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石詠心裏一百個不願意, 不想與賈雨村共處一室。甚至隻要一見到賈雨村望向自己, 他心裏就很不舒服, 倒也不是怕, 而是打心眼兒裏厭惡這等人。
陸文貴卻恰在此時提出了, 請一對精擅“先天神數”的女尼到此, 推演一回, 給賈雨村等人算算官運。
這下子,輪到賀元思與石詠兩人麵麵相覷了。
“敢問,陸大人所說的, 可是慧空師太?”賀郎中發問。
陸文貴點頭應了,反問道:“怎麽,兩位也認識?”
賀郎中登時失笑:“豈止是認識。這兩位, 原本在姑蘇玄墓蟠香寺出家, 前往京中膜拜觀音遺跡和貝葉遺文,因與本官的如夫人略有些淵源, 所以結伴一同上京, 卻是不便住在掃葉樓客院, 所以才過來清涼寺借住的吧!”
另外兩人聽了, 連稱“好巧”。
陸文貴見幾人都沒有反對的意思, 當即說:“那麽, 下官便安排人請師太師徒一道過來?”
賀元思點點頭:“先天神數,聽起來好生厲害。雖說如今僧道之流,占卜之術, 不過是順著說些旁人喜歡聽的, 但是這先天神數麽……我等不如就當是見識見識,就隻當是個樂子,聽聽而已,不妨的。”
賈雨村表現得略有些道學,當即問:“雖說是出家人,畢竟也是女流。需不需要另外一間禪室?”
這清涼寺裏,也有些禪室是分開兩間,中間以屏風相隔的,以便女眷聽禪使用。賈雨村問的,就是這種。
陸文貴卻搖頭,說:“不必!出家人四大皆空,眾生平等,男女之別,隻是色相而已。她們師徒還未表態呢,怎麽賈大人先拘謹起來了?”
賈雨村聽著不過笑笑,便也不再阻攔,由著陸文貴去了。
賀元思扭頭與石詠對視一眼,咋舌道:“實在是沒想到,一路從蘇州同行過來的,竟是有這樣本事的人物。”
石詠倒是大概知道妙玉師父的能耐,隻是他從沒想到要請對方來給自己演算而已。
一時慧空師太帶著妙玉,由陸文貴引著進入禪室。師徒二人衝在座四人都合什行禮,接著便各自盤膝坐在蒲團上。這對師徒衣飾裝束照舊,做師父的依舊是青色的法衣小帽,而做徒弟的依舊穿著細布袍子,外麵罩著水田衣,肩後垂著一大把烏黑柔亮的秀發。
慧空師太的眼光在四人身上掃了一圈,接著便向賈雨村合什行禮,道:“大人是座中官階最高之人!”
室中四人都穿著常服,還沒有開口,更別提向慧空師太介紹身份。慧空已經算出了與座之人中,賈雨村是品級最高的官員。
眼下這賈雨村任著應天府尹①,官階為從四品,比正五品的賀元思和陸文貴略高一肩,比石詠這個七品小吏則更是不知高出多少。隻不過賀元思是京官,陸文貴是帝王心腹,兩人的年紀都看著比賈雨村要顯得略年長,氣度也更矜貴些。也不知慧空師太是怎麽算的,竟然一語料中了。
賀元思等三人相互看看,都是驚喜不已。
唯獨石詠,因為麵相太過年輕,應該是被慧空師太早早地就排除在外的。這會兒他正百無聊賴,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往妙玉那邊瞄過去……
被妙玉睜圓了眼一瞪,石詠那眼光又趕緊自覺主動地轉回來。
“各位施主,既是有緣,便由貧尼替各位各自起上一卦吧!”慧空師太再次躬身向眾人合什說了這一句。
說著,她伸手從袖中取出一把細長的桃木枝,淡淡開口,說:“今日宜揲蓍。”
“揲蓍”是周易占卜的古法。古人用蓍草,後來改用桃木枝,隨機抽點桃木枝的數目,以決定吉凶禍福。
“貧尼為各位起卦。”慧空師太還是那副口氣,隻是這一次,她的目光卻轉向了賀元思,意思是,她原為賀元思頭一個起卦。
賀元思頗有些驚喜:
雖說與座諸人之中,他官階不算是最高,可一來遠來是客,二來他是個京官,自己衙門又肥得流油。在座四人當中,賈雨村和陸文貴明顯都是讓著賀郎中的。
隻是他沒想到,這些門道,慧空師太剛進禪房,一眼就都辨清了。
慧空師太手中,一共有五十枚桃木枝,師太閑閑取出一枝,放在一旁,然後平靜地抬頭問賀元思:“大人想要問什麽?”
賀元思對慧空師太的占卜之術十分好奇,答非所問地說:“此前聽說師太精演先天神數,此刻看來,是用的《周易》?”
慧空平靜回答:“起卦用揲蓍,推演用神數。”
也就是說,她算這一卦,起卦看起來與用《周易》占卜無異,然而演算的時候,卻是她自己的方法。
這下子賀元思來了興致,當即沉聲道:“問前程。”
一語畢,慧空手中的桃木枝已經分作兩把,將一枚桃木枝挾在指間,然後四枚四枚地數起來。
石詠從未見過這“揲蓍”之術,便凝神細看,隻覺得慧空師太手中細細的桃木枝一會兒換到左手,一會兒換到右手,一會兒又不換了,將所有的木枝攏在一起,算出卦象。
他看得出神,偶一抬頭,見到坐在慧空身後的妙玉,也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妙玉大約能感覺到石詠的目光,猛地抬起頭,狠狠地剜了石詠一眼,嚇得石詠趕緊將目光轉開,妙玉這才作罷了。
慧空大師那邊,已經將起卦的步驟重複了三遍,得了卦象,隨即望著賀郎中,凝神沉思不已。
“大人問的是前程……”
慧空話猶未完,已經閉上雙眼,沉默片刻,複又睜開,盯著賀郎中。
賀元思被她盯得心裏發毛,卻又好奇得緊,當即道:“師太但說無妨,不礙的。”
慧空柔和地開口:“大人現今之職,是平遷調入的吧!”
賀元思驚訝地點頭:“是!”
賀元思原本在刑部任郎中,現下這個內務府造辦處郎中,確實不是升遷,是平級調入。賀元思原先想,這慧空師徒兩個,與他的小妾紅菱一路行來,自己姓名、官職肯定有所了解。可是賀元思卻從來沒向紅菱提過自己的履曆。
慧空微笑道:“看來大人這一任,是韜晦了。”
賀元思更是驚訝,坐在蒲團上挪了挪身體。他算是個相對隱秘的“八爺黨”,但是八貝勒將自己手下的人都聚在刑部的確不是個事兒,便尋思將賀元思擱置在內務府這樣專管宮務的衙門做個跳板,做滿一任,然後再調到戶部或是吏部去。
但慧空如此說,賀元思原本不會特別驚訝。令他吃驚不已,甚至心中隱隱有所不安的是,去內務府之前,八貝勒胤禩曾經與他談過一次,親口說了“韜晦”二字。
所以這位賀郎中在造辦處,幾乎不沾任何具體事務,隻有在下江南這種可以替八貝勒出麵聯絡地方官員的時候,才會主動攬差事。
所以此刻賀元思才激動不已,趕緊向慧空師太點了點頭,問:“請問本官這下一任……”
慧空微微一笑,再度合什,向賀元思躬身行禮,口中道:“如大人所願……”
賀元思登時大喜,正笑逐顏開的時候,慧空又補了一句:“更有意外之喜!”
這下子賀元思更加高興了。他原本指著能平級再調入戶部或是吏部,可眼下聽了這占卜的結果,像是能再升上一升。賀元思哪能不激動,興奮之下,竟也衝慧空雙手合什,道:“謝大師吉言!”
“來來來,雨村、鈞逡、小石,”賀元思興奮之際,不忘了招呼其餘人,“你們不妨也來試試,許是有些道理。”
在一旁的幾人聽不懂慧空口中的深意,都在心裏想:這聽著就像是尋常的吉利話兒呀?
這邊陸文貴趕緊先讓賈雨村,畢竟對方官階壓了自己半截。
賈雨村盯著慧空,目光銳利,在慧空麵孔上轉了幾轉,才緩緩地收回來,說:“本官還是不麻煩師太了!”
賀郎中免不了好奇地:“這是為何?”
“無它,在下是個儒生,定數命理,怪力亂神,都是不信的。”
賈雨村的意思,我命由我不由天,命數算得再準,也是沒用的。
賈雨村這麽說出來,有點兒掃賀元思的興。然而這是各人信仰的問題,旁人勉強不得。賀元思隻能撓撓頭,尷尬至極地轉向陸文貴:“鈞逡……”
鈞逡是陸文貴的表字。
到了這時,陸文貴卻讓著石詠:“還是石大人先來吧!”
他身為江寧織造,必須要盡地主之誼。石詠年紀再輕,官階再低,畢竟遠來是客。
慧空師太的目光當即向石詠轉過來。石詠覺得這位大師雙目瑩光柔潤,和婉的目光正衝這邊看過來,自己竟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些困倦,周身微微放鬆,心裏有個念頭冒出來:累、真累,不如就此睡去吧!
這念頭一起,瞬間便難以控製,石詠渾身都徹底鬆懈下來,眼皮耷拉著想要闔上,麵前隻有一道明亮的光暈,光暈裏似乎坐著個菩薩的模樣,卻看不清楚。
就在他迷迷糊糊地,將要閉上眼的時候,石詠心底猛地一驚:不能這樣,決不能這樣!
若對方當真是能靠先天神數推演命理定數的,是不是也能算出:他根本不是屬於這個時空的人?
一想到這裏,石詠似乎打了個寒戰,瞬間困意全消,睜大了眼睛,向慧空師太那邊瞪了回去。慧空師太眼神曾有短暫的微微一震,隨即斂了回去,低頭重新將麵前地麵上放著的桃木枝一一拾起,抓成一束,從中挑出一枝,柔聲道:“貧尼這就為石施主起卦!”
“且慢——”
石詠打斷得突兀,導致旁人齊刷刷地朝他臉上看過來。三個官兒大多是覺得好奇,隻有妙玉覺得石詠這話頗為無禮,眼神相當犀利。
“這個……大師,我還是……不麻煩大師起卦了吧!”
石詠頗為無奈地伸手摸了摸腦門。
“為什麽?小石難道也和雨村一樣,不信這些?”賀元思開口詢問。
“不是,自然不是……”
石詠搜腸刮肚地想著理由,憋了半天,說:“不是不信……”
“隻是年幼時曾聽家裏人說,前程命數什麽的,都屬天機。若是相請大師推演,隻怕泄露了天機,恐對大師有所不利,有損壽數什麽的……就不好了。”
旁人都無語了——誰能想到,這小子竟然說出來這麽一番歪理。
“若是我自己懂怎麽推演,自己能算,後果也自己承擔,那便沒什麽。可是若是勞動旁人……”
石詠撓撓頭,轉臉衝慧空師太,抱歉地一點頭:“大師好意,我已是心領了。”
當下將慧空師太婉拒了。
賀元思等人心想,拒了就拒了,反正石詠也不是唯一一個拒的。
這時候慧空師太衝石詠微微笑了笑,雙掌合什,向石詠躬身行禮:“多謝施主為貧尼著想。”
師太再抬起身體,看向石詠的時候,眼中已經多了好些笑意,望著石詠,淡然地說:“大人宅心仁厚,日後必有福澤。”
石詠心想:他哪裏是什麽宅心仁厚啊?他明明就是怕這位師太的先天神數太厲害,算得出他隻是一介來自異世的幽魂,並在人前戳破他的假麵具……畢竟剛才曾有那麽一瞬間,石詠依稀感覺到自己的全部秘密,都已經暴露在慧空師太的注視之下。
直到現在,石詠都在心有餘悸。他尚自覺得慧空師太望向他的眼神衝淡裏帶著明徹:有些東西,可能根本瞞不了人。
旁人態度都還好,反倒是坐在慧空身後的女徒弟妙玉,此刻緊緊皺起了眉頭,眼神不善,盯著石詠,胸口微微起伏,似乎生了好大的氣。她這副氣鼓鼓的樣子,更襯得她眉眼生動,模樣俏麗,隻不大像個出家人。
慧空師太平靜地發話:“妙玉,昔年蟠香寺外收下的梅花雪,可曾帶下船來?”
妙玉在慧空背後躬身:“師父,隻帶得一壇下船,正在寺中香積廚下。”
“去吧,去將那壇取來烹了沏茶,請諸位大人嚐嚐!”慧空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妙玉卻似心有不甘似的,躬身應了,輕輕從蒲團上起身,向禪房外麵退出去。
賀元思、賈雨村等人聽了倒是喜動顏色,賈雨村說:“大師果然不是個俗人,這積年的梅花雪,本官定要好好品嚐!”
石詠突然也起身,對賀元思等人說:“各位大人請稍坐,我出去幫幫忙去!”
他落荒而逃似的出門去,背後賀郎中壓低了聲音在笑他:“這個小石,看著不‘懂事’,卻也是個曉得憐……”
大約原本是想說“憐香惜玉”,又嫌在這佛門之中說來不雅,賀元思連忙主動將後麵半截話給吞了。
石詠出了禪房,才輕輕鬆了口氣。他絕不是什麽憐香惜玉,他曉得自己若是再主動招惹妙玉師父,對方估計就要氣炸了。
他退出來,隻是因為在慧空麵前,太緊張太拘束,感受到的壓力太大,生怕被人看穿了心底的秘密。他這才出來鬆快鬆快的。此外,賀郎中此前也一直在以眼神明示暗示,讓石詠尋個機會告退,他和賈雨村、陸文貴等人,在這禪房中相聚,恐怕是有“要事”相商。
石詠出來,也是給賀元思他們一個機會。隻是他們商量“要事”的時候,為何一定要捎上慧空師太?石詠有些想不明白:難道這慧空,竟是另一個張明德不成?
他出禪房的時候,妙玉已經跑得沒影了。石詠無奈,猜想她大約是去香積廚下取那壇“梅花雪”了,便也向寺中僧人問了路徑,往香積廚過去。
妙玉此刻正在香積廚下,燒柴生火。
她雖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可是看她生火的架勢,應當是在蟠香寺中的時候沒少烹過茶,這些活計,都是做慣了的。
“妙玉師父!”石詠自覺很是尷尬,搓著手問,“有什麽需要石某人幫忙的嗎?”
妙玉已經將灶火點著,又用撥火棍撥了撥灶膛裏的柴,便去將一隻頗為小巧的紫銅銚子頓在灶上。
整個過程,妙玉一言不發,完全不理會石詠。
石詠無奈地摸摸腦門,隔了片刻,決定再度嚐試,小聲問:“師父用梅花水,打算沏……什麽茶呢?”
這時候距離清明穀雨都還有些日子,明前雨前的好茶還未下來。然而石詠此問,也全是沒話找話罷了。
妙玉卻掛著一張臉走過來,來到石詠麵前,仰頭瞪著石詠,冷著臉說:“直說了吧,你不過是看不起我們師徒罷了!”
石詠的手還未離開腦門,隻能繼續撓撓,小聲說:“哪……哪有?”
這可真是冤枉他了。
妙玉冷笑道:“是,你想得沒錯,我們師徒就是你想的那種人,底子裏不過就是女清客、女篾片罷了。依附權勢富貴而生,出了家也一樣要低三下四地討好你們這些官員富戶。拜托你,要看不起就請光明正大地看不起,這麽遮遮掩掩的,隻會讓我覺得惡心!”
石詠瞪眼看著妙玉,連聲道“冤枉”,“師父誤會了,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
他無語至極,他想著過來幫忙,全是因為看妙玉年小力弱,一大壇子的梅花雪,他怕人家小姑娘搬不動,既然躲出來了,就過來搭把手。
竟還招了這麽一通罵?
誰能想得到,原著裏妙玉那樣清冷,可眼前這個,竟是滿口的憤世嫉俗。石詠想:誰敢將你當女清客、女篾片了?
可是他轉念一想:妙玉說的確實是實情。她們師徒,如果真是出家人六根清淨,沿路化緣上京就是,何必依附官眷,同乘一舟而行?再者,這邊區區兩個五品官加個應天府尹,召之即來,來了就立刻展示什麽“先天神數”,這不也透著逢迎與順應嗎?
說實在的,石詠對這樣的人從未存有任何鄙視看不起——說來這一切都是為了生存。他自己難道就比妙玉師徒好上對少,見了上官或是權貴,不照樣得點頭哈腰,說上兩句奉承話?誰不是這樣過來的?不這樣,他又怎能照顧他的家人,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呢?
慧空師太顯然已經精熟此道,能夠以一顆平常心應對,而妙玉隻是個年方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正是自我意識最強烈的時候,自己也陷在一片矛盾與委屈之中,內心始終反複糾結,她對石詠口出怨懟之言,也是源自她心底對自身的否定。
“我真的……隻是想來幫個忙,絕對不是看不起啊!”
石詠撓著後腦,百般解說。
那邊廂妙玉不再理他,自己去看那隻紫銅銚子裏水的情形。
“算了,師父說,若是烹茶的人心情不佳,不能專心致誌,那茶的品相也會遜色。這是我師父藏了多年的梅花雪。石大人,此前的話且都當是我失言,大人無須放在心上。”
這話聽著是妙玉放下身段賠情了,給石詠個台階下。可是話裏話外都透著無比傲岸。石詠心想:這個姑娘,還真是心高氣傲得緊。
他聽見“梅花雪”三個字,倒是開口相勸:“小師父以後還是別取梅花雪融水泡茶了。泡出來的茶‘輕浮無比’什麽的,都是假的。降雪就是靠空中的雜質,水汽才能結晶,化作雪花降下來的。所以雪水一般多少都受過些汙染,反而沒有井水、泉水潔淨……”
石詠兀自呱唧呱唧嘮叨著,忽然見到妙玉扭過頭來,眼中冒火。若非她自矜出家人的身份,此刻怕是要罵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