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十三阿哥胤祥, 早年得寵, 然而在“一廢太子”之時被牽連, 曾在養蜂夾道被關了好一陣子。如今圈禁旨意已去, 胤祥卻依舊不得聖心, 隻窩在府上養病, 素來不與別府走動, 算是個“半圈不圈”的狀態。

府裏的管事將楊石二人請進內院見胤祥,一來是因為胤祥的病,二來這位失寵阿哥也不耐煩見人。隻是他素來與四哥胤禛親厚, 府裏的人不敢怠慢,才將兩人一直迎到內院上房。

石詠跟隨楊鏡鋅,進了十三阿哥的上房, 撲鼻而來的, 是一股子藥酒味兒。石詠一抬頭,便見上房通向裏間的房門簾子動了動, 估計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見了十三阿哥胤祥, 楊鏡鋅和石詠一起行了禮。

進十三阿哥府邸之前, 楊鏡鋅耳提麵命, 囑咐小石詠千萬不能再“胡鬧”, 在這行禮上出什麽岔子了。石詠見楊鏡鋅言語懇切, 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解釋各色禮節的場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種不知好處的人,當即謝過了楊掌櫃的教誨,這會兒又老老實實地行了禮。

十三阿哥胤祥這時候該隻有二十六歲, 可看著頗為憔悴。石詠匆匆掃了一眼, 沒敢多看,但第一印象隻覺胤祥與胤禛差不多年紀,甚至兩鬢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著藥酒與白棉布,似乎石詠他們進來之前,旁人正在給十三阿哥上藥酒。

“楊掌櫃,”胤祥認得楊鏡鋅,當即笑道:“四哥遣你來,又是有什麽寶貝珍玩要贈我麽?你這就直接拿回你們店去擱著,再轉告四哥,老十三這裏,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楊鏡鋅雙手奉上那隻錦盒,“雍親王命小人過來,是送一對十三爺認得的器物。”

“認得的?”胤祥聽了,稍許變變臉色,眼看著楊鏡鋅打開錦盒,他一伸手,滿腹狐疑地將那一對甜白釉瓷碗取了出來。

這對碗當初是胤禛贈與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認得。隻是一旦視線觸及補得天衣無縫的碗身,又見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線,胤祥驚訝之餘,那對眉頭卻又緊緊地皺著,一轉臉,盯著楊鏡鋅,問:“這是什麽意思?”

楊鏡鋅卻不便回答,扭頭看看石詠。

胤祥不耐煩地一揮手,命楊鏡鋅出去,上房裏留下石詠一個。

“你是什麽人?”胤祥盯著石詠,對眼前這十幾歲的年輕人生出些好奇。

待聽了石詠自報家門,胤祥竟點點頭,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驍騎校對不對?嗯,當年你老子也算是跟過爺的。”

——老石家祖上人脈竟然還挺廣!

然而石詠卻不是靠著裙帶才進的這十三阿哥府,他沒有攀關係的打算,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十三爺,您眼前的這對碗,是我補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頹唐的樣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卻突轉銳利,緊緊地盯著石詠,寒聲問:“你想說什麽?”

十三阿哥這一動怒,內室那邊簾子便動了動,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石詠卻像是沒聽到似的,一口氣往下說:“我修這對碗,不是因為這對碗被打碎了,而是因為這對碗,它值得修!”

當初他修複這對甜白釉瓷碗的時候,武則天的寶鏡曾經提過:“一見這碗,便覺‘缺陷’。”

然而就算這對“缺陷”擺在眼前,這對碗上用力延伸著的金線,不也象征著一種永不服輸的韌勁兒,和一股子蓬勃而發的生機麽?

雍親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毀傷,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詠,將其精心修複。而石詠明白那位的用意,才會說出這種話。

這對碗,器型美,色釉勻,確實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兒,所以值得修,值得補——那麽,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補?如果是,那又該怎麽修,怎麽補?

石詠隻說了這話,胤祥那裏立即沉默了,良久沒有說話。

門簾那頭兒聽聽這邊覺得不對勁,忍不住輕輕地問了一聲:“爺?”

石詠這會兒聽得真了,是個年輕婦人的聲音。

“——爺沒事兒!”

胤祥回答,聲音裏卻帶了鼻音。

石詠見胤祥這樣,忽然大悔,覺得自己下的這一味藥是不是過猛了一點,連忙往回找補:“十三爺,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爺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將來的福氣,指定要從這碗裏溢出來呢!”

兩隻瓷碗,其中一隻沒碎,而是缺了個口兒。石詠當時用大漆將這裏補齊,表麵再塗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著,從外麵看上去,就和這碗口裏滿滿地溢出黃金似的。

胤祥聞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聲,隨手一抹,臉上再無傷感的痕跡,而是開口喚道:“福晉也出來見見吧!這石家哥兒,多少也沾親帶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輩兒的人物。”

裏麵的人聽見,一打簾子出來。隻見是一位旗裝貴婦,約摸二十來歲的樣子。石詠卻不敢多看,趕緊行禮,一低下頭去,就不用煩惱眼神該往哪兒放的問題了。

出來的是十三福晉兆佳氏,見石詠這樣,就知道是個守禮的傻小子,當下抿嘴一笑,說:“爺也不早說,既是子侄輩兒,也不知會一聲,府裏連表禮都沒備下!”

十三阿哥聞言也笑,說:“他爹當年就是個粗枝大葉的,當兒子的自然講究不到哪兒去。再說了,”他手裏兀自托著那對碗,“這小子手藝不賴,能修會補,家裏鐵定不缺什麽?”

石詠聽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話。其實他和外頭候著的楊掌櫃楊鏡鋅一樣,命裏缺“金”呢。

少時石詠從十三阿哥的上房裏退出來,楊鏡鋅見他臉色如常,心裏也暗暗舒了口氣。兩人跟著府裏管家,剛抬腳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將他們兩人一攔,楊鏡鋅也趕緊將石詠的衣袖一扯,三個人一起避在旁邊。

隻聽一群人腳步聲漸近,有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開口問:“姑母在嗎?”

就在這時,管家給楊石兩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趕緊走。楊掌櫃見石詠在原地發呆,將他衣袖一拉,兩個人恨不得貓著腰,隨著管家從這內院裏飛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內院,管家卻讓兩人稍等一下。門房那裏請楊鏡鋅與石詠喝了杯茶,少時裏麵有人出來,給楊鏡鋅與石詠各自遞了個盒子,說是福晉吩咐,一點兒小東西,讓他們轉帶給家裏女眷的端午節禮。

在這短短幾天之內,石詠見了不少人。哪怕是關係近如忠勇伯府,都沒有想到該送他們孤兒寡母一點兒節禮。反倒是十三阿哥這無爵皇子的府邸給想到了。

今日石詠差事交代完,別過楊掌櫃,自己回到紅線胡同。他與母親石大娘一起,將十三阿哥府邸贈的打開一看,隻見裏麵都是所費不巨的幾件應景兒物事:一小把菖蒲葉兒,幾個五色絲線綁起的小香囊,還有一小盒“五毒餅”。這“五毒餅”其實是糖漬玫瑰餡兒的翻毛酥餅,隻是餅麵兒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紅印兒,吃了便算是驅邪。

石詠掰了一個試過,覺得味道很不錯,趕緊將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親和二嬸,自然也沒短了喻哥兒的。

喻哥兒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詠在外頭,留喻哥兒獨個兒在家。這孩子竟然也將石詠布置給他的功課都做完了。

石詠看過弟弟的功課,好生讚了喻哥兒幾句,才跟母親和二嬸說起,今兒他從金魚胡同出來,無意與楊掌櫃聊了幾句,楊掌櫃便薦了個先生,就在琉璃廠那附近坐館,讓石詠隔天帶喻哥兒去看看。

王氏聽了,自然非常感激,千萬要謝,卻被石大娘攔住,隻說這是石詠應該的。於是妯娌兩個到裏屋去說體己話去了。

石詠這才得空,獨自一個坐在院中,靜靜地回想。

他記起在金魚胡同府邸裏聽見的那一聲,“姑母在嗎?”隻覺得那個聲音好生耳熟!

——像,像極了!

石詠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