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第五十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張嬸對著周圍還未買到包子的顧客們連連道歉,破天荒的早早的便關了包子鋪的門。

她將小女孩交到了魏來手中,也不管自家女兒是否願意,隨即走到了劉銜結跟前,說道:“老爺子……嗯,隨我來吧。”

劉銜結微笑著點了點頭,回頭又看了一眼魏來,見魏來同樣對他點頭致意,他這才放下心來,隨著婦人一同離去。

……

“阿來哥哥,娘為什麽不讓我去?”生得乖巧的小女孩抬頭困惑的看著魏來,眉頭緊皺的問道。

魏來聳了聳肩,比起小女孩,他心頭的困惑恐怕隻多不少,但小女孩那一臉認真的模樣,顯然是魏來不說出個一二三四,她便不會輕易罷休。魏來不得不好好的思索了一會,才說道:“大人不都這樣,屁大點事非要搞得神神秘秘的。”

本來還有些不高興的小女孩聽聞這話,先是一愣,隨即噗呲一笑,很是讚同的言道:“阿來哥哥說得真對,我娘老是以為我什麽都不懂,其實我都知道。”

魏來眉頭一挑,但轉瞬還是壓下了自己探究秘密的心思——這世上的秘密之所以被稱為秘密,要麽是不願說,要麽是不能說。既如此,打著關心的名義,探究秘密,說到底更多的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獵奇心理,有時候緘默比起噓寒問暖,更有力量。

魏來伸出了手,微笑問道:“我知道城西有一家飯店,他們的烤鴨,肉肥汁多,要去嚐嚐嗎?”

女孩一愣,隨即伸出了手,放到了魏來手中:“阿來哥哥請客?”

“當然。”魏來笑道。

“阿來哥哥?”

“嗯?”

“其實你不傻對嗎?”

“……”

“我說過,我很聰明。我一早就看出來了。”

“是嗎?那可否勞煩這位聰明的姑娘告訴在下,你的芳名。”

“青焰。”

“劉青焰。”

……

出了烏盤城的北門口,朝西行三裏地,再翻過三個小山坡,便可見一處土丘,土丘上稀稀落落的矗立著幾處墓碑。

五月二十八。

今天是薛行虎的爺爺,薛冕的忌日。他爹的年紀已經大了,三年前這些事情便都交給了薛行虎處理,作為獨子,薛行虎自然責無旁貸。

一大早薛行虎便提著紙錢、蠟燭還有一些香燭來到了這處土丘。相傳那時有位風水先生為薛家看過風水,說這處坐北朝南,山勢仰天,有望雲從龍之相。那時薛冕還是烏盤城的大戶,大手一揮買下了這處土丘,自此,薛家後人以及一些旁支大都被葬在了這處。

隻是薛家沒等到什麽望雲從龍的大機緣,便忽的家道中落,到了薛行虎這一代,他坐上了烏盤城的捕頭,窘迫的家境方才有了些許轉機。

不過這轉機也稱得上一波三折,隨著呂觀山的死,如今的烏盤城人心惶惶。尤其是在目睹了趙共白一家的遭遇後,薛行虎也起了辭官的心思。隻是辭官之後做什麽?卻是一件麻煩事,雖然他有些修為,但卻上不得台麵,估摸著也隻能去鏢局做個鏢師,走南闖北,聽上去瀟灑自在,實則背井離鄉,又凶險莫測。

“爺爺,你可要保佑我諸事順利,給咱們老薛家光宗耀祖啊。”點燃了香燭,又燒過了紙錢後,薛行虎便跪在了自家爺爺的墳前,磕了幾個響頭,嘴裏念念有詞的嘟囔了幾句。

隨後站起身子的薛行虎,看了看放在一旁還剩下的紙錢與香燭,伸手便將之提起——他還有一處需要祭拜。

薛家家道中落時,薛行虎還未出生。但聽他爹講,那時,薛家樹倒猢猻散,平日裏百般討好的親戚朋友都對他們避之不及。他爹又患了惡疾,爺爺四處奔走想要借到救命錢,但那些親戚要麽借故推辭,要麽直接閉門不見。

眼看著他爹的一隻腳踏入了鬼門關,他爺爺急得火燒眉頭,那時家裏唯一值錢就是這處山丘,但地勢偏遠,又荒蕪人煙,一時間根本難以出手。

……

薛行虎想著這些,邁步走到了半山腰的一處墳塚前,他伸手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塵,卻見那上麵刻著——劉氏之妻薛良月幾個大字。

薛良月是薛行虎爺爺的同胞姐姐,薛家是大戶人家,薛良月也是當時烏盤城出了名的美人。當時便有同城的其他大戶看中薛良月,祖爺爺對對方也很是滿意,便要將薛良月許配給對方。

可薛良月看似柔弱,骨子裏卻傲得很,不僅在大婚當日逃了婚,還嫁給了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子,也不避諱,就在烏盤城安了家。

薛行虎的祖爺爺覺得丟了顏麵,幾次想要強擄自己女兒回家,甚至告到官府說那小子強搶民女,但薛良月卻出麵作證,又以死相逼,這才讓祖爺爺收了心思。但卻也將薛良月逐出家門,自此再無往來。

這事發生時,薛行虎的爹都還未出生,對於這位姑姑大都也隻是道聽途說過一些不太好的風言風語,後來更聽說,薛良月的丈夫不辭而別,留下薛良月孤兒寡母,在很長時間內,薛良月都是烏盤城中那些大家閨秀的反麵教材。

可就是這樣一位與薛家斷了近二十年聯係的婦人,在薛行虎爹生死存亡的關頭,送來了救命錢。

薛岩,也就是薛行虎如今已經年近七十的老爹,每每回憶起那個場景,都會忍不住雙眼泛紅。

那時正是臘月,薛家的老屋中一貧如洗,所有能賣的物件都被薛冕拿去賣了,但依然湊不夠看病的錢。又是一日毫無收獲的薛冕回到家中,癱倒在才剛剛八歲的兒子的病榻前。薛岩忘不了那一天父親的嚎嚎大哭,更忘不了的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比他大了多少的男孩,不請自來。

她穿著一身藍色的棉襖,身上帶著一股麵粉的味道,用生滿老繭的手從懷裏小心翼翼的掏出了個手掌大的事物,用灰色的手帕包裹。她將之打開,裏麵安放著一枚元寶,幾顆碎銀,還有更多的密密麻麻的銅板。

她說:“弟弟,姐姐這幾日湊了許久,隻湊出這麽些錢來,你看看夠不夠,不夠,姐姐再想想辦法。”

那些錢足夠薛岩治病了,但不知為什麽,接過那錢的薛冕卻忽的哭得更加傷心了。

……

薛行虎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在墳前為自己未曾謀麵,卻救過自己父親性命的姑婆點燃了香燭,又將紙錢焚燒,然後默念著一些俗套的祭拜之言,在墳前叩了三個響頭。這便站起了身子,默默看著那紙錢被燃盡,方才想要轉身離去。

“就是這裏了。”可這時,他身後卻忽的傳來一道聲音。

薛行虎回頭看去,卻見張嬸正帶著一位老者走向此處。

薛行虎一愣,那老者他見過,就是在昨日知縣府前險些被打死的那位老人。

“薛伯哥你也來了?”張嬸顯然也未料到會在這處遇見薛行虎,她微微一愣,臉上似乎有些慌亂,但還是強作鎮定的與薛行虎打了聲招呼。

薛劉兩家因為父輩之事,早已冰釋前嫌,這些年來走動頻繁,隻是隨著張嬸的丈夫劉安去世,張嬸一個寡婦,為免旁人說三道四。薛行虎也不好做得太過,但逢年過節卻還是要表表心意,送出些錢財接濟母女倆。隻是張嬸的性子倒是與當年的姑婆極為相似,不願接受旁人施舍,一個人支撐著從姑婆那代便傳下來的包子店,這麽多年過去每次薛家送出的錢財對方都會退回,薛行虎見她母女日子過得也還算紅火便也就未有再行此事,但走動卻是從未停歇。

“嗯,今天是爺爺的忌日,我要是不來,我家老爺子估計能把我的腿打斷。”薛行虎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張嬸身後的老人,嘴裏笑著回應道。

這片山丘葬下的隻有從薛行虎爺爺那輩開始的薛家族人,以及之後的劉家親戚,薛行虎知道老人姓名,再一聯想昨日張嬸對老人的維護,暗道莫不是劉安家中的親戚?隻是劉家在烏盤城也有些年歲,除了薛家似乎並未再與任何人來往,至少這些年來薛行虎可沒見過劉家還有任何親戚。

不過這終究不是他薛行虎應該關心的事情,他看得出張嬸的神情略微慌張,似乎不願他在此處久呆,薛行虎也很是識趣,說完這話後,點了點頭,便要轉身離去。

“這是你給她燒的嗎?”可腳步還未邁開,張嬸身後那位名為劉銜結的老人卻忽的出言問道。

薛行虎一愣,卻見老人伸手指著那座墳前還未完全熄滅的火焰,目光複雜的看向他。

這個問題多少有些奇怪與突兀,但薛行虎還是下意識的點了點頭,說道:“每年祭拜我爺爺的時候,我爹都會讓我為姑婆也帶上一份,這麽多年過去,已經成了習慣。”

聽到此言的老人,身子明顯微微顫了顫,他朝著薛行虎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隨即便自顧自的邁步上前,徑直走向薛良月的墳塚。

老人的反常讓薛行虎心頭有些疑惑,他收起了離去的心思,站在原地沉眸看著了那老人。

隻見老人在那墳塚前單膝跪下,伸出的手臂顫抖,指尖輕輕的落在了墓碑上。

他的手指滑動,撫摸著在歲月腐蝕下已經坑坑窪窪的墓碑,這樣的做法多少有些不妥,薛行虎皺起眉頭,咳嗽一聲,想著上前一步提醒老人,可話未說出,目光卻瞥見老人那泛紅的眼眶。

他愣了愣,卻見老人嘴唇打顫的喃喃自語道。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