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碗:十八

長生碗 十八

男人心中有疑, 剛才張之孝那模樣可一點兒也不像是要救爹的模樣,他瞧著地上碎裂的磚瓦,又看見不遠處趴在雨水中的何王氏,還有昏迷不醒的張老漢和一條流血而死的狗。

於是拉著張之孝往外走, 對著遠處正朝這邊趕過來的幾個大漢揮手道:“過來!這兒還有活人!”

一時間人群湧入,三五下便將土地廟中收拾了幹淨。原來那幾個大漢本來是看守土地廟的人,剛從何王氏的客棧裏喝了酒, 怕回去遭家裏婆娘囉嗦,便商量好了裝作沒有這一餐飯,繼續回到廟旁邊的小屋住,瞧見大雨中廟門沒關, 於是往廟中來看看情況, 正好碰見這一幕。

也算因緣際會。

薑青訴見人都走了,問沈長釋:“你方才說來傳話的途中去辦事兒,辦的什麽事兒?”

沈長釋雙手叉腰嘿嘿一笑:“白大人, 我可是不負你所托, 把長生碗給偷回來了。”

“真的?”薑青訴微微笑著:“現在事情已了,你偷了又有什麽用?”

“哎~我可是在那張之孝服下壽命之前偷出來的,隻不過偷時被他發現, 所以我匆匆跑出,找了個地方先藏碗, 想著他沒了長生碗, 肯定得來土地廟找找長生碗原主人長風客棧的老板娘, 故而先他一步過來, 給你們通風報信呢。”沈長釋說到這兒,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臉上就差寫著‘誇讚我’三個字。

薑青訴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聲,於是對沈長釋豎起了大拇指道:“做的好啊,沈,這回你可是立了功勞了。”

沈長釋帶薑青訴與單邪到了自己跑的笛水縣某個犄角疙瘩處,果然在幾塊石頭下麵發現了長生碗。碗中還有大量壽命,拚湊在一起大約也有好幾年了,人之壽命發著淺光,薑青訴將碗捧在手中,跟著單邪回十方殿的時候還問:“這壽命能否還給那些送出壽命的人?”

單邪道:“他們做出的選擇,就必須得接受結果,命既然已送出來了,斷沒有要回去的道理。”

薑青訴歎了口氣道:“單大人真嚴苛。”

“多謝誇獎。”單邪道。

薑青訴一時無語,沒想到自己損他一句,他還會還回來,無語之後,不禁低頭笑了笑。

回到了十方殿,薑青訴將長生碗交給沈長釋,讓他放在樓上該放這東西的地方,沈長釋往樓上跑去了,薑青訴見這大殿,又想起來了某些事,垂眸歎了口氣,無聲笑了笑,搖頭道:“又回到這處,我才算悟透了那日單大人與我說的話。”

單邪走到桌案旁,聽見這話回頭看她一眼。

兩人回到地府身上的衣服便照舊變成了白裙與黑袍,薑青訴見單邪滿頭青絲垂在腦後,僅有兩縷從額前落了下來,微微低著下巴的這一個回眸,突然讓她呼吸一窒。

她理了理心緒,將他之前說過的話又說了出來:“我沒喝孟婆湯,沒將屬於自己身體裏的東西洗去,沒有重生,依舊可在人間徘徊,嚐人間百味,如此,便算不得死。”

單邪沒說話,隻是目光有些亮。

薑青訴道:“我生為薑青訴,死為白無常,但不論是過去的薑青訴,還是現在的白無常,我便是我,不是其他人,隻要我還記得自己是誰,即便過了輪回,也不曾死過,反之,我若忘了自己是誰,即便沒過完一生,也是死了一回。”

“我記得桂花酒,記得酥皮月餅,還記得王婆婆做的桂花糯米藕,我看得出青山綠水的秀麗,嚐得出稻穀米香,還能聽人間說書口中的笑話,我與活著,除了那一則痛,與一則爽,別無二樣。”薑青訴慢慢將懷中單邪給的黑色金邊的符拿出來,抿嘴笑了笑,將符遞了出去道:“這東西,我想我已不需要了。”

單邪看著她手中的符,沒有立刻接下,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單邪手指微動,正準備把符紙拿回來的時候,薑青訴卻有反手收了回去。

她眼眸帶笑,突然想到了什麽,轉身朝桌案走去,握筆蘸墨道:“我想起我先前對單大人提的以永生永世陪伴換活人感知時的笑話,想了想若將符紙就這樣還給你,未免太浪費它了,而我現在亦懂得生死之差,不如就拿它再做個人情,還給單大人吧。”

薑青訴說完,將筆丟下,手中符紙晃了晃,對單邪道:“借您冥火一用。”

單邪不明白她要做什麽,於是慢慢伸手,手心朝上,掌心中點燃了藍色火焰,薑青訴將符紙往火焰上放,那一瞬單邪瞳孔收縮,看見了黑色的符紙上,未幹的墨痕,寫的是自己的名字。

單邪。

逐漸在火中燒光,符紙的灰燼在空中成了金色的螢光,薑青訴微微挑眉,沒想到燒完之後還挺漂亮,等螢光也消失了,她反手拉著單邪的手腕道:“十二個時辰雖長,但也轉瞬即逝,山色食味不等人,抓緊時間,我帶你去嚐尚且還能嚐到的桂花酒與酥皮月餅如何?”

她的笑容明亮且耀眼,那雙微彎的眼睛中,似乎還有未散去的符紙遺光。

單邪盯著被對方抓著的手腕,手指逐漸收攏,正欲抽回,卻莫名停住,然後跟著那抹白色的身影,一腳跨出了十方殿中。

將長生碗放好的沈長釋拍了拍手從樓上下來,一邊下來一邊道:“無常大人,白大人,東西我放好了,咱們還要回人間一……咦?人呢?”

千裏香居位於淩山,而齊聞齋又在翰南,兩地之間相隔兩百餘裏,趁著白日,薑青訴拉著單邪到了千裏香居前買桂花酒,買桂花酒當然沒那麽容易。千裏香居的桂花酒早就在一個多月前被京都的達官貴人還有酒樓給定好了,唯有剩下的一點兒才另外高價賣給散客的。

薑青訴將身上的銀錢掏了大半出來,才買到了一壇子酒,買時還有些心疼,不過捧著酒壇她便開心了。

又拉單邪去齊聞齋,齊聞齋的酥皮月餅沒那麽難買到,隻要臨近八月,齊聞齋通宵達旦也要供客滿意,隻是買餅時薑青訴等了半個多時辰罷了。

兩樣東西買齊,她才從人群中走出來,對著單邪抬眸一笑,晃著手中被油紙包裹好的酥皮月餅,道:“走吧,單大人,咱們找個好賞月的地方,等晚間月亮出來。”

笛水縣是賞不了月的,中秋當日還在下大雨,沈長釋到了長風客棧,鍾留已經在那兒等著了。聽鍾留說,何王氏因為被瓦片砸到了腦子,傷口從頭頂一路到了眉尾,故而昏迷不醒,現在還要人看護著,即便以後好了,臉上也會留疤。

鍾留又問:“無常大人與白大人呢?”

沈長釋聳了聳肩:“我如何知道?恐怕私奔去了吧。”

鍾留:“……”

貓兒山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便是山形遠看像一隻貓,不過貓耳山中有一處美景,便是十裏金桂園。

薑青訴之所以知道這兒,是因為她當年為官的時候,有段時間到這附近的城池來治理水災山洪後的修建,在這兒住了幾個月,也在這兒獨自一人過了個中秋節。

雖說孤獨,卻也難得欣賞到十裏飄香的金桂,遠看人間白牆黑瓦的房子就在山坳處,一棟棟排列過去,遠山如黛,近水含煙,等到晚間家家戶戶華燈初上,太陽落下,圓月升起,又是一番景象。

一件長衫鋪在草地上,趁著太陽還未落山,薑青訴趕忙將月餅與桂花酒放在地上,往長衫上一坐,她抬眸朝單邪招了招手:“單大人坐啊。”

單邪瞥了一眼鋪在地上的長衫,又左右看了一眼望不到頭的金桂樹,桂花飄著濃鬱的香氣,綠葉中一朵朵金色的花兒爬了整個枝丫。正是晚飯時刻,遠處的房屋飄著炊煙,太陽夾在了兩座山的縫隙之中,要不了一刻鍾就要落下了。

半邊天是橙紅色的,落日不刺眼,照在人的臉上一片暖光,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了山林樹木與人煙夕陽。

薑青訴見他沒坐,目光卻在四周看,於是笑著說:“單大人覺得如何?桂花酒貴,要豪擲千金,這是人間的奢;酥皮月餅香,要大排長龍,這是人間的盛;夕陽炊煙嫋嫋,落日餘光照山頭,這是人間的謐。你眼中的人,有醜惡,亦有善良,魂與魂皆有不同,山與山也不一樣,對麵的山,沒有這座山上的金桂花;山下的人家,也沒有笛水縣中的小河流淌,同是人間,一步一貌。”

單邪的視線落在了薑青訴的身上,薑青訴保持著臉上的淺笑,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身穿黑衣的男人掀開衣擺坐下,薑青訴又給他倒了一杯酒。

酒香撲鼻,與金桂花的味道摻在一起,酥皮月餅打開,又是另一道味道加了進來。

短暫的時間內,夕陽落山,薑青訴咬了一口月餅,喝了一口酒,一句話也不說,隻覺得口齒之間是久違的滿足感,分明符紙上寫的名字不是她的,她卻吃得比單邪還要開心。

人生在世,難得一件事是悟出了自己,薑青訴覺得自己較為幸運,她活著的時候悟出了自己,死後十二年,又悟出了生死命運。

酥皮月餅買得多,等到圓月升上天空時還沒吃完,不過桂花酒卻喝光了,單邪隻動了兩杯,剩下的薑青訴統統吞了下去。

貓兒山下的小鎮極為熱鬧,燈火通明,街道上人來人往,不知誰家放了煙花,炸在天空砰砰直響。

薑青訴借著酒興,非要拉單邪去鎮中走一趟,長衫與未吃完的酥皮月餅留在了原地,衣擺剛從這邊飄過,下一步兩人就跨入了熱鬧的集市當中了。

路兩旁都是花燈,小孩兒臉上帶著麵具奔跑嬉鬧,還有夫妻倆出來看熱鬧的。薑青訴走在人群中,這些人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這些人,他們之間還能說話,能記得彼此,隻是除此之外,再不能有更深的關係。

能讓單邪陪著逛街這一事頗為令人得意,所以薑青訴買了一些紀念品打算帶回十方殿,放不住的有一串糖葫蘆,放得住的,有一張黑臉麵具。

人聲鼎沸之中,薑青訴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拿著黑臉麵具,抬頭揚起笑容,這一笑,仿佛回到了十六歲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薑家大小姐,無憂無慮,從未想過自己以後的一生,多坎坷,命運,多舛。

“單大人!”薑青訴湊近單邪喊了對方一聲,她聲音略高,否則壓不下周圍的熱鬧。

單邪盯著她興致勃勃的臉,聽見她又說了句:“瞧見了嗎?這便是,人間的——氣。”

單邪忽而伸手捂著自己的心口,方才那一瞬似乎產生了錯覺,就像是,他突然有了心一樣。

鍾留和沈長釋在客棧裏等了一個白天,又一個黑夜,等到次日清晨了,薑青訴與單邪才回到了長風客棧。

單邪問鍾留可查到了人是誰,鍾留有些慚愧地搖頭,不可否認,他當真一無所獲,來著行蹤神秘,倒讓他有些頭疼了。

單邪道:“這條線別斷,查到再告知於我。”

鍾留點頭道好。

“你們走的這一日,笛水縣發生了不少事兒。”沈長釋扯開話題,對著薑青訴道:“張老漢被帶到醫館之後就醒了,醒了誰也不認識,癡癡傻傻的,拉著大夫就讓大夫還他兒子,怕是魂魄離過體傷了腦子,瘋了。”

薑青訴不免唏噓,又聽沈長釋道:“至於張之孝,在外還做自己孝子的模樣,不過因為張老漢倒了,他們家花費更大。陳員外知道陳瑾初一直與張之孝來往氣病了,張之孝帶禮去看,都沒能進得了陳府大門,禮也被扔了,陳瑾初為了孝道,恐怕以後也再難見張之孝一麵了。”

這倒是薑青訴樂意見到的,陳瑾初傻,好在她爹娘不傻,看得出張之孝好壞與否,即便是門戶問題,至少也避免了他們女兒遭殃。

“那長風客棧的老板娘……”薑青訴問到這兒,鍾留回答:“掌櫃的說了,藥續上,每日喂,能醒則好,不能醒,恐怕就要這樣睡一輩子過去了。”

這話說完,幾人歸於安靜,鍾留去找掌櫃的退了房間,四人踏出長風客棧的那一瞬,風從右邊刮過來,燒餅攤空空如也。

薑青訴順著右側街道看過去,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老者從巷子裏衝撞了出來,趴在了賣菜大媽的攤位上,可憐地問:“你有沒有看到我兒子?!”

賣菜大媽對著巷子另一邊氣喘籲籲的書生道:“張之孝!看好你爹!這都第三回啦!再有下次你可得賠我銀錢了,知道嗎?!”

一眨眼睛,街道依舊空蕩蕩,她微微抬眉,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過去,卻也未必見到了事實,隻能搖了搖頭歎口氣。

轉身朝左離開笛水縣時,沈長釋看見薑青訴腰後掛著的黑臉麵具有些不開心:“白大人!你出去玩兒,怎麽不帶上我啊。”

薑青訴揮了揮手道:“什麽玩兒啊,我與無常大人連夜辦案呢,這麵具路邊上撿的。”

沈長釋狐疑:“真的?”

“真的!”她撒起謊來,自己都信呢。

長風客棧二樓房間內,上樓正準備打掃客人離去房間的小二瞧見了桌上放著幾本書,於是好奇走過去,書麵無字,也不知誰寫的,於是翻開隨便看了兩頁。

【那書生知道,他本是大戶人家的孩子,隻可惜被瘋父搶走,才錯失了一生榮華富貴,與親生父母別離。他曾離開過深山,去到城中,城中人人都說那瘋子狠毒,奪人親子,書生恨,所以他要報複。】

【時隔多年,書生終於找到了可以報複的機會,可時機尚未成熟,他還不能過早暴露自己的計策。在此書中的此刻,他隻能說,他給瘋父送水時,見過一道人,道人手中捧著碗,另一隻手裏牽著條不會叫的狗,走入了可通往命運的小巷中,於是書生……跟了上去。】

小二合上書,皺眉嘖了一聲:“寫的什麽玩意兒?”然後隨手丟入裝廢物的筐中。

生死簿上陬山醫館大夫的記載中,大夫一生行醫救世,隻為錢財蒙蔽過一次雙眼,他曾賣過一個孩子,從窮苦人家的手中騙來,賣到富貴人家的府中去,這一條罪孽,也會跟著他一生。

邪念生起來的那一刻,它便一直在那兒 ,一直凝望著、等候著一個稍不留神的機會,抓住空隙,便會吞噬人性、善念、及本真。

PS:不要做壞事哦。

PPS:感情戲慢熱不是我的錯,我自己很喜歡這種細水長流的發展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