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逃吧(二合一)

第3章 逃吧(二合一)

長治到武漢的飛機在下午四點。陳天戈午飯後小睡了一會兒。能舒坦一次是一次,這一去誰知道得多久,誰知道有沒有機會舒坦的午休了。

到機場時不到三點,一邊告誡自己平常心做平常事卻又一邊盡量預留突發事件的時間,一邊堅信意外終歸是意外,不常出現,又一邊將可能的意外考慮進去。不確定的時長讓他不能將車停在機場車場,甚至把車電瓶的卡環都卸掉了。鑒於出租車司機張揚的開車方式配合良莠不齊的技術,擦擦碰碰司空見慣了,不得不預留司機磕碰了磨牙的時間。結果到機場太早了點。

四月初的天氣還有點涼,更何況陳天戈沒想著到了武漢脫掉厚點的衣服最後再裝回來,也不想帶過去扔就休閑裝加短款風衣。風衣是湛藍色的,同樣湛藍色韓版休閑裝搭配碎剪的毛寸發型,無縫褲襯托著修長筆直的腿型,運動型休閑亞光皮鞋,整體看過來倍兒精神。背挺、肩平、腿長,搭配著還算清秀不油膩的麵孔怎麽看都不是四十五歲的大叔,任誰說為就三十啷當歲。陳天戈映著窗玻璃滿意的點點頭,扭頭看了眼貴賓廳走出了候機大廳。

長治機場候機大廳很窄小,甚至於除了貴賓廳再放不下一排椅子。他不是沒辦過貴賓卡,進去後寒暄時總帶著湊起來的笑容還非得稱呼這個長那個總的,演技不好都硬撐著演,還不掙錢。為了避免自己也傻不拉幾的貼錢演戲就浪費了貴賓卡。反正浪費的物事多了也不在意多個這。

放眼望去機場周圍看不到高樓,東北兩向是拐角的機場建築,西南兩向是來路和綠蔭。可惜時辰未到,隻是枯黃中添些許綠色,不顯眼,倒是間隔著會有團簇或粉或白的花。陳天戈縮了縮脖頸拉拉衣領,雖體質不太在意冷暖但初春的風還是有涼意。

“師父他們當初從唐山跑路時也是這個節令吧”

1934年3月,唐山城東。

東城牆腳下不遠處一溜的排列著幾個胡同,灰磚灰瓦的一排胡同也就十來八家,沒琉璃,屋脊的磚雕也是一抹的灰。滿打滿算整片胡同的住戶也就三四十家,叫棗營胡同。棗營胡同不是指一個胡同,是一片胡同,來這兒串門你得說清棗營胡同幾弄幾戶。棗營胡同一麵城牆兩麵路,還有一邊是水窪池子,早年間聽說是營造坊,路邊多了幾顆老棗樹為區別其他營造坊就叫成了棗營胡同。具體這個“早年間”需要早多久誰知道呢。

李錦時像往常一樣,清晨五點把錦飛、錦成叫起床,走一趟八極,打一遍伏虎,順著圍牆試練幾下八步趕蟬,然後指點錦飛伏虎拳,調教錦成太祖長拳。他們哥仨並不一姓,錦飛姓馮,錦成姓趙。聽師父說他們原來叫李二愣子,馮狗蛋,趙肉頭,李錦時倒是真知道錦飛、錦成的名字就是狗蛋和肉頭。錦飛6歲時被師父帶回來的,那時候李錦時9歲,跟著師父已經五六年了;錦成是兩年前撿來時剛剛8歲。這些歲數也是師父隨口說的,李錦時跟師父壓根不知道自己具體幾歲,大概四五歲,兩三歲?天知道。師父說除了他錦飛、錦成都是練武的好苗子,收養他純粹是想嚐嚐當爹當師父的滋味。

李錦時也記得當初被師父調教,還是不是給師父送個疊成紙燕子的信。十五歲以後錦時就不再送了,師父說容易沒命了,然後帶著錦飛和他從滄州,過天津衛到了唐山。留在唐山是師父覺得這地兒富裕,外國人有錢的多,離北平、天津衛不遠,還可以時不時去東北那片轉悠禍害禍害日本人。

錦成就是在唐山撿的。

那天一群群做工的舉著標語,扯嗓子喊著,一趟一趟的在城裏轉,最後在唐山特別市政廳大門口跟軍警推搡,響了一聲爆豆聲。然後人們瘋了似的亂跑。李錦時本來跟著做工的來回轉,聽他們喊的也起勁了,就差手裏攥一根貼了紙片的棍兒,喊聲卻比誰都高,就是因為短衫和綁腿褲看著像幫裏人插不進去也走不到前。看著像炸群的馬一樣亂跑的人們李錦時憑著身手很快擠到了街邊,貼著路沿順著屋簷溜邊兒。這時候也隻有這樣才不會被連累,師父說驚恐的人群跟受驚的馬群一樣,跑不散停不下來,總得踩死幾個,那時候身手也不管用。

李錦時靠著個胡同口的木頭杆子張著嘴像嚇傻了一樣呆呆的看著市政廳廣場,尖叫著的人們再沒有喊口號時的壯烈和昂然,隨處丟掉的標語沒有成線型順延,倒像是約好了盡量擺出造型,一圈圈像極了繞圈跑的工友們。

“不該是直衝一個方向脫身嗎?”

李錦時搞不明白為什麽逃跑時不直衝,而要不停的選向變線。師父說逃跑一定要堅決,思考越多越容易失去機會。

“師父說的對!”看著越來越亂的人們相互變向造成了越來越多的衝撞,便有越來越多的人倒下,然後直到人散盡。但倒下的卻再難起來。

“爹爹……爹爹”

是小孩的哭聲。李錦時扭頭看去,一個瘦弱的漢子躺在地上,身子扭曲著,看著像試圖爬起來又被踩倒了,估計起不來了。五六歲身高樣子的小孩一身粗布薄棉長褂,頭頂氈帽歪戴著,躬腰拖拽著死活不明的他爹。

“爹爹……爹爹……”

李錦時定定的看著,嘴角卻隨著那小孩子周圍跑動的人一陣一陣**。恐慌還在繼續,人們還是沒找到頭緒,無頭蒼蠅附體的狀態還處於亢奮。尖叫聲和哭喊聲漸漸從李錦時的耳邊滑過,獨留下那聲“爹爹”在敲擊他。

“師父,弟子錯一次了!”李錦時右腳一點木杆,順勢上竄,左腳輕點牆棱空中一個扭身,雙手重拍雙腳回縮齊蹬牆麵瞬間外竄,身體斜向上拋向街當中,同時屈膝,腰部用力背曲,雙腿就勢伸張。一個後空翻做完,李錦時落地時已經在那小孩的身側,右手一撈將小孩甩至身前,輕擺上身躲開跑過來的一人,左腳向前跨步,腳尖一擰背靠快速奔跑的一人,大轉身,瞬時一停再跨步。連續轉停、跨步、轉身、擰腿,很快再次靠著胡同口木杆,把孩子放在木杆和牆麵之間扭頭看看周圍是否有人注意。孩子的哭聲已經停了,可能驚訝李錦時的動作,六七歲的孩子正是齜八怪的年紀,好奇心淹沒了爹死娘不見的淒慘。李錦時環顧一圈,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他和孩子,希望沒人注意,特別期望別被軍警注意到。師父交代過,在唐山誰也不能顯露身手,這是據點,越低調越穩當。希望自己別給帶來麻煩,不然又得再次逃竄。師父從不認為是逃竄,說是換吃食,說老吃苞米隔段時間也得吃些饅頭什麽的。後來李錦時知道,師父換地還真是換吃食。

李錦時把小孩帶回家一直忐忑著,錦飛回來都“小三、小三”的叫上了,也把小孩的祖宗八代扒拉個一清二楚,可李錦時還不歇心,也沒一陣能靜了心。

師父第二天晚上趕回來了,聽說了唐山的亂事,擔心李錦時不拐彎的性子撲上去陪著工友們起哄。這也是李錦時多次想去做工被師父拒絕的原因。師父隻讓他練功,照顧錦飛,錦飛已經在祥寶齋做夥計了。師父說錦飛的性子活泛,不像他那樣一根筋;說雖然他的資質最差但練武的成就要比錦飛高;說錦飛聰慧,辦事周全,處人玲瓏,也重情義。師父沒誇過李錦時,隻說他的性子也好也不好,說不準吃虧討便宜,讓他多少多點心眼,不管對誰。

李錦時跪在正堂,師父坐太師椅上啜溜著蓋碗茶,一身黑色短打練功服,師父一回家就把長衫脫掉。說在外麵裝回家了還是短打舒服。其實師父有時候睡覺也套著短打。手腕腳腕都紮的很緊,半長不短的頭發胡亂飄著,樸實端莊的五官卻能透著威嚴。錦飛站師父身側跟他擠眉弄眼、齜牙咧嘴,本來不大的眼睛讓他擠的就剩下縫了。他連頭也不敢抬,雙手放膝上低著頭跟師父講述。師父摸著那孩子的全身,有一句沒一句的問著那孩子,時不時瞟李錦時兩眼。

“錦飛,帶肉頭去做兩身衣衫。以後叫錦成吧,他姓趙。就叫趙錦成”。

“這名字不錯,比你倆順口。”

“是,師父。您給我倆起的名字也好聽。大哥時來運轉,我是飛黃騰達,小三功成名就。”馮錦飛在那個祥寶齋學了一堆,說話很狗屁。

“去一邊!師父不用你狗腿子。”

錦飛領著肉頭出去後李錦時還是沒敢抬頭。知道這事過去了,但他知道自己犯錯了,還有可能惹一身騷。

“這兩天我在這兒待著,看看情況。隨後你教錦成太祖長拳吧。他爹的後事讓朝廷管吧,別去摻和了。這也是個苦命人。”

“師父,他爹不在了,不是還有娘嗎?聽他說是來找娘的,咱收留合適不?”李錦時聽著師父跟自己說話也陪著說,錯都錯了,擔著就是。再說師父的意思是他處理,大不了換吃食唄。

“他這個爹是個大煙鬼,不被踩死也活不久了。他娘聽意思是做老行當的,下九流娼妓。找不找吧。根骨還行,不過看死爹娘老子還這副模樣,估計是個薄情寡義,你多操心。也許是從小爹娘照顧的少。”

“不管怎樣你這次衝動了。你有十七八了吧?師父現在揍你成切磋了。長心眼兒也不是靠師父揍的,師父看護你們緊,你沒經過事兒,沒吃過虧,這樣做不算錯。救人總是對的,但要考慮保全自身,也別給自家人帶來禍事。”

“師父,弟子知道錯了。您揍吧,我不還手。”

“你的意思你還手了師父打不過你?”

“不是……不是!師父……那個……師父您知道我不是的。”

“行了,起來吧!給我換杯茶去。都涼了”。

那年是民國二十一年,這都快是民國二十三年了。在唐山已經待了七八年了,從記事起李錦時跟著師父從沒在一個城裏待過怎麽長時間。師父說這行當不適合久居,就是晃蕩的命。他老聽師父說這行當這行當,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麽行當。或許錦飛知道,小二心眼兒多,也能轉彎。

這次師父出去快一年了沒見回來,過了年沒多久就出去了。以前沒走過怎麽久,隔三差五總回來待幾天考究自己的功夫是否落下,教授些新技和亂七八糟的經驗閱曆。這幾天李錦時一直憂憂,跟小二商量老被糊弄,小三還不懂事。

“嗨……”李錦時歎聲氣,糾正了錦成拳臂力度就讓他們散了。送錦飛出去做工,送錦成去學堂,就回來發呆,平時的功課也沒繼續。

“師父?”李錦時呆呆的看著師父坐太師椅上,就茅廁一圈回來就看到師父了,早知道每天多去幾趟茅廁了。

給師父泡了茶,驚喜的陪坐在師父下手。“師父,您受傷了?”看著師父端蓋碗的手不穩,李錦時有點恐慌。

“沒事,小日本也有身手好的。被刺進去一刀。”師父點了點右肩。

“錦時,這次師父估計把事弄大了,睡了個日本娘們兒,又去那個特麽的滿洲國皇宮裏轉了一圈,順帶了幾樣東西。”

“師……父……”李錦時結巴的不成句了,叫師父的聲響都顫抖,眼睛瞪的賊圓。

“怎麽多年了,還不知道師父叫啥吧?師父叫李景華,江湖上稱為燕子李三。這次師父估計在劫難逃了。其他都沒事,順幾樣東西沒人較真,就是那個日本娘們兒是個麻煩。師父美是美了,就是美的有點久了。喝大後揭了麵皮讓她知道了真名見著了真容,那娘們兒是黑龍會的。不過那娘們兒真會伺候人。”

“我不能待久了,否則你們幾個會被牽連。今晚跟你們交代了,明早就走。”

“師父,我們不怕牽連。您的傷得養好了再走吧。弟子該能擔點事了。”

“不放心你們呀,或許真不該。算了,總得給你們透個氣,別死了你們都不知道師父沒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李錦時在說。叱吒江湖的燕子李三也有了末路心態。

“一直沒停,小日本和原來滿清皇宮裏那幾個鷹犬一直沒停的追,不就是不做漢奸嘛。…………師父再快也就能拉開一天的時間。算了,師父休息會兒。你去弄吃的吧。”

李錦時啜啜嘴沒再說,看著師父抬手的困難勁兒知道師父傷了筋骨。

李錦時覺得自己做的吃食師父吃不慣,每次回來都不是隨便扒拉幾口,就是去風味樓叫酒席。自己也就去風味樓訂了幾個菜,抽空又去濟成堂買了生肌玉紅膏和黑玉斷續膏,順道去祥寶齋告訴小二師父回來了。怎麽多年師父的看護他壓根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合適。

“你給師父買了生肌玉紅膏和黑玉斷續膏?”

“還訂了酒席?”

“嗯,師父傷的很重,傷了筋骨。從東北跑過來也沒時間療傷。這兩樣對師父傷有用,師父以前說過。”

“大哥,你快去風味樓,就說是你相親待客,然後別用夥計送菜了,你自己拿回去。把藥給我,我也回,順便把三兒帶回去。快去!”

“怎麽了?讓夥計送吧,我跟你一起回。”

“別問,快去!大哥,求你了。這事聽我的!”

李錦時突然覺得自己又錯了,撒腿就走。

“別跑,穩穩的,開心點,不要慌亂。”

李錦時回去時師父剛剛穿好衣服,估計上了藥了。他不敢直視師父,覺得又錯了。可看著師父的眼神能看到欣慰,似乎還有點歉意。

“都過來吧。”飯後師父把哥仨叫過去。“這是三個玉佩合起來是一個,溥儀那老小子挺當回事,師父順來了。錦時拿天字牌,錦飛拿地字牌,仁字牌給錦成。以後錦飛出主意,錦時掌舵,錦成長大了再說。”

錦時拿過來沒看就揣兜裏,還繼續盯著師父,沒看見老二眼裏閃過的精光,小三則映著光透著耍。

“一旦你們聽說師父出事立馬往南走,盡量不停留,路途不跟人別扭,該忍忍。”

“師父……”

“錦時,你最大,記住必須保全兄弟仨,不止保全小命,還要保全情義,保全……錦飛帶三兒去給師父收拾上路的行李吧。”

“錦時,你本性敦厚思謀要比他倆差,師父也隻有托付給你了。記得師父早年帶你串鄉時的家夥什嗎?挑凳的上下夾是中空,裏有黃魚兒,具體多少記不清了,大概有四五十條。早年你也一直挑著,手藝沒放下吧?”

“沒放下。師父您……”

“聽我說完。若是逃竄以手藝行走,不得已不可出手。跟隨師父小二十年,師父當你兒子養,二的還久點,小三短了點。師父最看重情義,無論怎樣你不可丟下他倆。”

“師父,弟子不會!”

“盡量保全情義!”

“弟子記得!”

“你兄弟三人以及後輩均不可再行師父的行當!兄弟三人後輩不得以通婚方式博取家當!家當由你一並保全,有意外交給錦飛!至於以後,能搭夥盡量搭夥,誰走把玉佩收回來!至於家當……算你哥仨共有吧。可記住了?”

“師父,弟子記得!”

“我也是想的多了,沒個兄弟姐妹,沒個親朋好友,沒個兒孫。想著你們能重情重義萬世相交。”

李景華,堂堂燕子李三,此時也有了說不出的落寞。半世流離,算得上遊戲人間無牽無掛,這三小兒也算他心安之處,自然有夢寄托。自身不羈,恣意灑脫,內心也沒少了常人天倫的向往,隻希望這哥仨能平和安康一生。

“師父,弟子以命成誓,定然不愧師父囑托!”雖然師父來回說的有點雜亂,但李錦時還是鄭重的回師父了。

“錦時,師父隻是希望,能做到何種地步在這世道師父也是苛刻你了。切不可鑽死胡同,能為即為,不可硬強!”

“弟子記得”

師父走了五個月了,交代了哥仨當晚師父就走了。李錦時覺得若自己不去采辦酒席和傷藥師父或許還能陪著他們多待幾天。初春溫暖的風吹來了北歸的燕子,屋簷下舊巢還堅實,燕子已經斷斷續續來了好幾撥,始終還沒有選擇定居。又一年了。師父今年沒能跟他們一起過年。

“師父出事了”。錦飛拖著一臉懵逼的錦成回來,臉色煞白。“今晚就出城,一路向南。”

已經是早準備的事。玉佩都縫褲襠裏了,好在是扇形的不胳人,老二說那是和田仔料蘇工雕刻,不可外露。

是否牽連不重要,隻怕萬一,師父早有交代。

陳天戈總是抽閑時在腦子裏整理斷斷續續從師父那兒聽來關於祖師爺和老輩兒哥仨的故事,盡量使之條理。本來該是靜心落座,此時冷風吹著倒是讓馮立萱倒黴孩子攪亂的心靜了,可好歹也是套合身的衣服,沒舍得坐台階上糟蹋,就這樣來回溜了幾圈。多少能湊齊師父他們逃命時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