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捉蟲)
第38章(捉蟲)
石詠心裏暗自揣度, 覺得母親這麽做, 固然有她那不喜與人爭利的性子擺在那裏, 同時也可能是考慮到薑夫子的緣故, 能讓一點, 便讓一點。
石詠自己是覺得隻要公平交易, 大家溝通清楚, 不會起糾紛便好。但是既然母親願意謙讓,不願計較這點兒小錢,他便也不多說什麽。
這下子兩家說妥, 約定了明日立文書過戶。兩家各自請中人見證,姚家那頭是做買賣的,自有相熟的朋友。石詠則請了楊掌櫃楊鏡鋅。
楊掌櫃聽說石家與人換房, 又見是換到椿樹胡同來, 自然是歡喜,似乎以後有什麽急事要找石詠, 過來椿樹胡同一提溜就成。
當晚石家便忙著收拾, 準備搬家。
石家不是富裕之家, 東西家什也不多。隻是石大娘還是有幾件陪嫁的紅木家具, 到底是舍不得拉下, 也打算請人幫忙, 一起搬到椿樹胡同去。
石詠檢查了母親那幾件陪嫁,見都是用上好的木料製的,但畢竟用的時日久了, 多少有些損壞, 或是掉漆,或是磨損。石詠看了暗自記下,準備有空的時候去備一點生漆,將母親這幾件家具好生修一修。枉他有一手好手藝,若是連母親的陪嫁都不能捯飭光鮮了,豈不丟人?
相比石大娘,二嬸王氏的陪嫁就沒多少,隻一兩個箱籠而已。
石大娘則偷偷告訴石詠,二嬸王氏本是南方人,因為是遠嫁,所以家裏沒陪送多少大件的家什。後來石宏文石宏武兩兄弟過世,王氏為了補貼家裏,不少從南邊帶來的東西都偷偷當掉了。所以如今看起來王氏的家當要寒酸一些。
石詠聽過了就算了,在他看來,畢竟都是一家人,實在沒必要計較這許多。二嬸和弟弟那裏家當少,日後他這裏就多貼補一點兒便是。
石家拾掇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石詠和姚老板簽了契紙,又到官府去過了戶,兩家便算是彼此交換了產業。
因石詠去當差的日子趕得緊,石家便決定趕緊將大件先搬了。搬家的時候,紅線胡同的鄰居都出來搭把手。石家在紅線胡同人緣算是不錯,不僅有鄰裏出來幫忙,更有幾位相熟的娘子頗舍不得石大娘和王氏,站在石家門口話別。大家話裏話外提到石詠,都誇石大娘教得好,眼看著既能當差,又能領丁銀,石大娘的苦日子算是熬出頭了。
這會兒大家倒再不提石詠那個“呆子”的外號了。
石大娘和王氏則謝過鄰裏多年來的照顧,畢竟她們孤兒寡母的,鄰裏對石家的態度一直是能幫一把就幫一把。石大娘她們也都是心懷感激,頗有些戀戀不舍。
即將搬來的姚老板是做生意的,平時經常用騾車運送貨物,這回就幹脆幫石家一把,用店鋪裏的騾車先將石家的大件都拖到了椿樹胡同,先暫時堆在院子裏。大件一去,石家便隻剩下些細軟。石詠又叫了一趟車,請石大娘和王氏帶著箱籠坐了,如此,就一氣兒全搬到椿樹胡同去了。
饒是石家東西不多,也忙忙碌碌地收拾了兩天才將住處徹底收拾停當。
如今石家有了一座二進的新院子。石大娘和王氏一起住在上房,彼此好有個照應。石詠和弟弟石喻則分了東廂和西廂。以前哥兒倆一直住一個屋的,現在終於有了各自的屋子。這樣石詠晚間做活計就不會打擾弟弟休息了,而石喻頭回有了個自己的屋子,也上竄下跳地十分開心。
石詠忙過這一陣,稍空下來,才有功夫琢磨這差事的事兒。他雖然對內務府的造辦處久仰盛名,可是去了之後,該做什麽,甚至是怎麽去,穿什麽去,他都茫然沒有半點頭緒。
竟是石大娘有些經驗,從箱子底取了一件石老爹石宏文當年穿過的靛青色棉袍出來,在石詠身上比比,將袖口腰身處趕著給他改了,讓石詠穿這身便服先去內務府見了上司堂官,回頭再說穿戴的事兒。
石詠想想也是,他這還不曉得自己到底要做什麽差事,什麽職位,哪裏就知道自己該穿什麽。
他到底還是盼著能有個人指點指點,正茫然之際,突然想起那位讓他到永順胡同去“聽訓”的堂伯父富達禮。
一忙起來,竟然就將富達禮吩咐過的話全拋在腦後了——石詠拍拍後腦,趕緊準備出門。然而看看天色,卻是陰沉沉的,外頭街麵上已經刮起寒風,這才剛進十月的天氣,竟然看著像是就要下雪了。
石詠一捏領口,頂著寒風轉出椿樹胡同,踏上琉璃廠大街,忽然有個聲音招呼他:“石兄弟!”
石詠一回頭,竟見是賈璉,正揭開棉布門簾兒,從一家書鋪裏探出頭來。
“璉,璉二爺……您,您也來逛書鋪?”石詠吃驚地問,趕緊進了那書鋪去稍許暖和暖和。
按照他對賈璉的了解,賈璉愛財愛色,可就是沒聽說過他還喜歡讀書。
賈璉拿眼瞪他:“石兄弟,這麽笑哥哥,可不夠義氣!”
這位是明知自己不愛讀書,所以才聽明白了石詠吃驚之餘的弦外之音。
“是這樣的,舍下有位表親,年方八歲,從揚州過來,寓居京中,”賈璉簡單向石詠解釋了他來琉璃廠的緣故,“家祖母前日接到揚州親長的書信,說是想將那位表親接回揚州去。正巧那位親長酷愛詩書,古籍珍本。所以列了個長單子,想托人在這邊的舊書鋪子尋一尋。”
說著,賈璉一攤手,說:“如今家裏就我最閑,家祖母便打發我出來,到琉璃廠來看看。”
這樁事情說來也簡單,隻要將單子送去舊書鋪子,命夥計對著單子尋就是了。因此賈璉跑的這腿毫無難度。
然而石詠聽了,卻大吃一驚,表親、揚州、親長……這,這不是武皇的寶鏡成天惦記的那位麽?
他一拉賈璉,趕緊問:“二爺,府上那位尊親,敢問可是染恙?”
若是石詠記得不錯,林黛玉從京中回揚州,乃是因為其父林如海身染重疾,才將女兒接回去的。石詠雖然算算覺得時日不大對,可也經不住嚇了一跳,所以才有此一問。
賈璉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說了句“童言無忌”,奇怪地看著石詠,說:“你這是從哪兒聽混了的消息?若是親長染恙,我還敢在這兒悠哉悠哉地挑古籍麽?”
石詠一想也是,趕緊摸著後腦,“嘿嘿”地笑了兩聲,隻說是聽岔了。
賈璉也不與他多計較,臉上稍許露出幾分鬱悶,說:“回頭送我那位表親回南,家祖母也說了,要我跑這一趟的。”
石詠一聽,立即又想岔了,連忙問:“璉二爺幾時動身?是待這些古籍置辦齊全了,就立即準備南下麽?”
他的思緒已經飛得很遠。若是林黛玉現在就要動身南下,那他豈不是就剩這幾天的功夫,得趕緊去想法子將寶鏡送到那位的身邊了?一瞬間,石詠已經在考慮是不是該得趕緊去家裏把寶鏡取出來,趁賈璉置辦古籍的功夫,將寶鏡混塞在這些書籍裏送到賈府去。
“咳,你這小子,想啥呢,難道還盼著你哥哥我這麽冷的天出遠門不成?”賈璉故意板起臉,“對不住,不會如你的願,家中表親雖然很想回南盡孝,無奈家祖母憐惜,說是眼見著天冷了,不讓上路,一定要等過了正月十五去,再送我那位表妹回去呢!”
賈璉又回頭,衝那舊書鋪子努努嘴,說:“今兒置辦的這些古籍珍本,則是要先隨著年禮一道送到揚州去的。”
石詠心裏暗自吐槽,攔著不讓人回家過年,賈府那位老太太,也真是槽點滿滿那!
不過他也暗自慶幸,幸虧問清楚了,沒把武皇的寶鏡就這麽混充塞在古籍裏。若是寶鏡先被他這麽著稀裏糊塗地先送去了揚州,回頭再遇見了還不知會把自己罵成什麽樣子。
賈府院子東北角有一處小院落,名叫梨香院,原是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來間房舍。
此刻林黛玉正披著一件素色羽緞對衿褂子,立在梨香院門口,望著天上落下的些些雪珠子,聽著眼前屋舍裏的笑語聲聲。
在一眾女眷的說話聲中,寶玉的笑聲聽來尤為清晰。
“我來得不巧!”林黛玉扶著身邊的丫鬟,笑道:“走吧,這麽冷的天,也免得你紫鵑姐姐惦著。”
陪著黛玉過來的小丫鬟是雪雁,年紀尚小,一團孩子氣,偏過臉問自家主子:“姑娘,咱們不是來探病的麽?”
這怎麽門兒還沒進呢,就轉頭先回去了呢?
黛玉已經轉回身,笑道:“既然他來,我就不必來了。”
雪雁似懂非懂,但自家姑娘發了話,她自然樂得聽從。天這麽冷,姑娘回去也好,回頭免得她來回跑著送手爐子。
一時黛玉回到賈母房中,賈母尚未用飯,正等著兩個玉。
有婆子過來稟報賈母,隻說寶二爺在薛家姨太太那裏用飯,賈母怔了怔,看了立在下首的王夫人一眼,什麽都沒說,隻吩咐開席。
賈府三春都在,並黛玉四人陪著賈母一處坐了。李紈在一旁捧杯安箸,王夫人進羹。進羹之後,王夫人在下首坐下,陪著一同用飯。李紈則立在案邊布菜。
原本鳳姐也該來這邊立規矩的,然而她如今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子,近來稍許有些不舒坦,賈母與王夫人就打發她早早去歇著,隻管在自己屋裏擺飯。
待到眾人都用過飯,飲過茶,賈母才將黛玉叫到身邊,細細問起她在榮國府的生活起居,一應瑣事。黛玉一一都答了。賈母心中未免有些悵惘,問黛玉:“玉兒在京中住得可曾習慣了?可是有什麽不舒心的?”
老人家實實是不明白,外孫女兒在自己身邊住著,府裏那麽多孩子在一處玩耍豈不是熱鬧?女婿為什麽一力堅持,一定要將人接回揚州去?
偏生如今賈家要靠著兩淮鹽稅來填補昔日任上的虧空,離不得女婿的“關照”。賈母縱使再舍不得,也少不得遂了林如海之願。
黛玉通透,聽了賈母的話,便知老人家心內不舒坦。她隻開口緩緩開解:“老太太,這邊府裏極好,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璉二嫂子對玉兒都照拂有加,姐姐妹妹們又是極友愛的。”
賈母殷殷望著她,盼她自己能說出想留下來的話。
哪知黛玉接著說:“然而隻消一想到父親獨居清苦,心內便越發難過。玉兒為人子女,恪盡孝道,乃是應有之義。”
眾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賈府越是熱鬧,便襯得揚州林如海那裏越發淒涼。黛玉抬出“孝道”這個大道理,賈母便再也沒話可說,整個人悶悶的,隻與眾人坐了一會兒,便說要歇下,打發眾人回去了。
黛玉就住在賈母臥室旁隔出的暖閣裏,晚間紫鵑雪雁自服侍她卸妝梳洗。一時聽見外麵院子裏有動靜,有人高聲說話,便知是寶玉從梨香院回來了。賈母那邊便派了人過去問。
紫鵑悄悄地出去一趟,隨後進來,對黛玉說:“璉二奶奶身邊的平姑娘剛才過來了,說姑娘給的單子,璉二爺今兒去琉璃廠都采辦齊了,會夾在年禮裏一起往南邊送去。”
黛玉聽說父親惦記著的那些古籍珍本在京裏都采辦齊了,登時微微一笑,衝紫鵑點著頭道:“那可真得多謝璉二哥哥和嫂子。”
她說著又沉吟:“我得謝他們二位什麽才好?要不要跟璉二哥哥說說,今日采買的那些裏頭,他若有喜歡的,便盡可以留下!”
紫鵑聽了,掩了口免得笑出聲來,小聲在黛玉耳邊說:“姑娘忘了?璉二爺那夫妻兩口兒,都不讀書的……”
賈璉識文斷字,但打小不喜讀書。他這樣的人家又不需要子弟科舉出仕,賈璉如今身上早有個捐來的同知,更是將聖賢書都拋在腦後。
而鳳姐那邊,因王家原是內務府包衣,舊日規矩,家中女孩子要送去參加小選,入宮執役。因早年間入宮的宮女都不識字,王家的女兒也便都不讀書,到鳳姐這一輩兒,規矩漸漸地鬆了,王家教女,卻也依然如此。
黛玉一想,才將這茬兒想起來,倒是有些為鳳姐惋惜。她想了想,便教雪雁開了箱籠,取出一隻盛在個檀木匣子裏的羊脂白玉的掛件,遞給紫鵑,命她明日給平兒那邊送去。“這是母親留下的,據說由揚州大明寺的高僧開過光。二嫂子生小侄兒的時候我想必已經回南了,這便提前送她這一份賀禮,請二嫂子萬勿嫌棄。”
紫鵑將黛玉的話一一都記下,將玉掛件收起,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睡在榻上,卻並不那麽安穩,想想這邊府裏,旁人且不論,外祖母一片慈愛,她當然辨得出是發自真心。表兄寶玉,初見時,曾有那麽一刻,覺得此人好生麵善,一見便心生感激之意,當是有些淵源。然而府裏現有著那麽多旁人,動著那麽多的心思,黛玉通透,豈有不知的?
她內心多少有些躊躇,反複思量,漸入夢鄉,直至暗夜沉沉,忽地驚醒,隻覺腦海裏嗡嗡輕響,似乎有個聲音始終在對她說些什麽。
“一身才氣靈性,女子裏無出其右。難道你就這樣將一輩子束縛在這宅門裏頭,任人擺布命運麽?”
黛玉一驚睜眼,她兀自好端端地歇在暖閣的榻上。今兒紫鵑值夜,她早先在榻旁的熏籠旁邊鋪了鋪蓋,此刻睡得正沉。
這個聲音,已經好幾次出現在她的夢境裏。
甚至黛玉早先去信回南,請父親修書榮國府,接自己回揚州,多少也是因為這個夢。
年少失恃,無人教養,才被送到外祖母這裏,然而比照這邊府裏的情形,揚州有父親延請名師,言傳身教,除去沒有那些繁文縟節之外,又哪裏比這榮國府差了?
倒是夢裏那個聲音說得對,在這裏,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這大半年裏,從不敢有半點鬆懈。如此看來,這大好的歲月,便盡數耗在府裏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地之間了。再往遠裏想,確實命運為人所左右擺布,自己竟做不得半點主——難道,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想到這裏,黛玉重新闔上眼,她去意已決,便不再多想。
豈料她闔上眼,一時也沒法兒再入眠,依稀隻覺得耳邊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漸漸辨得出是個蒼老卻有力的女聲,隻聽那聲音在耳邊笑道:“朕果然沒有看錯……”
黛玉熟讀書史,自然知道能自稱為“朕”的女人,千百年來也隻有那一位。
她一驚,開口問道:“武皇陛下?”
“是朕!”那聲音果斷答道。
黛玉又驚又喜,驚問道:“這一直以來,難道竟是陛下一直在暗中指點迷津嗎?”
這樣的夢,她一入賈府的時候就做過,迄今為止,不過有這兩三回。但就是這兩三回夢境,這令她的心境慢慢有所轉變,及至終於做出決斷。這……竟是夢中,她與昔日武皇的魂魄邂逅了麽?
“是,也不是……”
那聲音漸漸地隱去。
黛玉急了:“陛下,何時能再得以與陛下相見?”
“終須一會,便在眼前……”
八個字說完,那聲音已經遙不可聞。
黛玉心中大急,想要沿著聲音追去,卻是一驚坐起,扭頭一看,紫鵑正在身邊,握著自己的手,焦急地問:“姑娘怎麽魘住了?”
黛玉睜眼,便見到旁邊賈母那邊的屋子燈還沒有盡熄。紫鵑身上外頭的襖子還未脫去,熏籠旁邊也還未鋪著鋪蓋。
看看暖閣裏的自鳴鍾,黛玉算算,自己這才睡下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
——這竟是夢中夢?
永順胡同這邊,石詠正立在富達禮的書房裏,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恭恭敬敬,老老實實,聽富達禮訓話。
富達禮早先在正白旗府署的時候被石詠氣到,多半也是自尊心在作祟。他盤算得好好的,要為這個堂侄好生籌劃將來,豈料人家卻神通得很,先尋到了旁的門路。偏生內務府營造司的差使,還真不是找找尋常門路鑽營兩下,就能得來的。
到了石詠過來求見富達禮的時候,這位正白旗都統的氣已經消了大半。
——多年來從未在子侄身上盡過心,這會兒甭管石詠用什麽本事,總是他自己求來的差事,難道富達禮還有立場怪他不成?
於是富達禮依舊板著臉,但語氣卻和藹了許多,問起石詠得這差事的前後經過。
石詠並未隱瞞什麽,隻將他當日在“鬆竹齋”因為一直螺鈿插屏的關係,認得了十六阿哥胤祿手下的靳管事。後來又偶然在“鬆竹齋”見了十六阿哥一麵,期間提起了養心殿造辦處這茬兒。石詠隻說他當時也沒指望著能成,後來好幾個月都沒音訊,沒想到這會卻突然有人過來點了他當差。
他說了往事,但是卻把替雍親王補碗,又送去十三阿哥府上的事兒暫且給瞞了。他覺得這兩者之間,似乎沒什麽關係。
富達禮聽了,緩緩點了點頭:“十六阿哥前段時日隨扈塞外去了,你自然沒他的音訊。”
他見石詠說話時態度誠懇,一點兒也不作偽,又想想十六阿哥隻是個無爵皇子,朝中的大事向來不會瞎摻和,點了石詠當差,可能真的是一時看中了石詠。富達禮多少放了心,便點點頭,說:“這倒也罷了!進了內務府,交到你手上的差事上一定要盡心,但也要記得少說少做……”
石詠心內重複一遍:少說少做?
富達禮“哼”了一聲,說:“你說得多,做得多,錯的就越多,牽扯到宮中貴人的時候,尤其如此。”
他見石詠正凝神沉思,似乎在琢磨著他說的兩句話,心下不喜,覺得這個堂侄看著總是木愣愣的,不夠靈光。
“你這就去吧!給你娘帶個好兒。下回有空的時候帶你弟弟過來,這邊的親戚也都認一認!”
富達禮百無聊賴,揮揮手,讓石詠出去。
石詠心裏納悶:這就完了?
——雷聲大,雨點小。他早先以為富達禮至少得訓上半天的。
他默然走出富達禮的書房,心裏有些悻悻。原本想稍許打聽一下在內務府當差的情形,順便問問這位伯父,有沒有什麽當差時需要注意的。豈料富達禮贈了這“少說少做”的萬金油人生格言給他。石詠無奈,他也不是那種能腆著臉求人的人,當下就辭別富達禮,隨著伯爵府的管事,往外間出來。
剛到伯爵府的外院,就見一個人衝石詠這邊快步過來,邊走邊招呼:“詠哥兒,詠哥兒……”
來人臉上笑嘻嘻的,來到石詠跟前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真有你的,內務府的差使,都叫你給尋著了!怎麽樣,家裏的事都安排妥當了?”
石詠見來人這麽熱情,忍不住也露出笑容,招呼一聲:“二伯!”
來人正是石詠的堂伯父慶德。
早先富達禮隻問了石詠得差事的經過,對他的家事絲毫沒有半點兒關切。這會兒慶德問起他家裏的情形,石詠登時覺得一陣溫暖,連忙點點頭,接著說:“都妥當了!”
慶德趕緊伸手將石詠往裏讓,口中說:“來,到二伯書房去坐會兒。咱倆不說別的,就隻聊聊家事。”
話雖如此,慶德到了書房裏,命人給石詠沏了茶,又讓他隻管坐,可卻是將十六阿哥那回見他的情形詳詳細細都問過了,見石詠確實不像是有任何隱瞞或是遺漏,這才作罷。
不過石詠倒也沒有白白回答,慶德問過之後,便將初次去內務府報道當差的種種細節,如何見上官下官,什麽時候上衙,什麽時候下衙,穿不穿官服,午飯如何解決之類,事無巨細,都一一給他講解了。
慶德原本是工部的員外郎,後來平級轉到禮部衙門去,差事十分清閑。但他在各處混得久了,也算是個人精,說給石詠的,也多是經驗之談。
這正是石詠急需的。因此石詠這回對這笑麵佛一樣的二伯頭一回生出發自內心的感激。
最後慶德不忘了叮囑一句,說:“到了內務府造辦處當差,你可別隻顧著藏拙,該露一手的時候也得露一手。要知道,造辦處又叫‘揍笨處’,你若是顯得太‘笨’了,那時遲早要被人揍的。”
揍笨處?
石詠聽著不免露出笑容。他也聽過這個傳說。
不過他對自己的能力也很有信心,指定不會做被揍的那一個。
那天過來傳話的王主事轉告了石詠,讓他五天之後一大早在西華門候著,屆時自然有人帶他進宮過去造辦處。
這天天還未亮,石大娘就起身,先將茶爐子燒上,然後給石詠烙了個餅,沒忘了打上個雞蛋。
石詠如今住在東廂,也不怕吵著弟弟,趕緊點了燈起來洗漱了,將石大娘烙的餅子三口兩口吃了,揮手向母親作別。
石大娘聽聽外麵北風呼嘯,趕緊又去取了一頂皮帽子出來,給石詠端正戴上。她仰著臉,望著兒子,似乎見到了昔日丈夫的模樣,忍不住便眼中含淚。
石詠卻突然一伸雙臂,將石大娘擁了一擁,低聲說:“娘,您就放心吧,兒子不會給您丟臉的。”
石大娘從不習慣與兒子這樣親昵,嚇了一跳,啐了一口,這才省過來,望著兒子那張年輕而坦白的麵孔,心裏暖暖的。
石詠則一伸臂,按了按頭上的帽子,轉身出了門。他需要在正陽門城門一開的時候,立即進四九城,然後趕到西華門外候著。等到西華門開門的時候,便該有人來接他了。
這一路行去,甚是寒冷。石詠咬咬牙,加快腳步,索性算是鍛煉了,一路走,一路想著,回頭也得讓喻哥兒多運動運動,體格好些,不能一味隻讀書。
待趕到西華門,天還未亮,西華門還未開。
石詠見西華門前也泊了不少馬車與轎子,他便知這裏也有不少人與他一樣,等候“上班”。
然而從這裏入宮“上班”的,卻不是那些閣臣。閣臣們入宮見駕,走的是東華門。西華門這一帶,靠近武英殿修書處、養心殿造辦處等地,因此過來的大多是在這兩處當差的官員與工匠。
少時天亮,西華門開了旁側一道券門。在門外候著的人立時下馬的下馬,下轎的下轎,從那券門中魚貫而入。
石詠無人帶領,便決定先在外麵候著。就在他被寒風吹得瑟瑟發顫的時候,一回頭,正見到王主事踱著方步,來到自己麵前,衝他點點頭:“來吧!”
入宮之人,要麽身穿補服,要麽掛著腰牌,王主事帶著石詠過去那道券門,王主事自管對守門的侍衛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指指石詠。
石詠卻有些心不在焉。清晨寒風呼嘯,卷入那券門門洞之中便嗡嗡作響,券門門洞一時便似在嗚咽,又似在訴說。石詠曾一度凝神去聽,片刻後立即省過來:這西華門又不是什麽文物,哪裏能夠說話,自己可千萬別魔怔了。
他聽見王主事提了一嘴“十六阿哥”,守宮門的侍衛則轉頭看看石詠,終於點了頭,一揚手,命石詠進去。
“快走吧!”王主事神情始終淡淡的,叫上石詠,往西華門內進去。石詠走進西華門,過了好久,似乎依舊能聽見券門在身後嗚咽。
一進西華門,王主事就加快了腳步,低著頭匆匆而行,一副趕著上班打卡的模樣。石詠跟在他身後,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兩人一道,從武英殿殿前繞過,沿著宮中道路一直向北,直至養心門。轉過養心門內照壁,繞過正殿,從配殿進入。這裏便是養心殿造辦處了。
內務府造辦處,是清代專事製造皇家禦製用品的作坊。康熙年間,造辦處的地點原本就設在養心殿,因此也叫養心殿造辦處。這裏負責生產、修繕、收藏各種禦用品,除此之外,造辦處還兼有各處宮室的裝修陳設、貢品收發等職能。①
石詠作為後世之人,對這養心殿再熟悉不過,“三希堂”之名如雷貫耳,然而眼前的這一切,卻還都不是後世人們見到的那個樣子。現在的養心殿,還隻是一座簡樸至極的宮苑,因此才會被當做作坊使用。
王主事帶著石詠,進了東配殿一間小小的屋子。石詠這才有機會請教王主事的名姓與履曆。
這位內務府正六品的主事叫王樂水,直隸人士,漢軍鑲黃旗,已經在內務府當差當了十來年了。石詠這回被點了七品的筆帖式,就在王主事手下做事。今天之前,王主事已經將他的腰牌、官袍、補子都事先準備了,就堆在這小屋裏。
石詠一聽說是筆帖式,他就頗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我滿語……那個,國語,不大行……”
王樂水蓄著一小撮短須,聽見這話短須立即抖了抖,抬眼盯著石詠,飛快地問:“漢字呢,認字不?能寫不?會算不?算盤會打不?……”
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堆,石詠都不知該從何答起,隻能連連點頭:“會……這個,也會……”
王樂水一直盯著石詠,還未等他應完,突然歎了口氣,直接說:“唉,真是麻煩!”
他隻甩下一句:“你現在這兒看上兩天,看看旁人都是怎麽做事的,其他的再說吧!”
說完,王樂水掉臉就走了。
石詠將母親給他的皮帽子從懷裏掏出來,放在屋裏的櫃子上,心裏莫名感到一陣輕鬆——
竟然還有自由參觀時間!
養心殿造辦處,聽著這個名兒,石詠的耳朵都快磨出老繭來了。可此前他做夢也沒想到,竟然能有機會,好好看看這個人才薈萃,製造、研發出無數古代工藝美術精品的大作坊。
養心殿造辦處的範圍,不止在養心殿宮苑內。因近來宮中所需激增,內務府索性將慈寧宮西麵的茶飯房也改成了作坊。據石詠目測,至少有四五百號人集中在這一片不算大的地界之內,各司其職,各有產出。
不少皇家工藝用品的作坊就直接設在這裏,如玉雕、金器,甚至一些竹木材質的家具用品與擺件。這裏產出的成品都有“內造”印記,多半留在宮中使用,也偶有賜給皇公貴戚,乃至文武重臣的。
也有好些是由養心殿造辦處擬定規製,或是設計研發之後,再送出宮交由指定作坊生產的,如官用瓷器、親王的製式袍服、官員的補子等等。
甚至宮中為皇家成員繪製肖像的畫師也在此“辦公”,石詠就親眼見到了兩三名金發碧眼的西洋畫師,正在聚精會神地完善他們為康熙皇帝所繪製的“行樂圖”。
石詠一圈還未轉完,已經到了午時。工匠與官員們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各自匆匆地享用送來的飯菜。石詠回到養心殿東配殿,見到王樂水已經坐在屋內開始吃午飯。
“坐!”
工作使人快樂,王樂水忙活了一早上之後,似乎心情終於好了很多,竟然指點石詠,讓他坐在自己對麵用飯。
石詠打開麵前竹製的“飯盒”,一瞅裏麵,見夥食標準還不錯,有肉有菜,白米飯則撐滿了大半個飯盒。這飯食最大的缺陷就是溫度太低,石詠掂掂,覺得和後世冰箱裏剛拿出來的差不了多少,再嚐一口,隻覺得肉老菜鹹——
這世上,工作餐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好讓大家吃完了趕緊去工作!
石詠心中這樣想著,匆匆扒飯,有些不知其味地將冷飯冷菜都扒進肚腹中。王樂水見對麵的年輕小夥子吃飯吃得這麽香,忍不住也多吃了兩筷子,對石詠的印象稍稍轉好了些。
下午王樂水又自管自去忙,石詠回到自由參觀時間。
他也意識到不能再像上午一樣到處隨便亂看了,自己既然被點了筆帖式,就得想辦法去看看旁的筆帖式都是怎麽幹活兒的。
於是他隻管盯著和自己年紀相仿,官階不高的文職人員,從旁觀察。不多時,還真給他看出了一點兒道道。
這個養心殿造辦處,竟多少和後世裏他們博物館研究院有點兒像。
他們博物館研究院裏,大抵也是如此,各處新發現的文物被送到研究院裏,便一一登記編號,隨即入庫。各種需要修繕的文物則會按類別一一送到各個文物修繕小組。每個小組會有單獨的文物台賬,記錄接受的文物,和修繕完畢後交付的文物,經手人和小組長會簽字確認。
博物館的藏品需要對外展出,或是借與兄弟館展出時,也會有出庫入庫的詳細清單。這就有點兒像這裏造辦處,新製好的成品無論是送到哪處宮苑,或者是吩咐送出宮送到哪家王公大臣府上,在這造辦處都會一一記錄。
除此之外,定期清點,檢查器物有無損耗,數量是否與賬麵相符,這些也是常規的工作。
石詠觀察到這些,便轉回東配殿的小屋,去將見到的一一記下來,然後丟下筆再出去觀察。
王樂水回到東配殿的小屋裏,見到石詠留在桌上的“筆記”,盯著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點頭,開始覺得上頭硬塞到自己手下的這個年輕筆帖式,還成……沒有那麽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