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擊千裏4

第4章 追擊千裏4

在畢煒這個一生都在廝殺的名將心裏,也會有這等想法麽?他搖了搖頭,看著身前身後連綿不斷的隊伍。

不管怎麽說,戰爭又要開始了。己方固然兵精糧足,準備充份,但他心裏還是有些不安。

鄭司楚有些不安,畢煒此時也不見得坦然。他在中軍大車之中,一邊啜飲著一碗鴿肉湯,一邊聽著麵前洪修光稟報追殺丁亨利的詳情。

鴿肉性溫,補血益氣,受傷後喝一點,大益傷口愈合。雖然要激發士氣並不是一定要用到斷指這種極端舉措,可是當他接到大統製的密令後,還是馬上就打好了這個主意。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戰了。他想著,心裏卻沒有半分欣慰。陳忠,你我命定將要做最後的交鋒。

陳忠和曹聞道,是五德營的殘存的兩大統領。朗月省一戰,曹聞道戰死,陳忠的女兒陳星楚,五德營後起的統帥也被自己斬殺,可是陳忠卻還是帶著一些人逃了出去。陳忠的勇力固然名震遐邇,可是當初盛極一時的五德營五統領中,畢煒最不畏懼的就是這個五德營信字營的統領了。

假如沒有旁人輔佐,沒有五德營互相接應,信字營無非就是一些隻會憑蠻力衝鋒的烏合之眾。可是在五德營裏,這支本來不足為懼的軍隊卻成為一支同樣令人聞風喪膽的精兵,五德營統帥之才,當真是旁人所不能及。隻是昔年五德營五大統領,帥才楊易,智將錢文義和廉百策早早就倒下了,勇猛而不乏精細的曹聞道也逃不過兩年前朗月省一劫,偏生這個一勇之夫,沒什麽統領之才的陳忠成了漏網之魚,恐怕天意也是真的存在吧。不管怎麽說,陳忠那個頗具統率才能的女兒也已被殺,軍中剩餘的精英幾乎在朗月省一戰喪盡,就算陳忠再勇猛,他一人又能抵擋幾人?何況西原地處兩河之間,號稱“河中沃土”,一馬平川,連當初他們盤踞在朗月省的天爐關那種天險也不存在,以陳忠的性子,一定會狗急跳牆地出來硬拚了。更何況,在天爐關時他們還有兩門巨炮,對守禦極是有效,在西原連這點優勢都沒有,就算自己與陳忠易地而處,也唯有作死拚一途吧。

可是,不論從哪方麵來看,陳忠都是難逃敗亡的結果,畢煒還是有些擔心。他是個軍人,也隻知一刀一槍幹起,隻消上頭能信任自己就行了。所以當初鄧滄瀾脅裹他叛離帝國,投歸共和軍時,他也並沒有反抗。這些年來,大統製對自己不薄,雖然沒有列名三帥之中,但任用之重,還在鄧滄瀾之上。不管此戰得勝歸來能不能拜帥,但自己共和第一名將之號,必將永垂史冊。

以前行軍,畢煒都是騎馬,但這些年他也覺得自己的筋骨已遠不及以前,經不起長時間的鞍馬勞頓了,所以備下了這輛八馬大車代步。這車十分寬大,足可以坐十來個人,在前線有緊急軍機會議,這輛車也可以代替中軍帳。不過,現在這車中隻有洪修光筆挺地坐著。

“……丁亨利被我們追上,馬匹盡被射殺,再也無法逃遁。末將要他歸降,丁亨利見大勢已去,隻得自盡身亡。”

畢煒歎了口氣,道:“自盡也好。丁元帥當世人傑,終不肯死於旁人之手。這些人,都是這樣的。”

洪修光聽畢煒在私底下仍然稱丁亨利為“丁元帥”,不由一怔,有點遲疑地道:“丁元帥弄到了三匹馬,有可能是沿途戍堡中得來,是不是……”

“算了,”畢煒搖了搖手,“丁元帥威望之重,受士兵愛戴,就算戍兵暗中放水也是人之常情。現在事已過去,此事就當不知道吧。”

洪修光心頭一凜,站起來道:“畢將軍仁厚。”

畢煒笑了笑,道:“坐下吧。就算商君廣,跟了我那麽久,從沒跟過丁元帥,連他不也有放水之心麽?”

洪修光本已坐下,此時又站了起來,道:“畢將軍,商將軍雖然微露此意,卻並沒有付諸實行,還請畢將軍網開一麵。”

“我不是要怪他,這也是他的一點仁心,不會責罰他的。隻是,將來衝鋒弓隊就由你來統領了。”

洪修光忽地站直,道:“畢將軍,商將軍之才遠在末將之上。雖然他犯了些小錯,還望畢將軍原諒這一次,末將仍願行輔佐之職。”

畢煒看著他,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半晌道:“修光,你也不必小看了你自己,要統領衝鋒弓隊,你的才能綽綽有餘。不過既然你堅持,這樣吧,從今日起衝鋒弓隊隊長不設正副,隻設左右,你為左隊長,商將軍為右隊長。”

共和國尚左。設左右職的,一般左職就是正職。像六部中的左右侍郎雖然職權完全一致,但一旦尚書有缺,由左侍郎遞補接任,那是不成文的規定。畢煒這樣說法,其實仍是將洪修光提撥為正職的意思。聽畢煒這樣說,洪修光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畢煒喝了口鴿湯,忽然又輕聲道:“丁夫人和丁公子的事都辦妥了麽?”

洪修光已坐了下來,他也壓低了聲音道:“末將已命心腹之人將丁夫人母子送往狄人處了。”

“那人靠得住麽?”

“等如末將本人。”

畢煒點了點頭,道:“要他轉告丁夫人,丁公子長成後,不要習武,再不要從軍了。”

洪修光麵上一陣黯然,低低道:“是。”

畢煒忽然長歎了一聲,“假如此戰我有什麽不測,丁夫人母子還要你照顧了。”

洪修光沒想到畢煒會說出這等話來,他吃了一驚,正要說什麽,畢煒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丁亨利生具異相,金發碧眼,十分引人注目。他成婚很晚,現在兒子也隻有四歲。那孩子雖然頭發是黑色的,但眼珠卻與丁亨利一般為碧色。在霧雲城,這副相貌仍然很讓人注意,但狄人中有很多也是碧眼,在那裏應該不太會惹眼了。假如不出這種事,丁公子長大後縱然不能出人頭地,至少也在常人之上,可是將來卻必定要泯然於狄人之中。想到這些,畢煒就覺得有些頹然。大統製密令,自丁亨利以下,跟隨他出逃的隨從統統斬殺,一個不留。畢煒也不知道一向不折不扣地執行大統製命令的自己為什麽也動了惻隱之心。丁亨利威望極高,共和國眾將對他全都仰慕之極,大統製讓與丁亨利沒什麽交情的自己來追殺,也是基於這個考慮,所以大統製肯定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放了丁夫人母子一條生路吧。

不管怎麽說,丁兄,將來九泉之下,我總也有麵目可與你相見了。

他想著,把碗中的鴿湯一飲而盡。

西原,因為北有烏滸水,南有真珠河兩條大河,因此在中原史書中被稱河中。此地盡是草原,雖然地域也不過是中原三四個省的大小,卻聚居了數十個部落,一向有河中三十六國之稱。帝國初年,大帝西進開疆,河中諸國望風而降。大帝平定此地後,先是設了河中四都護府管轄。但這裏離中原實在太遠,調度中原軍隊前來駐防,開支實在太大,得不償失,後來大帝納謀士之策,改為設立羈糜州,分封諸王。隨著帝國勢力漸漸衰退,西疆也一退再退,漸漸與中原分離,現在已有近百年不相往來了。

陳忠能在這地方立穩腳跟,實在也有他的本事。說丁亨利中了他們派出的妖人的妖術,畢煒其實並不相信。丁亨利究竟為什麽想逃到那裏去,他也不想知道。他知道的隻是這股勢力雖小,卻恐怕是大統製最終的噩夢。雖然五德營已被打擊得幾乎滅絕,但在徹底消滅他們之前,大統製大概一直都寢食難安。

他撩起車簾看了看外麵。連綿不斷的隊伍,正不可一世地向西行進。

這五千人雖是步騎混合,但現在軍中休整多年,馬匹車輛已十分充足,長時間行軍步兵也有步兵車可坐了。照這個速度,二十天左右便可抵達西原。

衝鋒弓隊作為先鋒,走在隊伍最前。陸明夷走在隊中,小心的控著馬。他看了看身後,小聲道:“阿亮,那叛軍到底是什麽來頭?怎麽會在那麽遠的地方?”

這五百人全部都是騎兵,也都是從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僅要箭術出眾,還要有嫻熟的槍術,所以平均年齡在二十一歲以上。陸明夷今年十七,能從軍校一畢業就進入衝鋒弓隊,算是相當難得了。也正因為他的年紀還小,同一隊的隊友大多比他要大上五六歲,隻有齊亮隻比他大兩歲,最為合得來。聽得陸明夷的話,他笑了笑道:“是帝國的殘軍啊。你在軍校沒學過《共和國發展史麽》?”

“那裏隻提了一句。”

《共和國發展史》是軍校的一部教材。因為腐朽墮落,人民被壓迫得掙紮在死亡線上,所以共和國一舉推翻帝國,建立了光榮偉大的共和國。書上就是這樣說的。畢竟,帝國滅亡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時陸明夷太小,根本沒什麽印像。齊亮道:“帝國軍很差,根本不會打仗,大概是被蛇人打得逃到那裏去的。”

帝國軍也和蛇人打仗?”

《共和國發展史》裏,共分上下兩篇。上篇是共和國與蛇人的七年抗戰史,下篇是消滅帝國的五年戰史。如果加上共和國正式成立前的十二年醞釀期,和平到來之前的戰爭足足持續了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裏,倒是最後五年篇幅最大,詳細寫了大統製力排眾議,堅決排除了各種阻礙勢力,最終催生了這個偉大的國家。隻是陸明夷從課本裏讀到的隻是在蛇人戰史章中帝國軍協同蛇人想要消滅共和勢力的記載,根本沒有說過帝國和蛇人也發生過戰爭。

齊亮哈哈一笑,道:“當然。那時蛇人可不管你是誰,隻要是人就殺掉,所以一開始帝國也和蛇人打仗,後來被打敗了才投降的。帝國軍,沒用極了。”

邊上一個士兵哼了一聲,道:“阿亮,兩年前你在哪裏?也敢亂說,帝國軍的五德營哪是好惹的。”

“五德營?”

那士兵兩年前曾參加過朗月省一戰,聽陸明夷問起來,更是得意,道:“這是那支叛軍的名字,原先是帝國最強的部隊。兩年前,畢將軍,還有方將軍兩人帶了三萬兵,打人家一萬多,還險些血本無歸,畢將軍自己都差點把命丟在那裏。你們還說得輕輕鬆鬆。”那一戰中這士兵因為表現出眾,被選入衝鋒弓隊,聽齊亮說五德營不成,那簡直是在指責自己的功勞立得太容易,自然很不服氣。齊亮聽他說得厲害,卻也有點不服,道:“要真這麽厲害,畢將軍哪敢還隻帶五千人去?你也吹得太過頭了。”

“那一戰五德營也被打慘了,到底隻過了兩年,他們恢複不了什麽。要是和朗月省一樣的實力,我敢說,借畢將軍一個膽,他都不敢隻帶五千人去。”

邊上一個老兵見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喝道:“老汪,少胡說八道,禍從口出。”

被那老兵一喝,這姓汪的士兵也閉了嘴。隻是話未說完,實在心有不甘,他訕訕地道:“這一戰也不是容易的,你們都小心點吧,別把小命丟在西原了。”

這五德營真這麽厲害?陸明夷心中突然有種異樣的雄心。

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空。西疆的天空,看上去更是廣闊無垠,讓人看了便有種任我翱翔的豪氣。

看我的吧。父親,我不會給你丟臉的。他默默對著自己那個從沒見過麵,曾經名滿天下,卻無人再提的父親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