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石詠終於知道哪裏出問題了!

賈璉當初信誓旦旦告訴石詠, 這隻是趙飛燕當初立著舞過的金盤。然而金盤自己開“口”, 卻是以漢武帝劉徹皇後衛子夫的口吻。

說來趙飛燕與衛子夫兩人的經曆多少有些共通之處, 兩人都是出身寒微, 一個是歌姬, 一個是舞女, 卻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機會, 登上後位。所以史上這枚金盤傳下來的時候,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將兩位皇後給記混了。

武皇的寶鏡聽到這裏, 很是驚訝地問:“可這金盤該是由人立著在上頭起舞的……”

這隻金盤的大小比兩隻手掌並在一處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盤上起舞,那舞技也該是高超至極了。

世人都傳說趙飛燕體態輕盈,能作掌上舞, 所以說這是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 旁人都信;然而衛子夫……這位衛皇後,相傳隻是平陽公主家中“謳者”, 也就是歌姬, 沒聽說過舞技有多麽高超啊!

聽寶鏡問, 金盤隻幽幽歎道:“起舞金盤上, 也不過是少年時候的營生, 雕蟲小技而已, 何足道哉?”

石詠一想,也是,衛子夫是出身平陽公主府的歌姬, 想必也是經過苛刻的訓練, 除卻歌藝以外,樂器和舞技應該也有所涉獵。

隻是金盤這話,寶鏡卻不信,帶著疑惑問了一句:“真的嗎?”

這下子大約是傷到了衛子夫的自尊心,隻聽那金盤當即反唇相譏,問:“我不能,難道你能?”

石詠在一旁“哼”了一聲,捂著嘴就轉過身去。

他這是生怕武皇的寶鏡看到他在笑,可他卻真個兒險些沒忍住,差點兒笑出聲來。

要知道,唐時以體態豐盈為美,武則天就算是長於舞蹈,可若要她在這兩個手掌大小的金盤上起舞,那也確實有點兒強人所難——為難托著金盤的人。

衛子夫的金盤這樣反唇相譏,立刻惹惱了武則天的寶鏡。

寶鏡當即冷笑了一聲:“衛後!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後,竟然依舊看不透枕邊人的心思。巫蠱變亂之時,你的所作所為乃是大錯特錯。”

金盤聽了寶鏡這樣說話,顫聲問:“你……你在說什麽?”

它頓了頓,又問:“你又是何人,怎麽知道本宮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後?”

石詠在一旁聽著,隻覺得雙方話語裏的火|藥味越來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後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漢皇後,另一位則是不再拘泥後位,幹脆自己身登大寶,世所唯一的女皇,這兩位論起心智與手段,都該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則天此刻卻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她熟讀史書,自然對漢代興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衛子夫卻吃虧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盤又隻是器物,沒機會知曉後世發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則天究竟是何許人也,又哪有機會回擊?

石詠在心裏感歎:信息不對稱,這就是信息不對稱啊!

果然隻聽武皇的寶鏡言辭犀利,針針見血:“當初你見小人江充心懷異誌,就該當機立斷,及早鏟除……”

金盤:“你說得輕巧!”

寶鏡不理它,繼續:“太子被誣,你本該親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宮麵聖。”

它說到這裏,金盤再度出聲反駁,卻被寶鏡打斷:“江充事小,聖心事大,你不想著安穩聖心,卻聽從太子之言,開武庫,發宮衛,坐實太子之反!”

金盤:“我……”

即便是衛子夫,在如此氣魄的武皇麵前,竟也百口莫辯。

“若是有把握打贏,倒也罷了,可是太子與你,根本沒有抗衡劉徹的真正實力,這才輸掉了這麽多人的身家性命!”寶鏡的口氣確實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們母子的!”

當年巫蠱之亂,乃是佞臣江充構陷太子劉據,在皇後衛子夫的支持下,太子無奈起兵殺了江充,卻也坐實了謀反一事,最終為漢武帝劉徹出兵剿滅,太子死,皇後自盡。

“試想,江充誣陷,你若第一時間親自攜太子前往甘泉宮麵聖,豁出性命,哪怕在劉徹跟前一頭碰死,血濺當場,劉徹念在你們這麽多年的夫妻情分,會信江充還是會信你兒子?”

年邁帝王,正值盛壯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沒法兒善了。也許照武皇所說的,由衛子夫護著太子前去見漢武帝劉徹,父子兩人坦誠相見,令劉徹知道太子並無異心……那麽衛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會更有價值。

聽了寶鏡這樣振聾發聵的一席話,石詠不得不感慨,揣摩聖意,看待人心,的確還是武皇更加銳利,眼光更為獨到些。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個位置上待過的緣故。

寶鏡說完,金盤便一直沉默著,良久良久,石詠與寶鏡竟爾聽見盤中傳來輕微的啜泣之聲。石詠與寶鏡,一人一鏡麵麵相覷。寶鏡突然有點兒後悔,覺得自己個兒說得太多,說得太狠了,哪有這樣一上來就血淋淋地揭人瘡疤的。

石詠皺著眉頭望著寶鏡,寶鏡也訕訕地開口:“朕……其實也不該這樣說你。這事後諸葛亮誰都會做……”

金盤:“諸葛亮是誰?”

石詠:……

寶鏡則解釋:“也就是個意思,朕剛才所說的,不過是在事後加以評說罷了,當事人決斷時自有考慮,原不該由外人枉加評判。”

石詠心想,武皇的氣度就擺在那裏,這一番安撫與致歉,的確既顯雍容,半點兒也不掉份兒,又的的確確將歉意都表達到了。

“對了,在朕之前,你已經是在位年限最長的皇後。以後曆朝曆代,無人能超過你。史官更曾贈你一個‘賢’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於懷了!”寶鏡難得以最溫和的口吻安慰。

石詠心想,在位年限最長的,除了衛子夫以外,曆史上還有一位。隻不過那一位在武皇之後,所以連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詠也就不插嘴了。

於是,武皇的寶鏡又說了不少安撫衛子夫金盤的話。金盤總算好了些,一時又覺出奇,便出言相詢,問:“我聽你乃是女子聲音,為何竟能自稱為‘朕’?本朝高祖呂後當年權柄在手,最終都未能登基稱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嗎?”

寶鏡登時得意了:“是!”

金盤自然咋舌不已。

寶鏡之前闖了禍,這會兒卻謙虛下來,柔聲向金盤說起武皇的經曆:“其實這一路行來,也頗為坎坷,即便在那個位置上,也隻覺得孤獨無比,高處不勝寒罷了……”

這一對寶物,各自修繕完畢之後就能夠交流,漸漸地它倆不再爭執,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細語,倒像是在說體己話。

石詠卻漸漸困了。他在修複金盤的工作上耗費了太多時間與精神,到了這時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會兒,起來就發現日頭已經偏斜。他得趕緊去椿樹胡同接喻哥兒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氣很重。石詠接了喻哥兒,哥兩個就專撿街邊濃鬱的樹蔭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紅線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遠房堂弟訥蘇當街被人“拍花”之後,石詠就下定決心,哪怕再忙,也要親自接送弟弟上下學塾。

兩人走進紅線胡同,路過鄰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姐姐,好幾天都沒見著呢!”

石詠點點頭,說:“方叔他們家許是走親戚去了,這兩天都不在家。”

早先端午節的時候,石大娘就命石詠往隔壁送點兒粽子去。石詠敲了半天門,裏麵卻沒有人應。因此石大娘猜測這對父女可能是過節的時候往親戚家走動去了。

石詠則知道方家這對父女早早就付了石家半年的租子,而且又有雪中送炭的這份恩義在,所以隻要方家一天不搬,隔壁那個院子就始終是留給這對父女的。隻是他總覺得方大叔那氣度,倒實在不像隻是個賣藝的。

哥兒倆回到家,竟然發現一向冷清的石家竟然來了客人。石詠一看,竟然還是認得的。

“嬤嬤你好!”石詠向梁嬤嬤致意。

永順胡同那邊,堂叔富達禮到底還是惦著同出一脈的情分,遣了梁嬤嬤過來看看石家孤兒寡婦過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