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梅燈:一

點梅燈 一

薑青訴來了十方殿已有些時日,本來還想著寫一封信交給閻王,讓他派些人手過來,可真當了十方殿的白無常,她才覺得即便是隻有三個人,也是整日的無所事事。

在閻王殿裏忙慣了,幾個陰司的活兒全被她包攬,一時間輕鬆起來,她反而有些不習慣。

沈長釋最愛弄些文墨東西,不同的紙張收藏了有二十多種,不同的木桌收藏有十多副,每日勤勤懇懇地給單邪換著來。

薑青訴來的第二天不習慣,沈長釋就領著她去二樓自己的書屋挑書看。不得不說,整層都是沈長釋收藏的,直通三樓,中間打了個梯子,一屋子書籍,看上去甚是壯觀。

沈長釋還給書劃分了區,南區是史記,北區是雜談,東區是詩詞歌賦,至於西區……沈長釋每次提到的時候,都要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笑容,故意壓低聲音卻說得恨不得整個屋子裏的人都知道:“那都是我的寶貝啊。”

他所謂的寶貝,大致是:春宮仕女圖、淫詞豔曲錄、還有一些成人都不敢瞎看的故事集。

薑青訴‘有幸’瞥過一眼,那上麵的落款皆是一個‘沈’字便知道,這些定當是這四百多年來,沈長釋閑著無聊自己寫自己畫的。

得知沈長釋的愛好,薑青訴就經常能看見他端著個小紅木板凳,靠在十方殿的門口,雙膝上趴著一本白紙書,手上提著狼毫小筆,一邊笑一邊寫些什麽。

總之,肯定不是在寫什麽好東西。

至於單邪,薑青訴不經常看見他。

每日一早他就出門,等到晚間才歸來,反正他們身為鬼魂無需飲食,自然也沒什麽三餐時段。

眼看整個十方殿裏就隻剩下沈長釋,百般無聊的薑青訴也不得不站在他旁邊,尋找些存在感,一邊看沈長釋寫□□書,一邊發呆。

沈長釋似乎是寫到了動情處,一張臉憋得有些泛紅,薑青訴好奇的湊過去問他:“沈大人以前是做什麽的?”

沈長釋歎了口氣,合上書:“可別叫我沈大人了,還是隨無常大人一樣,叫我沈吧。我以前嘛,可以說是滿腹經綸,秋試時因考官徇私舞弊被刷下來了,我氣不過,端了個凳子就到那考官門前的天橋底下說書去了。”

薑青訴嘴角有些抽出:“這算報仇?”

沈長釋朝她一笑,嘴角咧開:“你以為我說的什麽?我說的就是那考官與他院子裏十八個小妾每日魚水合歡的事兒,你說算不算報仇?”

薑青訴朝對方拱了拱手,心想還好她當初徇私的時候沒攤上這麽個人,否則她在外的名聲早就臭了,雖說現在也沒多好。

沈長釋道:“來我這兒聽書的我都不收錢,可還得糊口啊,於是就給青樓裏的姑娘畫圖,再寫一些情情愛愛的詞給她們編成小曲兒討恩客歡心。”

薑青訴點頭,原來這些東西是這麽來的,他即便死了也沒忘了活著時的老本行,一堅持四百多年,也是有毅力。

她問:“那你又是如何……?”

沈長釋臉上先是一僵,隨後咳了一聲,眼眸中閃過些什麽,很快便被斂去,可在官場十年的薑青訴一眼就能看穿,也不說出來,就等著他自己告訴她。

沈長釋道:“那考官家裏有一女兒,長得很漂亮,知道我在天橋底下編排她父親,就作了男子裝扮來罵我,她隱瞞了身份,我們卻成了不打不相識的朋友。一起喝酒,一起寫字畫畫,後來她告知了我女兒身份,我急忙就想去她府上提親,誰知道啊,那考官是個奸臣,他女兒比他還奸,在我好不容易湊足了銀兩時才知她真實身份。”

薑青訴歎了口氣:“後來呢?”

“後來?後來考官找了官府的人,誣陷我拐騙他女兒,更有幾個旁來的見過我與他家小姐有來往的作證,我被捉入官府打入牢中。那家小姐來看我了,給了獄卒二兩銀子,帶著兩個家丁,惡狠狠地盯著我。”

美貌的外表,蛇蠍的心腸。

那小姐的名字,沈長釋以為永遠都忘不掉,偏偏幾百年的歲月下來,他光記著這個事兒,那人是誰,長什麽模樣,他統統不記得了。

隻記得她道:“你不是喜歡說嗎?我就看看拔了你的舌頭,你還用什麽說!”

兩名家丁按住了他,他死也不張嘴,然後便有人用利器將他的嘴角兩邊割開,伸手掰開他的下巴,生生拽出了舌頭。

“一條賤命啊,就這麽交代了。”沈長釋雙手一攤,無所謂的笑了笑。

薑青訴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這條舌頭?”

沈長釋朝薑青訴伸了伸舌頭,紅色的舌頭竟然能伸一尺多長,薑青訴瞪圓了一雙眼睛,見他的嘴角裂開,那看似縫合的縫隙還能張開,陰森森血淋淋的,著實嚇人。

她抿著嘴,總覺得自己的舌頭根有些泛疼。

沈長釋道:“這根舌頭啊,是我以我接下來無數年月的侍奉從無常大人那裏換來的,反正我也不想投胎再為人,做給鬼差也不錯。”

薑青訴嗬嗬笑著,這感覺她能理解,畢竟當初她也有個大好的轉世機會,據說能投到某個大官的家中,一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她還不也一把火燒了生死簿,不如做個鬼差麽。

沈長釋眼神往前方看去,雙眼睜大,喲了一聲:“無常大人回來了。”

薑青訴還有許多想問的,例如他都當了四百多年的鬼差了,那單邪在此當了多少年的黑無常?黑無常頂破了天也就是個陰司,能有本事弄來一條舌頭隨意使用?

還有,單邪每日早出晚歸的,究竟幹什麽去了?

再想問,見沈長釋看見單邪那殷勤勁兒,那些問題也都被薑青訴吞進了肚子裏。

單邪入門前,垂頭看了一眼還坐在門檻上的薑青訴,薑青訴抬頭對他笑了笑。

“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她問。

單邪頓了頓,答:“近日無事。”

薑青訴連忙跟上去:“那你平日裏出去做什麽?”

兩人本來走著,聽見這話,單邪突然回頭朝她笑了一下,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人臉上掛著笑,薑青訴一瞬有些受寵若驚。

“你不會想知道的。”

他是這麽說的,說完便直接朝樓上走,那代表他即將休息了。

薑青訴回頭問沈長釋:“他一直如此?”

沈長釋點頭,隨後又搖頭:“你明日若無事,可以跟著他一道出去,他出去的那段時間,絕不會這麽和煦。”

薑青訴扯了扯嘴角,這也叫和煦?那張臉恨不得冰凍十裏,這讓一直與同僚相處融洽的薑青訴有些微挫敗感。

一夜難以休息,次日一早她就蹲在了十方殿的門前等著了,就為了跟著單邪,如果他真的在忙,自己好歹能幫上忙。

薑青訴沒等多久,門吱呀一聲從身後打開,薑青訴掛著一臉笑意回頭朝單邪瞧去,樂滋滋道:“無常大人早呀。”

單邪劍眉單挑,雙手背在身後,黑色的衣服領口很大,幾乎要從他的肩膀滑下,露出了鎖骨與大片胸膛,肌理分明,恰到好處。

薑青訴眨了眨眼睛,收回目光,帶著點兒跳躍地跟在了單邪身後。

兩人沒走多久,薑青訴便察覺到了周圍的涼氣,她朝四方看去,這裏一片漆黑,雲霧纏繞,僅有正前方閃著紅光,但霧氣太大,光芒照不到這兒。

薑青訴緊緊地貼著單邪身後,寸步不敢離開,等兩人走近了,她才聽到了一聲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求求你!”

似是個女子的聲音,但那嗓子早就已經喊劈了,說是名男子也有可能。

一陣陰風吹過,麵前的霧氣驟然散開,紅光所照之地,滿是粘稠的漿液,統統都是猩紅的顏色,有的地方甚至犯黑,一陣惡臭撲鼻而來,她捂住了臉,從單邪身後探出了半個腦袋。

那大喊大叫之人看見了單邪,立刻跪在地上,身後兩個鬼差麵無表情地押著她。是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應當是有孕在身,隻可惜那孩兒尚未成型便跟著她一起死了。

“大人!求求你放過我!求求你!”女子不住地磕頭,單邪都無動於衷。

這場景薑青訴有些熟悉,當年她還在世為人的時候,當過兩年的大理寺卿,這裏是典型的一個刑罰場。

鬼差見單邪沒表態,於是扒開女子的嘴,一根燒得發紅的鐵鉗朝她口中的舌頭夾去,那女子嗷嗷大喊,眼淚直湧出來。

舌頭表皮已經流血,呲呲地起了好些水泡,那兩名鬼差麵色如常,慢慢將女子的舌頭從口中□□,一寸一寸,扯到連筋帶肉的時候,便稍微用力,不多不少地往外拔。

單邪就端了個凳子,單手撐著下巴坐在那兒看,一雙眼睛平淡無波,沒有憐憫,沒有嫌惡,就差抓一把瓜子,邊吃邊賞。

薑青訴伸手捂住了嘴,頓時明白過來這裏是什麽地方,她雖早已成了鬼魂,卻從來沒到過地獄。

地獄在地府的管轄內,在地府中,除非是辦錯了大事的鬼差才會被調派到地獄來,據說在地獄當差的鬼,不出三日便會喪失喜怒哀樂。薑青訴聽過,可此刻親眼見到,心裏還是忍不住翻滾著惡意。

那名被拔了舌的女子恐怕是因為太痛,嘴上的舌頭一直不斷,身下又流出了鮮紅的**,薑青訴看著她的腹部逐漸憋下去,像是一肚子血水被排出來了。

腥臭味纏繞在鼻尖,她閉上眼睛撇過頭,拍著單邪的肩膀,低聲道:“您慢慢看。”

然後轉身,順著來時的方向一步步朝外走。

邊走還邊捂著肚子,心裏說不出的怪異感。

也不知何時走出了那一處,等到周圍的霧氣散盡,薑青訴已到了奈何橋邊了,今日過忘川河的有不少人,由鬼差領著,生前為善的從橋上走,其餘的都得乘船。

橋上僅有兩三人,薑青訴瞥了一眼,正好瞧見站在橋中央的女子,她有些孱弱,穿的是上好的綢緞,眼神中帶著幾絲空洞,直直看向了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