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入夜(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入夜(下)
安伯塵並沒想到兩人會來劫獄,他卻知道,即便身為神師門人,兩人劫獄之事一旦泄漏,琉君就算不興師問罪,也不會仍由他們繼續留在京中。
諸侯自有諸侯的尊威,更何況隱忍如李鈺,更是胸懷大抱負的君王。
此前安伯塵還當琉君庸碌無為,被左相獨攬大權。從璃珠夢中走出後,安伯塵已然收起了從前的小覷。開平初年的那位君主雄姿英發,才智兼備,進退有度,心懷力挽狂瀾之誌,又怎會短短七年中便大權易手,淪為昏君......
無論怎樣,對於無華和張布施冒險前來營救,安伯塵心生暖意,免不了有些感動。
不過,今夜這頓牢飯,安伯塵是吃定了。他若一走,那便是坐定罪狀,牽連家人,更何況如今修為尚不足地品,即便走又能走到哪去?
“三番兩次手下留情,到底是對還是錯?”
月光越過鐵窗悄然沒入,少年對月而思,麵龐時明時暗。
厲霖屢次欲置安伯塵於死地,演武場上是一次,夜襲墨雲樓是一次,這兩次中安伯塵都有機會將厲霖重創,輕則修為全廢,重則一命嗚呼。可安伯塵顧慮太多,雖知厲霖已對他心生恨意,卻沒下殺手。
兩人身份懸殊,地位猶如天壤,安伯塵不懼厲霖,卻不得不考慮他背後的世家,以及對他報以厚望的琉君。
一時間,安伯塵陷入沉思。
他還沒想上多久,那句飽含譏諷居高臨下的話又回響在耳邊。
“......圓井村離琉京不過二十來裏地,你若不去自首,連累了家人,可是大不孝......”
已然漸漸冷靜的怒火再度騰起,奔湧而上,灼燒著少年不再平靜的心。
雙目通紅,安伯塵緊抿雙唇,手中的枯草樹枝寸寸折斷。
他能忍受一切,東躲西藏,受盡冷嘲熱諷,背負琉京萬民指都不會存於心頭。可麵對厲霖對自家爹娘的要挾,安伯塵再無法保持鎮定。
他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骨子裏燃燒著,蠢蠢欲動,到最後狂湧而上,憋屈、恨惱、不甘......一股腦的衝出,將他淹沒。
也不知過了多久,清冷的月光拂過少年眉梢,散去那絲戾氣,可他的麵容卻冰冷有如臘月寒雪。
“世家子便能高高在上,視人命為草芥,任意玩弄?既然如此,那我便來和你鬥一鬥......這一回,我絕不會再留情。”
生平第一次,安伯塵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他坐在昏暗逼仄的孤牢中,拘囿於冰涼的銬鏈下,青苔草垛間散發著潮濕的黴味。
轉瞬,薄唇輕啟。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無蹤。”
“當啷!”
空蕩蕩的鎖鏈跌落在地,一條黯淡得肉眼幾難看見的水影遊轉而出,如蛇似龍,攀爬上長滿青苔的牢牆,穿過鐵窗,不見了蹤影。
施展水行術遊走出京伊府,安伯塵站起身體,看著一旁匆匆而行,卻對他視而不見的路人,暗暗點頭。
這水行術一經施展,化身無形無色之水,能如水流般縱橫無忌,肉眼難辨,當真是夜行妙法。
“夜黑風高殺人夜......”
念叨著司馬槿常說的那句話,安伯塵莫名一笑。
“殺人畢竟是下乘,也太便宜他。你厲公子既然想讓我身敗名裂,受辱而死,那也就別怪我了。”
化水而行,雖不及地魂神遊那般疾快,卻也比駿馬奔馳快上許多。安伯塵遊走於琉京大街小巷,穿梭過舊唐古道,在王宮前停下腳步。
駐足觀望,安伯塵眉頭微蹙,暗暗思量起廣平的住所。
他心意方動,就覺水火二勢從下丹田漫出,猛地衝上額心。額心中央那枚道符光華大作,鑽入安伯塵眸中,轉眼後,安伯塵清楚的看見廣平縣主所在的那座長樂宮。
那日成就地魂後,安伯塵不覺忽視了霍國公給他種下的縮地符,直到今晚被關入大牢方才想起。
縮地符有兩用,一是將安伯塵禁錮於七十裏琉京,二則煉化後心意一動便可讓安伯塵環視京城,看到心意所想之地。那時的霍國公見讖而憂,指望著安伯塵能憑縮地符保住霍穿雲,卻不料霍穿雲得遇泰山居士逃得性命,而安伯塵則借助縮地符成就地魂。
眼前浮起那個怯生生的虎牙少年,安伯塵神色複雜。
“國公此舉全為雲兒,到頭來也不知是害了我,還是成全了我。不過倒也省了我不少事。”
不再踟躇,安伯塵施施然走過鳴哨暗崗,百人侍衛,千人羽林視而不見,遊走過亭台樓閣,穿梭在一座座宮殿間,終於在長樂宮前停下腳步。
從門縫間遊入宮殿,安伯塵看向酣睡的少女,眸中閃過一絲厭惡,轉瞬即逝。
手捏印法,安伯塵收斂水行術,盤膝坐於側榻。
雙目陡然睜開,淡淡的黑影從右眼躥出,飄上廣平的床榻,轉眼鑽入廣平眉心處的漩渦。
公主榻上睡,囚徒當前坐。倘若此時有宮人進來,見著好整以暇坐於廣平縣主一旁,閉目不動的安伯塵,定會被這番詭異的場麵嚇個半絲。
也不知過了多久,神遊回轉,地魂飄然而出,重新遊回安伯塵右眼。
身軀微震,安伯塵睜開雙眼,輕咦了一聲,眸中閃過驚詫之色。
世家多齷齪,更別談王室子弟,安伯塵今夜前來本想神遊入夢,從廣平夢中探得她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以此相要挾,威逼利誘,將廣平爭取到他這一邊,孤立厲霖。廣平為虎作倀,夥同厲霖設計陷害安伯塵,安伯塵心中不齒,自然不會手軟。
誰曾想到,剛一入廣平夢境,安伯塵便見到漫山遍野的梔子花,清澈柔和。
飛過一片片梔子花叢,安伯塵看遍廣平往事,心中詫異。她生於魏國,乃是親王之女我,魏王侄女,卻因倍受琉京寵愛,因此常年往來兩國。而她所行之事竟和漫山遍野的梔子花一般純潔無瑕,直來直往,明辨是非,不留把柄,毫無齷齪之事。
看向睡於臥榻的少女,漸漸的,安伯塵嘴角浮起輕笑。
既然她和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同,並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王室紈絝,那就更好辦了。她之所以相助厲霖,隻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受了厲霖蒙騙,一旦她知道了厲霖的陰謀伎倆,恐怕殺了厲霖的心都有。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無蹤。”
口念咒語,安伯塵再度化作無形之水,起身走到榻前,猶豫著,伸手捏了把廣平光華細嫩的臉蛋。
水行術的妙處頗多,雖是無形無色的水流,可若心意一動,亦能發力,在這點上倒比之地魂神遊好用許多。
搖了搖腦袋,廣平睡得很沉,安伯塵一捏之下竟沒能醒來。
安伯塵心下無奈,猶豫片刻,伸出手指夾住廣平挺翹粉嫩的鼻尖。
呼吸不暢,廣平自然著急,搖頭晃腦,甩胳膊踹腿,看得安伯塵心覺好笑,過了許久方才幽幽醒轉。茫然的看了眼天花板,廣平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剛想繼續睡去,就聽耳邊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
之所以低沉,自然是安伯塵隱瞞身份刻意為之。
“廣平,你做的好事!”
廣平縣主先是一愣,重重掐了把手臂,痛意傳來,她的身軀陡然一震,臉上浮起驚惶之色。
“是誰!誰在那!”
夜深人靜,一覺醒來居然聽到身邊有人說話,換做別的人恐怕早已嚇得半死,廣平雖然驚慌,但也能自持,倒讓安伯塵高看了一眼。
“本人無邪,無邪居士。”
下意識,安伯塵又道出那個假名,心中卻生出一絲警惕,暗道回去後定要用白布將無邪的槍柄纏緊,免得被人發現那兩個字,畢竟“無邪”這個假名已用了許多回,扮演的又是那等高人,萬萬不能泄漏。
聞言,廣平縣主臉上的慌張稍減弱幾分,四下打量,驚疑不定道:“不知居士為何來找廣平,可否現身一見?”
“現身就免了。”
安伯塵沉吟著道:“我來尋你,是為了白狐書院學子安伯塵。”
話音落下,安伯塵明顯見著廣平縣主麵露不屑,眉宇間浮起濃濃的厭惡。
冷笑一聲,安伯塵不等廣平開口,接著道:“廣平,你可知你冤枉了好人?”
“好人?”
廣平聞言一急,也不管這位不露麵的高人是何方神聖,揮舞粉拳,嚷嚷道:“那安伯塵實乃徹頭徹尾的混蛋東西,也不知道用什麽陰謀伎倆戰敗了厲家公子,為禍白狐書院。他私吞那對可憐母女唯一能換得錢財的寶珠,害得那對母女走頭無路是廣平親眼所見,若非廣平相救,哼,恐怕她們早已餓死街頭了。”
原來那個“好心人”就是廣平縣主,厲霖這個圈套當真滴水不漏,不過,卻犯了個小錯,隻這一錯便能讓他身敗名裂。
看向義憤填膺的廣平縣主,安伯塵心中道,沉吟片刻,慢條斯理笑道:“所聽不一定是真,所見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若這一切都是厲霖暗中搗鬼,陷害安伯塵,不知你又當如何。”
“不可能。”
廣平毫不猶豫道。
“倘若安伯塵原本無辜,卻因你廣平受厲霖蒙騙,迫害如斯,殿主就當真心安理得?”
安伯塵加重語氣,聲音愈發低沉。
廣平一愣,隨即笑著搖頭道:“倘若如此,廣平定會向君上道明此事,還安伯塵一個清白。並且......並且向他道歉。不過隻是假設而已,斷不會如此。”
安伯塵嘴角翹起,笑了笑道:“還望縣主記得今夜所言......”
轉眼後,安伯塵麵龐微紅,尷尬道:“是了,想必殿下有隱身符吧。”
聞言,廣平縣主一臉古怪,卻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