麵對眾“同窗”威脅的眼神,自豪的挺了挺胸膛。
“好!”郭敬之嘉許的點點頭,道:“我們再以這首唐詩為例,來分析它的平仄用法。”
終於上完了課,小孩子們如出籠的鳥兒,歡呼著跑出學堂。胡小毛留下來收拾課堂,又幫助先生整理了部分舊書籍,才最後離開。
轉過巷口,迎麵被四個人攔住。為首的正是今天在課堂上出醜的小胖子,其他三人是他的死黨,都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胡小毛心叫不好,剛想轉身溜走,才發現退路也被兩個“同窗”截斷。
胡小毛暗暗叫苦,高聲道:“李子信,你們想幹什麽?”
“幹什麽?”小胖子李子信獰笑道:“臭小子,當然是教訓你一頓!你這窮鬼,混進學堂也就罷了,居然敢把大爺我英明神武的形象比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大爺我就要滅滅你囂張的氣焰,讓你知道該怎麽本分做人!”“就是嘛,這小混蛋這麽愛出風頭,哪裏把老大你放在眼裏!”“臭小子,你死定了!”其他同伴紛紛起哄,個個摩拳擦掌,氣勢洶洶。
胡小毛在貧民區長大,打架乃是家常便飯,一看對方的架勢和神態,就知道這些人沒有打架的經驗,自己最不濟也可以打倒兩個人後再跑。但轉念一想,這樣一來勢必成為李子信等人對頭,以後既要防備他們的報複,又要提防他們在課堂上搗亂,那就麻煩不斷了!
李子信見他呆呆站著不動,以為他嚇傻了,心中大喜,砰的一拳打去,正中胡小毛的鼻梁。胡小毛哎呀一聲慘叫,雙手捂著麵門倒在地上。李子信打人之前其實心裏惴惴,沒想到對手居然不堪一擊,隻是一拳就被放倒,興奮地大叫:“快打死他!”眾人一哄而上,對著地上的胡小毛大打出手。胡小毛雙手護頭,身子蜷縮成一團,以肩背手腳默默承受眾人的踢打。
李子信打了幾拳,見胡小毛一聲不吭,心裏頭實在是不解恨,不知怎麽的一股凶戾之氣直衝腦門,彎腰撿起牆邊的半截磚頭,照著胡小毛的腦袋狠狠的敲了下去。胡小毛根本沒想到他們竟然會用磚頭,猝不及防下隻覺手腕和後腦處同時傳來一陣劇痛,兩耳作響,差點當場暈倒。李子信一擊下去,看見胡小毛後腦處湧出鮮血,心頭一跳,磚頭從手中跌落。其他人麵麵相覷,滿眼驚恐,不會打死人了吧?即使胡笑天不死,若是重傷殘廢,那還得了?!李子信等人情知闖了大禍,不知是誰先起頭,如驚弓之鳥般轟然四散。
胡小毛呲牙咧嘴的爬起來,一摸後腦勺,滿手的鮮血,痛得破口大罵。正想找個地方清理傷口,小胖子又轉頭跑回近處,張口想說什麽但終究沒有出聲,一跺腳拋下幾塊碎銀,一溜煙的跑了。
胡小毛兩眼放光,老實不客氣的撿起地上的銀子,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喃喃道:“小胖子還算有點良心,不是無藥可救的人。”正在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嚴厲的嗬斥“小毛,你在幹什麽?!銀子是從哪裏來的!”轉頭一看,一個清秀苗條,長辮及腰的少女柳眉倒豎,滿臉的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