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碗:四

長生碗 四

薑青訴聽見那上上任白無常的結局,背後猛地一寒,她問:“單邪經常去地獄,是去看他嗎?”

沈長釋扯了扯嘴角:“你這麽一說,我突然覺得也是,不過地獄裏麵被他關進去的太多了,要看也不隻看那一個吧。”

薑青訴覺得背後更寒了。

沈長釋道:“說來也是上上人白無常自己討的,他分明答應了無常大人永生永世,卻又耐不住地府寂寞,想念人間的榮華富貴,苦、笑、疼、暖。”

薑青訴朝沈長釋看過去,問他:“你不懷念?即便你生前日子過得並不好,可你不會想念活著的感覺嗎?情、愛、恨、怨,做了鬼差之後,這些以後也都體會不到了吧?”

沈長釋愣了愣,低眸道:“說來也奇,我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被女人傷了,死在女人的手上,我對女人就無望了,情啊愛的,我不去想。唯一好的就是吃,好在時不時能去趟人間嚐美味,本來就是拔舌疼死的,還會被無常大人打,我才不懷念疼的感覺呢。”

薑青訴見沈長釋這麽想得開倒是有些驚奇了,回想起自己,即便她是被砍頭死的,卻還是期待能夠感受疼痛,心裏想著要不要哪天故意犯個錯,讓單邪也抽自己一鞭子感受感受。這念頭剛起就被她給否掉了,又不是什麽特殊癖好,沒事兒給自己找什麽抽呢。

她扯開話題:“那你之前說的,那個碗,與這兩人提前一日死有關?”

沈長釋也回神,搖頭道:“我不確定,但很像,那碗便是能向世人借命,隻要對方願意將自己的命交付,碗底壓著生辰八字名諱的那個人,就能多一天壽命。一人隻能借一次,一次隻有一天,故而你方才那麽說,我才想起來這事兒。”

“這碗後來就沒拿回來過?”薑青訴問。

沈長釋搖頭:“老頭兒百歲死後,碗也不知去向,人間偌大,無處去尋的。”

薑青訴點了點頭,算是明白了點兒,若這碗長得普通,而那老頭兒也隻不過想要多活久一點兒,活夠了便來地府,碗便會被當做普通東西被人拿走,也不知是誰此刻又再用,或許……已經用了許久。

若非是正好一個月內兩個人都因故死亡,她還真不一定能往這方麵想。

按照沈長釋說的,那碗使用起來隻會扣除一人一天的壽命,若有人長命百歲,二十歲時給出一天命,這事兒八十年後再翻,用碗的人早不知去哪兒了。

“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搞不好這兩人的命借出去都過了十幾年了。”沈長釋搖了搖頭,往椅子上一靠:“而且說不定,根本不是這碗的問題呢。”

“你如此消極怠慢,就不怕單大人用鞭子抽你?”薑青訴朝沈長釋瞥了一眼,餘光瞧見正從外頭進來的黑色身影。

沈長釋眉眼彎彎笑道:“無常大人已經好久沒打過我啦!”

“所以你現在是欠打?”冰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者跨步入門,黑色的長袍衣擺隨風擺動折出波紋,沈長釋聽見這聲立刻從椅子上摔了下去,哆哆嗦嗦站穩說:“沒!我惜魂!”

“查出什麽了?”單邪往桌案邊走,走到薑青訴身側時朝她看了一眼,薑青訴抬頭眨巴眨巴眼睛,有些發愣,這人離自己這麽近做什麽。

沈長釋低頭清了清嗓子,薑青訴這才反應過來,站起來將椅子讓給了單邪,自己拖著方才沈長釋坐著的椅子坐在一側道:“單大人幾百年前是不是丟出去過一個碗?”

“你這麽說倒像是用長生碗借命的情況。”單邪抬眸朝沈長釋瞥了一眼:“你就是要瞞著這個?”

“沒有沒有!”沈長釋委屈巴巴,連忙擺手。

薑青訴瞧他那慫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單手撐著下巴道:“先別管沈,你可有辦法在人間找到長生碗所在?”

“無辦法也得想辦法,都是以前做下的糊塗事,總歸要解決的。”單邪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眉心微皺歎了口氣,他往後退一步道:“離遠些,我先查查。”

“查什麽?可要我幫忙?”薑青訴湊過去問。

單邪朝她瞥了一眼,道:“離遠些,便是幫忙。”

“好嘞!”薑青訴推開椅子往後退了好幾步,與沈長釋站在同一個位置之後側過頭對著沈長釋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他說話的方式真是有點兒討人厭。”

沈長釋:“……”他什麽也沒聽見啊!

桌案上忽而起了一陣風,將兩本生死簿都重新翻到了第一頁,生死簿上的字一筆筆從紙上脫離,墨跡懸飛在了半空中,一陣幽藍色的光芒將周圍照亮,光芒之中則是一排排刷過去的平生事跡。

不單單是生死簿上粗略概括的人生大事,乃至吃一口飯喝一口水,何時路徑何地做過何事也都一一標明。

那風將單邪的衣擺吹起,漆黑的發絲從中分開,纖長的頭發如入水的黑墨,他的雙眼緊盯著麵前閃過越來越快的文字,到後麵薑青訴隻能看見一條條磨痕,根本看不見寫的是什麽了。

這情況持續了許久,大約有半個時辰左右,她與沈長釋大氣不敢出,十方殿頭一次這麽安靜,生死簿合上,光芒消失。

單邪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氣,眉心緊皺有些疲憊,薑青訴眨了眨眼睛湊過去小聲地問:“單大人,你還好吧?”

該不會是在這半個時辰的時間裏,把兩個人的吃喝拉撒全都給看了個遍了吧?

單邪雙手撐在了桌麵上,發絲垂下遮住了半張臉,在薑青訴問完話後才慢慢抬頭,雙眉斜飛入鬢,丹鳳眼睜開,他道:“笛水縣,老張燒餅攤。”

薑青訴張了張嘴,問:“什麽?”

“兩人一生中唯一重疊又做了同樣事情的地方,便是在笛水縣老張燒餅攤分文未付拿走了三塊燒餅。”單邪說完,朝沈長釋瞥了一眼。

沈長釋明白,立刻從懷裏掏了一張符出來,將事情告知鍾留,讓鍾留去笛水縣盡快做好準備,先將這個老張燒餅攤給查清楚,包括與之有關的所有人或事。

薑青訴道:“你臉色有些不好。”

單邪站直了身體後道:“無礙。”

鍾留要弄清楚事情還需要一段時間,十方殿裏的三人並沒有立刻離開地府,沈長釋怕極了單邪不敢站在他能看見的地方,於是跑到樓上找自己的春宮圖陪伴,順便將沒寫完的白姓娘子與其夫君閨房二三事給寫寫。

十方殿一樓大殿內就剩下薑青訴與單邪二人,薑青訴看著對方,對方沒看她,不過顯然感覺到了這雙視線。

“你有話要問?”單邪率先打破了沉默。

薑青訴哦了一聲,伸手撓了撓臉頰旁,腦子飛速運轉,隨後想到了個理由笑眯眯地對著單邪,張嘴才一個‘我’字,單邪便道:“不用拿假話誆我,有話直說。”

“你剛才是不是在痛?”薑青訴老實湊過去問。

單邪朝她看過去,兩雙眼睛對上誰也沒先挪開,單邪的睫毛輕顫,半垂著眼眸道:“我感受不到痛。”

薑青訴挑眉:“可我分明見你臉色變了……”

“是失力。”單邪說。

“哦。”薑青訴略微有些失望,原以為這人與他們有什麽不同呢,卻沒想到所有陰司鬼差都一樣,無痛無病的。

“你想要痛?”單邪突然開口問她。

薑青訴愣了愣,沒想到這人居然也會主動找她說話,仔細想了想他這個問題,薑青訴回答:“與其說是想要痛,倒不如說是想要生,我若騙你不想,你定能看穿,但我想要的不光是痛,而是作為人的所有感受……很可笑吧?”

單邪沒笑,薑青訴反而自己苦笑了:“當初燒生死簿不想投胎的是我,而今想要有身為人的權利的也是我。”

“或許,你根本就沒死過。”

薑青訴不解,微微歪著頭看他。

單邪道:“人生在世經曆一世繁榮也好、苦難也罷,到了孟婆麵前一碗湯,將魂魄裏的一切都洗幹淨,輪回井中擇路再生,魂魄任然是魂魄,你沒喝孟婆湯,沒將屬於你身體裏的東西洗去,沒有重生,依舊可在人間徘徊,嚐人間百味,如何算死?”

薑青訴聽見這話隻覺得有些拗口,她並不懂生生死死的事兒,她隻知道若生無生的樂趣,和死了沒什麽區別,同樣,死若沒有生的趣味,便也算不了生。

她隻覺得單邪話裏有話,便問單邪:“那你呢?你是否也與我一樣?”

一樣徘徊在生死之間,生不能生,死又不甘死?

單邪搖頭,目光看向十方殿外的一片漆黑,回答:“我……從未活過。”

他說完這話便站起來,顯然不打算再和薑青訴聊下去了,薑青訴跟著他的身體抬頭,看向那人朝樓梯口的方向過去。

心裏猶豫,還是站起來開口叫住對方:“單大人!”

單邪腳下停住,沒有回頭。

薑青訴說:“沈告訴我,上上任白無常許你永生永世不輪回,一直留在十方殿做無常,所以你才會破例將長生碗送給那位老者,這是否表示……你不想一個人?”

“你知或許有一日沈會離開你投胎轉世去,我知閻王爺也不過來地府千年,我來地府短短十數載,知道的不多,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否需要一個永生永世的陪伴?”薑青訴說這話時,伸手捂著自己的心口,掌下平靜,可她卻覺得心跳幾乎要跳出喉嚨。

她看著那漆黑的背影,她在賭,在渴求一個機會,渴求一個,能讓她隻差一步便等於活著的那個機會。

“有話直說。”單邪道。

薑青訴咬著下唇,深吸一口氣後開口:“我願意永生永世留在十方殿,你不趕我走,我便不走,但……我希望你能給我人活在世的一切感受,疼痛、寒冷、燥熱……凡肉身能感受到的一切,我希望你能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