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輕淡的近乎飄渺的嗓音,一字一句,從夏侯繆縈微微張翕的唇瓣間,傾吐而出,如驀然闖入的石子,一顆一顆,盡數砸落慕淮安的心底,漫開層層疊疊的痛意。

“公主……”

溫潤話聲,沉如無邊夜色,慕淮安靜靜的望住眼前女子,這一刹那,他真的想走到她的身邊,撫平她一切的悲傷與彷徨;但是他不能。腳下如灌了千斤重鉛,釘在原地,挪不動半分;千言萬語,都如鯁在喉,說不出,道不明,欲語又止。

夏侯繆縈抬眸,觸到他瀲灩瞳色,心中不由一暖:

“沒事……慕大哥,我沒事……隻是一時之間,有些感觸而已罷了……”

“別說我了……”

暗暗將那些不合時宜的委屈抹去,夏侯繆縈尋找著別的話題,轉移視線:

“說說你吧慕大哥……對了,比方說,你家鄉是哪裏啊?”

這番話問出口,夏侯繆縈陡然發覺,他幫了她這許多次,而她,除了他姓甚名誰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一概不知。

卻見慕淮安,如墨眸色,黯然閃爍,菲薄唇瓣,微微輕啟,吐出兩個字:

“鄴城。”

夏侯繆縈將這個地名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鄴城?那不是南平國的國都嗎?”

話甫出口,不由下意識的望向身畔的男子,隻見他精致側臉,線條柔和溫潤,唇瓣微抿,漾出絲輕淺笑意,卻有著藏也藏不住的些微落寞:

“沒錯,是南平國……我的故鄉……”

夏侯繆縈心中一動。

“十五年前……”

低沉嗓音,似緩緩推開的一池春水,波光瀲灩,流離失所,徐徐從慕淮安的口中,傾吐而出,如同溺了一場太久遠的夢:

“懷寧關一役之後,西秦國與南平國定下盟約,互不侵犯……兩國各以最寵愛的世子,派去對方國家,納質為押……當時,秦侯不得不以幼子赫連炘為質;而我,作為南平國既定的繼承人,也必須承擔起屬於自己的責任……那一年,赫連炘七歲,我九歲……”

說這話的慕淮安,神色輕淡,如他一直以來的清俊、雅致,惟有朗逸眉目間,不經意的泄露,憂傷似水,濃的化也化不開。

夏侯繆縈靜靜聽著,這一段舊事,他說的寡淡,三言兩語之間,仿若早已雲淡風輕。但是她知道,不是這樣的……獨在異鄉為異客,這樣厚重的責任,他一定背的很辛苦……九歲,正是一個正常的孩童,上房揭瓦、無拘無束的年紀,而麵前的這個男子,卻要遠離故土,去一個陌生的、未知的,波詭雲譎的地方,開始自己的質子生涯……“慕大哥……”

心口之處,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撥動著,蕩起一絲絲輕顫,夏侯繆縈不知應該說些什麽,千言萬語,仿佛在他麵前,都變得如此蒼白,無能為力,惟有輕輕問道: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她想問他,可有吃得飽穿得暖,可有被人欺負?可曾感到寂寞?可曾夜半無眠,遙望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故土?但是,這些又何須問呢?

有些事情,不必經曆,也可感同身受。

就像現在,她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麵前臉容溫潤的男子,胸膛裏埋著的一顆心,哀傷如水,浸過血液的每一個角落,烙進了骨頭裏,成為永久的傷,即便有一天傷勢得到痊愈,但那時血淋淋的疤痕,卻依舊藏在那裏,揮之不去,直到生命的終止……夏侯繆縈就這樣靜靜的凝視著他,仿佛想到很多事情,又仿佛什麽也想不到,心中唯有一個念頭,隻希望有朝一日,眼前男子,他的一切不如意,都會過去,像從來沒有受過傷一樣。

那一句,“慕大哥,你這些年過得好嗎?”,似潺潺流水,落入慕淮安的心底,仿佛那裏早已幹涸了太久,死了一般,這一刹那,卻因為這短短的十一個字,慢慢的蘇醒、複活,像是沙漠裏,一棵一棵種下的樹,抽出嫩綠的枝葉,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總有一天,枝繁葉茂、鬱鬱森森,再難拔除……慕淮安望住映在瞳底深處的這個女子,她清麗臉容上,悲憫之情,緩緩流淌,像是冬日裏的第一場初雪,鋪開柔軟輕薄的一層光,她精致的眉眼,如詩如畫,此刻卻盛滿著他的倒影,盈盈水汽,仿若輕煙飄渺婉轉,將他牢牢裹在其中,一點一點,將他所有不見天日的懷傷,都靜止、撫平,而總有一天,這一切的傷痕,都會慢慢的愈合吧?

心中,靜靜的一跳。慕淮安知道,在這一刹那起,他胸膛裏的某個地方,砰砰跳動著的一顆心,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平抑。從此之後,這裏,會住進一個女子的名字……她說,她叫夏侯繆縈……薄削嘴角,不自覺的緩緩瀉出溫柔笑意,慕淮安突然覺得,這十五年來的質子生涯,似乎變得並不那麽難過……或許,上天讓他來到這裏,就是為著遇到他生命中的某個人,是嗎?“我很好……”

溫軟嗓音,如玉輕柔,從慕淮安的口中,沉沉響起:

“雖然初初離家千裏,來到這陌生的西秦國,是有些不適應……但所幸的是,秦侯一直待我很好,許是他最寵愛的小兒子,與我同樣命運吧,將心比心,在飲食起居之上,他都按照一國的世子,來為我打點,不曾虧待過我……況且,我與赫連兄年齡相仿,一直十分投契……”

本是殷殷傾訴,在說到“赫連兄”三個字之時,卻驀地語聲一頓。慕淮安突然有些沉默。

是啊,剛才的那一瞬,他真的幾乎忘了,眼前這個女子,呂梁國十三公主,夏侯繆縈,她還有另一個身份……赫連煊明媒正娶的王妃,他的妻子……心,重重一沉。像是懸在半空中煙火,陡然之間,轟然炸開,刹那芳華後,隻餘一片灰燼。

夏侯繆縈原本還在為他臉上流露出的溫暖之色,而心中一鬆,此刻,眼見著他的突然沉默,卻不知原因何在,不由跟著也是心中咯噔一下。

“慕大哥,怎麽了?”

夏侯繆縈不解問道。

女子微微仰頭望他,晶瑩剔透的臉容上,輕柔關切,像是梨花飛雪,綻於陽春三月的枝頭,一點一點,沁著叫人舒心的溫度,流淌在如玉的麵頰,那一雙澄澈的眸子,水波流轉,似盛著兩汪泠泠清泉,映出純淨顏色,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會溺著人,沉浸在其中,再也不能自拔……慕淮安微微撇過頭去,錯開那映在他瞳仁深處的一道影子。眸光瀲灩,卻不知該望向何處,觸目,眼角眉梢,仿佛澀然。

“沒什麽……”

斂盡心底一切不該有的情緒,慕淮安嗓音低沉,漫出些不得不的疏離,淡聲道:

“天色不早了……遲遲不歸,赫連兄應該會擔心你的……不如讓我送你回去吧……”

喉嚨一梗,那最後想要逸出口腔的“娘娘”兩個字,終究是困於慕淮安的喉間,不知該如何傾吐而出。

可是,不說,就代表不存在了嗎?事實本就如此,他改變不了。為什麽?為什麽先遇到她的那個人,不是他?可是,又有什麽分別嗎?一個今日不知明日事的質子,他連自己的安危,都保證不了,又如何能夠護得了眼前女子的安危?

慕淮安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痛恨他的身份。如果……這個世上,如果真的有“如果”,那該多好?

夏侯繆縈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卻敏感的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疏離與淡漠。為什麽呢?她看不透,也猜不出。或許,此刻占據她腦海的所有詞匯,都隻剩了兩個字:回去……回去嗎?不需細想,赫連煊那隻變態的警告,便言猶在耳,如同陰魂不散……他說,日落之前,她如果還沒有回府,那麽他會撤掉派去呂梁國的所有援兵……他永遠都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裏……呂梁國之圍,一日不解,隻怕她永遠都要受製於他的掌控……可是,怎麽辦呢?縱然她再不甘心,她亦不可能真的拋下呂梁國十三公主這個身份,一走了之,她有她的責任,即使這責任,太過莫名其妙,卻依然不容她逃避……罷了,既然總歸要麵對,那就坦然接受吧。

一番自我安慰,果然有效。夏侯繆縈顯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點點頭,夏侯繆縈開口道:

“那麻煩慕大哥你了……”

結果,本就在意料之中,但慕淮安的心中,仍是不能自抑的劃過一絲淡淡苦澀。斂去了,卻亦是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夕陽西下,橙紅色的夕陽,遙遙掛在山腰,仿佛隨時都會墜下去,血色一般豔麗的火燒雲,在天邊鋪開一層層妖嬈圖案,美麗非常。

夏侯繆縈卻隻覺一顆心,像是被巨石抵著,悶鬱之感,一點一點的壓下來,說不清的滋味。

回去……回到煊王府,那個赫連煊的身邊……不知道等待她的又會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