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京中舊歲, 進臘月之後, 采辦一切, 謂之“忙年”。
石詠對舊時年俗並不算熟悉, 此時少不得跟著石大娘與二嬸兒一一學做起來。掃除、祭灶、準備接神……
轉眼便到了臘月二十九, 該貼春聯的時候, 石詠寫了不少分送鄰裏, 他那一手好字,倒是得了不少讚譽。然而老石家門上,卻貼的是弟弟石喻親手所寫的春聯, 雖然筆致稚嫩,可是乍一看總是有模有樣的。
石詠立在自家門口,端詳著兩行春聯, 少不了挺起胸脯, 心裏格外滿足——石喻的字,比同齡的孩子好上不少, 連夫子都常常誇的, 這其中, 有他不少功勞。
到了除夕, 所謂“一夜連雙睡, 五更分二年”, 石家一家人在正堂守歲,深夜裏和衣稍臥,四周爆竹聲就已經響了起來, 新年已至。
石詠和石喻一起, 先祭拜亡父的靈位,再拜過石家先祖,而後便將石大娘與王氏這兩位請至正堂之上,兩人納頭便拜,口中說兩句吉利好聽的,撫慰寡母。
石大娘與王氏相視而笑,卻都是眼中有淚,想想過去一年,石家變化忒大,不僅搬了家、置了地,家中子弟更是當差的當差、入學的入學。石大娘與王氏心中,都正想著“苦盡甘來”四個字。
少時天色放亮,鄰裏之間已經開始走動,街麵上遇見了,少不得作個揖,互道一聲:“新年好!”
石詠與石喻一起出門,先過去給喻哥兒的師父薑夫子一家拜年。見了薑夫子一家,石詠隻是尋常行禮,喻哥兒卻是恭恭敬敬在夫子與師娘麵前磕頭行了大禮,嘴巴裏巴拉巴拉地說著一堆吉祥話兒。
喻哥兒這大禮行下去,也得了回報,師娘贈給他一個緞麵的小荷包,裏麵是一小把簇新的康熙通寶。喻哥兒歡喜至極,將這小荷包仔仔細細地收了,一張小嘴立即又甜上十倍。薑師娘忍不住輕掩了口直笑,對石詠說:“你師父這麽多弟子裏,就屬你弟弟最可人疼,招人稀罕!”
石詠心想,可不是麽?
有個招人稀罕的弟弟,回頭拜起年來,隻管叫這個小鬼頭出麵,石詠便也能省心不少。
京中年俗,初一至初五,大致按親疏遠近依次拜年飲宴,初一是本家近支,初二是本家遠支、五服內外互拜;初三之後才輪到親戚、同年、世交、同僚等等。①
於是初一下午,石詠帶了弟弟石喻去了永順胡同伯爵府,石家與伯爵府算是近支。
永順胡同這頭,忠勇伯富達禮剛從宮中朝賀領宴回來,在外書房稍歇,聽說石家哥兒倆來了,便命人引至外書房。
富達禮是長輩,石詠和石喻向他拜年,都是老老實實地直接行下大禮。因今兒是初一,富達禮臉色頗為溫煦,見石喻也過來了,聽說他已經入學開蒙,便隨口問了喻哥兒幾句學問。
“回大伯的話,小侄已經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過了年就要跟著夫子念《論語》了。”
“你是去年秋天剛開始入學的?”富達禮拈著須問,“幾個月就學了這些?”
石家兄弟兩個都有些吃不準,富達禮到底是覺得快了還是慢了。
小石喻一下決心,幹脆挺著胸脯說:“其實……《論語》我已經學了些!”
富達禮“哦”了一聲,隨意說:“背來聽聽?”
石喻當即開口:“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一口氣,已是將《學而》這一篇一氣兒背了下來,一字不差。
石詠向薑夫子打聽過喻哥兒的學習進度,知道弟弟說得沒差,確實是還沒開始讀《論語》。尋常蒙童,很難在幾個月裏將石喻所學的那些一口氣都學完。石喻這邊多少因為開蒙得略晚些,所以夫子幫他趕了趕進度。
然而石喻隻是每天聽同窗們念背論語,聽得多了,竟然也記了下來,當著富達禮的麵,背得一字不錯。連石詠這個當哥哥的,都有些吃驚。
這孩子,貌似在讀書這件事兒上,真的很有些天賦啊!
富達禮聽了喻哥兒用稚嫩童音背完《學而》,又一口氣還要再往下背,當即攔住,麵帶溫煦,點頭笑道:“好,好!喻哥兒背的不錯!大伯可不是夫子,不是來考察你功課的。回頭大伯送你一套文房四寶,盼你好好讀書進學,將來考個狀元郎,給老石家掙掙臉!”
說到後來,竟有些哄著小孩子的口吻。
石詠聽見,錯愕之際,心裏不免對弟弟稍稍生出些小嫉妒。要知道,這位堂伯父對他從來不假辭色,偏生見了喻哥兒就覺投緣——
喻哥兒竟這麽招人稀罕麽!
要知道,當初石家就是因為伯爵府不待見喻哥兒的生母,才硬生生從永順胡同分出來的。結果一見了喻哥兒,一向嚴厲的富達禮竟難得露出笑意,打心眼兒裏一副稀罕得不得了的樣貌。
石詠所不知道的是,富達禮一見到石喻,就想起了幼子訥蘇。常人都偏疼小兒子,富達禮深心裏也是如此。他自有嫡長子繼承爵位家業,可是訥蘇是一把年紀上才得的,說不疼,是騙人的。因此富達禮也盼著訥蘇能好好進學讀書,將來身上有個功名,比起蒙蔭出仕,出路更寬光些。
然而富達禮的繼妻佟氏對這個獨子也是百般溺愛,單進學這一件事就折騰了許久,一會兒要在族裏尋個妥當的伴學,一會要給訥蘇單獨尋個師父。訥蘇與石喻年紀相若,可如今給訥蘇開蒙卻遠沒有石喻那麽順利。
自家孩子不那麽省心,看“別人家的孩子”,富達禮自然格外稀罕。
“張成,送喻哥兒去內院,見一見老太太、太太、二太太她們,也告訴太太一聲,讓訥蘇也見見喻哥兒!”富達禮吩咐他身邊的大管事。
俗話說,近朱者赤,富達禮也滿心希望自己的幼子訥蘇,能和“別人家的孩子”好好交流,好好學學。
石喻隻是個小孩子,帶進內宅自是便宜。石詠卻是個大人了,此刻隻能留在外書房裏,陪富達禮說話。
喻哥兒一走,富達禮眼前隻有一個石詠,他臉上那副稀罕至極的神情登時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嫌棄……
少時石詠與石喻一起,從永順胡同出來,石詠可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富達禮消息靈通,石詠在養心殿造辦處的各種“光輝事跡”,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怨這個侄子,將他那“少說少做”的四字真言拋在腦後。
石詠卻有口難辯,“少說少做”,確實是正理兒,可是也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做到的啊!
總之與富達禮談過話之後,石詠確認,這個堂伯父從臉上,到心裏,都是嫌棄自己的。
而石喻所受到的待遇卻全然不同。
石喻是個生得俊秀的小哥兒,唇紅齒白,因為血緣相近,他和訥蘇還有幾分相像。這兩個小哥兒並肩站在伯爵府內眷們的麵前,粉妝玉砌,一般高,老太太太太們立時喜歡得不行,各色表禮自然都少不了石喻的份兒。少時石喻從內院出來,大管事張成竟然還幫他提著個大匣子,裏頭裝的全是表禮:尺頭、荷包、小金錁子。
石詠本打算再去拜一拜二伯父慶德的,慶德卻是外出,不巧錯過了。
石家哥兒倆回到椿樹胡同,石喻收獲頗豐,而石詠兩手空空。
喻哥兒將整個匣子都送到石大娘和母親麵前:“伯娘,娘,這是我今兒掙的——”
家裏人聽這孩子氣的話,都忍不住失笑。可待到打開那匣子看了,卻又吃驚不小,匣子裏有五六幅尺頭,四個八寶荷包,還有大約七錢一個的小金錁子,總有七八個。喻哥兒在忠勇伯府轉了一圈,收獲的這些,足夠他一年上學的束脩和嚼用了。
喻哥兒卻對銀錢沒什麽概念,將匣子一托,就要“交公”,“伯娘,娘,你們收著就好!”
石詠卻想到一個主意,對母親和二嬸說:“我倒有個主意!”
他清點了一下匣子中石喻今兒“搜刮”來的各種表禮和壓歲錢,先將尺頭和荷包取出來,放在一邊,另外那些金錁子和荷包裏盛著的小銀錠都倒出來,放在石喻麵前。
“喻哥兒,你說的沒錯,今日你掙了這好些銀錢。這些銀錢,夠你一年上學的束脩、紙筆和與同窗的人情往來了。你的這些錢便都交給你,你自己支配,好不好?”
石喻仰起臉,望著哥哥,點頭道:“好!”然後一伸雙臂,將那些金銀一抱,看那架勢,像是打算抱著遞到王氏那邊去。
“慢著,哥哥得先告訴你,這些錢該怎麽花用……”
石詠的想法,得讓弟弟將這“財商”一點點地培養起來。他給石喻算了算一年大致的花銷,大頭自然不外乎是束脩、節慶之時給師父師娘那裏送的節禮、他自己上學時需要用的書本和紙筆,另外還有些時候石喻與同窗幾個朋友之間也有些往來。
石詠試圖通過這種方法,盡量讓弟弟對“銀錢”有個概念。他石家家境不算富裕,所以家中子弟絕不能是個肆意揮霍的紈絝,可也不能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除了“財商”之外,這個時空裏對於“人情”的注重,遠勝於後世。現在石喻交的朋友,往來的人,將來就會成為一部分非常重要的社會關係。
石喻似懂非懂,但是表現得很感興趣。
石大娘和王氏相互看看,都是沒想到,石詠竟會提這麽一出。如今石家日常的嚼用,都是石詠的俸祿和丁銀,而且出門交際也都是石詠,他如今已經是名符其實的“家主”。因此石大娘和王氏見是石詠發話,便也都不攔著。
於是石詠就教他如何規劃,先將整個一年的花銷大致做個預算,將幾樣大錢預留出來,然後剩下作為的機動資金,等到需要的時候再用。
石喻聽哥哥幫他算了一遍“預算”,將不懂的幾處盡問了問,明白了之後就將這些銀錢全部包起來,交給王氏,說:“娘,您先幫我收著。我到要花用的時候就來您這兒支!”
王氏搖搖頭,說:“喻哥兒自己的錢,自己收著也沒事兒。平時留著買點兒零嘴兒啥的。”
王氏性情柔順,是那種以夫為天的,丈夫過世,便事事以兒子為先。
然而石喻卻說:“不,我不買零嘴兒,我要將錢攢著,回頭給娘打一件首飾!”
原來這石喻在學塾裏見到過師娘戴首飾,就上了心,心心念念地想攢錢孝敬一件首飾給自己娘,讓尚自年輕的王氏能打扮得漂亮點兒。
王氏一聽,又是感動,又是心酸,那眼淚就撲撲簌簌地下來,哪裏還想著該向兒子解釋,她寡居之人足不出戶的,原用不著戴什麽首飾。
“娘,大年初一呢!”喻哥兒拿著帕子給王氏拭淚,一麵拭一麵還幫著王氏遮掩,“千萬別教伯娘和大哥瞧見了,到時笑話您,這麽大的人,還掉金豆子!”
言語稚嫩,又惹得屋裏的人都笑了。
石家在京中親眷不算多,石大娘舒舒覺羅氏娘家哥哥前年補了個實缺,去了盛京做官,時常有信過來,但很少走動。二嬸王氏更加不用說,家裏人全在南邊,而且自從她嫁了石宏武之後就全斷了往來。
因此石家過年,十分清靜。
然而到了年初三初四,石詠便需要出門去會會朋友,白老板楊鏡鋅他們這幾位自然是缺不了的。除此之外,初四這天,石詠還在街上遇見了賈璉。
這位璉二爺,此刻正忙著去四九城中各家高門大戶拜年請安,榮國府的人情往來都交給他這位通曉庶務的長房嫡子打理去了。因此賈璉忙得團團轉,即便遇上石詠,兩人也沒顧得上說話,隻約好了年後找個機會再聊便是。
到了初五,石詠就得去參加養心殿造辦處的“團拜”,也就是他們這些屬官們聚在一起,向上司拜年。
石詠見到察爾漢、唐英等幾個年齡相近的小吏,彼此互道吉祥,隨後便聚在一處,一起給上官們拜年。待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樂水,石詠趕忙上前祝賀新春,然而王樂水卻直盯著石詠看了半晌,什麽話都沒說。
“大人,大人……”
石詠提醒。
王樂水醒過神來,歎了口氣,說:“沒事兒,石詠,往後兩個月,你恐怕是要好生辛苦一回了啊!”
石詠心想,難道是年後安排他什麽特殊的差事不成?可他問了王樂水,對方卻又不再說了,隻說到時候就知道。
石詠被王樂水說得一頭霧水,不禁想起,十六阿哥胤祿也曾提過,說是年後要安排一樁“好”差事給他。
團拜的時候,造辦處的主官,郎中賀元思便也多打量石詠幾眼,問了他幾句。
賀元思是造辦處的兩位郎中之一,在漢軍鑲黃旗,卻是科舉出仕的,到造辦處大約兩年左右,不算是“資深”,好多人猜這位賀郎中隻是被暫時挪到這個位置上,等六部裏出缺的時候,還是要去做堂官的。
因此在石詠的印象中,這位賀大人平日裏總是擺出一副甩手掌櫃的模樣,事情都交給下麵。甚至上回石詠鬧了一出“自鳴鍾”的事情出來,這賀元思也隻是不痛不癢地訓了他幾句,而另一位出身正黃旗包衣的郎中尚裕和卻是痛心疾首,將石詠好生數落了一頓。
所以今日賀元思關注石詠,總透著這麽一點兒不尋常。
石詠不管,旁人問,他就都老老實實,一一都答了。賀元思盯著石詠看了半天,大約覺得這人實誠是實誠,可是不夠伶俐,當下便歎了口氣,告訴他初十上衙的時候去尋他,交代一下“差事”。
尋常衙門,大多等到正月十八才“開印”,內務府卻是管著大內諸般事務,七司三院當中有不少人是全年無休的。造辦處好些,但卻等不到十八才開衙,初十就得去。
石詠沒有意見,可多少還是有些吃驚:從王樂水和賀元思透露的那點兒意思來看,之後他要直接跟著賀郎中去辦差?而且還是辛苦的差事?
隻不過那兩位既然不肯多說,他也就不問。
一時造辦處“團拜”結束,石詠隨著眾人一起,從西華門中離開,從正陽門出來,往椿樹胡同趕,路上正巧撞見了楊掌櫃楊鏡鋅。
楊鏡鋅趕緊上來,拉著石詠問:“我這正要去十三爺府上請安,你可有功夫,與我同去?”
石詠一聽:請安?
他還真沒多大的興趣。
石詠於十三阿哥來說,隻是曾有過一麵之緣,算不得什麽正經親戚,也不是門下。他請個什麽安呐?
“就是去見見……拜個年!”
楊鏡鋅一見石詠的表情,就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連忙開口糾正。
“你也知道,金魚胡同那邊,怪冷清的……”楊鏡鋅解釋。
這話一說,石詠的惻隱之心登時動了。
十三阿哥是無爵皇子,不當差,整日悶在家裏,近幾年又飽受病痛折磨。再加上他不受皇父待見,這在京裏,除了最近的幾戶親眷以外,恐怕旁人都對這位失寵皇子避之猶恐不及。
這外頭人家都在熱熱鬧鬧地走動拜年,金魚胡同那邊“門庭冷落車馬稀”的情形,卻也可想而知。
想到這裏,石詠轉向楊鏡鋅:“楊掌櫃,你說我這樣空手過去,合適嗎?”
楊鏡鋅想了想:“也沒什麽不合適的,在十三爺麵前,您是小輩!”
從二福晉和十五福晉身上算起,石詠剛好比十三阿哥矮了一輩,勉強能算是十三阿哥拐裏拐彎的內侄。
“不過,還是準備個拜帖要好些。”
楊鏡鋅看看此處離琉璃廠近,就拉著石詠一道,去他的“鬆竹齋”,將店門下了,去尋了帖子筆墨,教石詠寫了一張“拜帖”。至此,石詠才明白這大戶人家之間相互“拜見”,到底是個什麽規矩儀程,拜帖又該怎麽寫。
楊鏡鋅好心,又尋了坐騎借與石詠,兩人一道策馬,重新進了四九城,往東北麵的金魚胡同趕去。到了十三阿哥府邸,石詠隨楊鏡鋅下馬,兩人各自遞了拜帖,少時便有十三阿哥府上的管事出來,將兩人往裏迎。
十三阿哥如今身體漸好,因此在外書房見人。隻是楊鏡鋅所料不錯,這幾天十三阿哥府上,除了平時常來常往的幾家,壓根兒沒什麽人過來。十三阿哥卻已豁達不少,根本不在意這些人情往來。可是聽說石詠過來,十三阿哥倒是生出幾分好奇,忙命人請。
石詠跟著楊鏡鋅,由十三阿哥府邸上的管事帶著,往外書房過去。在頭一進的院子裏,剛巧看見院中泊著一駕馬車。馬車車身寬闊,而十三阿哥府上內院地方狹小,馬車進不去二門。因此這馬車隻在二門正門前停在,有幾個婆子守在門口,大約是在接送女眷上下車。
石詠不敢多看,跟在管事身後,從馬車後麵繞了過去。
然而他經過之時,隻聽車內有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在說:
“今天這事兒,若是教阿瑪和額娘知道了,你我少不得吃一頓掛落。”
接下來也是同樣的聲音。
“吃掛落便吃掛落。明兒小表弟滿月,姑母這裏沒人幫著張羅怎麽行?”
石詠聽了這個聲音,隻覺得心口處猛地一跳。
上回就是在十三阿哥這裏,他聽見了這個好生熟悉的聲音,今天再次聽見,石詠並不覺得特別驚訝。
可是,這說話的人,怎麽好像很喜歡自言自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