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屁股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腳之後,魏宣醒過來。朦朧之間,他知道天已經亮了。

彪哥正叉著腰,吆三喝四地指揮值日的嫌犯整理內務,其他人都集中在風倉裏,排隊放茅。風倉是倉室附帶著的一個露天場地,頂部用鋼絲網封閉,裏邊設有廁所、浴室和蓄水池,廁所和浴室沒有門,巡視的看守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其中的一切動靜。

放茅是排泄的統稱,大便稱為放大茅,小便稱為放小茅。廁所隻有一個,倉裏的嫌犯有小二十人,據說彪哥進來之前,嫌犯們常常為了爭奪茅坑爭爭吵吵,甚至拳腳相向。自從按船員編製整改之後、彪哥第一個行政措施就是進行放茅改革。所有人分大茅小茅排成兩隊,以倉裏職務為序,先高後低。放大茅可以使用茅坑,每人平均時間為五分鍾,碰上有人便秘或者長了痔瘡,可以申請延長如廁時間,一般增加三分鍾以示優待。放小茅的在牆根的尿桶裏撒尿,放茅時間結束,尿桶由值日嫌犯傾倒衝洗。時間長了,魏宣才知道,早起這番忙而不亂的氣象,是彪哥做船長的得意政績之一。

平日這些雜事,都是由大副、水手長之類的副職指揮,今天早晨因為來了兩個新人,彪哥便親自過問了。老犯們知道彪哥要向新人們展示自己的管理能力,都十分賣力地配合,效果當然也顯著。不一會兒,擁擠混雜的囚倉,已經一切就緒,所有的被褥都整齊地碼放在大鋪正中的牆邊,疊得帶棱帶角,毛巾和口杯排成一橫排,跟軍營裏士兵的物品一樣規整。廁所也已擦洗幹淨,尿桶被刷得可以放到廚房裏去挑水用。

這一番景象讓魏宣感到十分驚訝,在他想象中烏合之眾聚集的牢房,除了又髒又臭,還能有別的可能?往日他們坐在寫字樓裏,有專職保潔工一天兩次來清掃,還免不了誰又把快餐飯盒扔在門邊,或者把果皮擱在窗台上,讓新加坡籍的行政主管看見之後,大為頭痛地說:愚民不可教。然後再次申明他們新加坡是世界上最幹淨的國家,人民是世界上最愛清潔的人民。魏宣忽然想到,要是把一號倉搬到新加坡去,是不是也能評上個衛生先進單位呢?

魏宣開始對這位自稱賊船船長的彪哥,有點刮目相看了。本來他以為此人充其量是一介有勇無謀的草莽,仗著凶悍和霸道奪取了倉中第一把交椅。現在看來,彪哥未必那麽簡單,他可能沒有多少文化,城府不深,可他對人心的把握,或許深過高學曆高智商的自己。有道是:人心即是江湖,混跡江湖多年的彪哥,一定儲備了用血淚換來的心得,隻不過被他粗放的外表遮蔽了。

魏宣這麽想著,不禁扭頭去看老萬頭。

以老萬頭進倉後的種種表現,魏宣看出來,與之相比,彪哥再強悍也隻是個雛兒,這老頭才是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井口被亂石與枯枝掩蓋,裏邊不定藏著多少幹戈玉帛呢。彪哥肯定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如臨大敵,想用先發製人的咋呼勁,鎮一鎮對方。這好比一大一小兩隻狗初遇,都是小狗拚命叫,大狗默默然。動物心理學家說得明白,那是因為小狗害怕,想弄點動靜出來壯膽兒。眼前這兩位的相遇,比大狗小狗來得複雜,內心的強弱並不與形體大小成正比。彪哥這一番咋呼,說明他在老萬頭麵前是小狗一隻。

彪哥的得意和張揚,對老萬頭幾乎不起作用。眾人忙成一團的時候,他依然故我,盤腿垂目而坐,直到一切就緒,才慢慢起身,趿著鞋走過倉間空地,徑直往風倉裏去了。

老萬頭走路,步子邁得如同蜻蜓點水,身子如同影子般輕飄,帶著陰浸的寒氣,從人們身邊擦過,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魑魅魍魎這些非常生僻的詞兒。老萬頭隻不過輕輕走去風倉放茅,已經給倉中各路好漢施加了無形的壓力,人人嘴上不說,臉上都掛了肅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