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各懷鬼胎

六 各懷鬼胎

“軒兒,你受苦了,娘竟不知你那小舅舅那般狠心無情,可憐我的兒。”沈董氏抱著才從寒鸞寺放出的寶貝兒子,嗚嗚咽咽哭起來時,可不管自己房內還有兩個女孩兒正在做繡活。

董素櫻坐在一旁聽著親大哥和親娘抱頭痛哭,冷著臉扔了手中的繡活兒。執著繡棚子的庶妹扯了扯她的袖子,身子慢慢縮到帳子後麵掩起來,生怕被婦人瞧見她看了這“家醜”去。

“你那是什麽眼神?董素櫻,你哥哥是董府的嫡長孫,董氏的繼承人,沈淵竟然當眾羞辱他,這可是他的外甥。”婦人不滿女兒的冷淡,她肚子裏爬出來的女娘,怎麽就不能和她一條心呢?

“阿娘…”董軒見了妹妹帶著嘲弄的眼神也心生不快,但當務之急是瞞過父親歸家震怒後的家法。

蘇府的消息已經傳出來了,自覺大失顏麵的蘇玉玨頗為硬氣,回去便自領了家法。足足挨了二十杖,少說十天半月都下不來床。

他趕回府便將這事先向母親說了,希望有人幫忙拿拿主意。可她卻自顧哭自己命苦,沒有兄弟幫襯,沈淵狼心狗肺不顧情麵等等,眼下涕淚橫流——哪裏有當家主母的沉穩樣子!

“他便是這等無心之人!當年天心夫人入侯府時,我們姐妹哪裏有半分不滿,都侍奉她如正頭的夫人。父親當他做老來子教養,卻養不熟!”董沈氏的聲音又急又厲,似乎丈夫萬年不動的官職,兒子的白身,二房的勢大,女兒的頂撞都是因著不肯如一般貴族子弟幫襯她的沈淵而起。

女兒帶著哀求和些許嫌怨的目光更是令她怒火中燒。

“丫頭片子果然是吃裏爬外,你不過見了他幾麵?母親也想為你打算,可人家卻已經記不得你了!”

“母親!”董素櫻一個未出閣的妙齡女娘,哪裏聽得這種話。她又羞又憤,心中更加難堪,一下子流下兩行淚來。

“你指望什麽?你的大姐姐遭了那樣大的災禍,他又關照了多少?往日你大姨娘那般疼愛他,出事時他在禦前連半句都……”

“母親慎言!”董素櫻高聲喝止她,又轉頭向已經驚愣住的董軒快聲道,“母親這般言行無狀,想來是病了,哥哥,請向老祖宗請示,讓母親閉門好生休息吧。”

董軒也出了一身冷汗,複雜的看向用帕子掩口不言的貴婦,他的親娘,低聲道:“阮家可是助藩王謀逆……!您——當真糊塗!”沈董氏軟在榻上,慘白著臉搖搖頭,女兒已經在她手心悄悄畫了一個“龍”字。

龍鱗衛!

她慢慢慢慢坐下去,抖著手拿起粉彩小彩盅,喝了一口青果蜜茶。

滋味沁涼入骨。

“我乏了,都下去吧。”

“明日不必請安了。”

“是,母親。”看了許久光景的庶女眉眼低順,將未完成的繡品放到袖袋裏,福了福身匆匆去了。

沈府。

沈淵抽了一隻竹筒中的麻紙,放在燭火上一烤,一行黛青色的字跡浮現了出來。他一目三行的看完了董家的一場鬧劇,沒甚滋味的搖了搖頭,將密信在香燭上點燃。

沈府的祠堂荒冷,因著他這姐姐鬧騰不休,倒讓他生起祭祀父母親的念頭。

當年沈氏宗族內無人看好沈淵追隨的肅王。故而除了上一任老永昌侯,曆代侯爺及侯夫人的靈位已經回歸了主宗。換言之,沈府留下的隻有兩座靈牌罷了,百年之後便是他與他夫人的靈牌,也可在此處並肩而立,享子孫後代的供奉。

沈淵攏了攏大麾,目光幽遠,沒有落到實處。

他的夫人……嗎?

此時是文仁七年,阮家、羅家謀逆之禍的餘威猶在,這兩個已經歸於塵土的姓氏似是什麽禁忌一般,無人敢提起。似乎七年前滾落的頭顱和衝天的血腥還未被時間完全淡忘。

而他這個姐姐還是這副假精明、真愚蠢的樣子,隻恨不得一人將這世間的好處全都占了。沈淵把玩著手中剛剛抄寫過經文的鵝毛筆的毛序,唇邊扯出些冷笑。

他有多張揚孤鬼,便能有多忍耐,連姚千山他都放在府內跳腳,恨不得他橫死的人更是不知凡幾,無知婦人的幾句咒罵罷了。

至少看在父親和大姐的麵子上,眼下他還不會對這個姐姐做些什麽。

但她將父親的最後一任夫人算作他的“母親”?

老永昌侯的續弦是名動天下的雲州女天心夫人。奈何慧極而傷,紅顏薄命,沈淵最初的記憶便是老態盡顯的永昌侯抱著他坐在天心夫人的靈牌之前,在遙遙的日景下說著“你母親當年”這般的話。

天心夫人是他的母親,卻又不是。

沈淵看向手側的靈牌,代表著女子的蓮花牌比之前幾代侯夫人的製式都要精致,花蕊中灌注的是燃則長明的魚脂。

沈淵將珍貴的油脂滴入已經有些黯淡的花蕊之中,明亮瞬間爆開,也引動了屬於老侯爺的那朵火焰。兩朵火焰偎依著跳動,宛如一朵雙生並蒂蓮。

當年天心夫人的榮譽是皇家所賜,但丈夫的貼心和思慮遠比這些哀榮更為綿長。

沈淵挽了衣袖,取了帕子仔細擦拭了這對伉儷的靈牌。

“父親。母親。”他將往生經筒送入焰火深處,聽著竹節劈啪聲,望著火舌舔了經文,除此之外也無其他的話。及至經筒一一投完,沈淵隻覺得火令人暖,燒灼的四周融融。

饗牲醴,願逝者能忘今朝悲苦,入來世喜樂。如此種種不知可信與否,即便如此,生者還是不敢相輕。

沈淵點了一柱奉親香,他被記在天心夫人名下,也有資格為她奉上這樣一柱香。

“母親。”他這般喚著,心尖不由隨之一顫。為這個萬般美好而不得一見的奇女子,也為他們間分明無緣的萬縷聯係。

這般想著還是有些荒唐,又覺得遺憾,以及一些微妙的慶幸——

可惜的是天心夫人並無子嗣。

他沈淵,便是老侯爺抱養來,為她供奉香火之人。

鴻鳴果真無愧於“守宮”之名,銷聲匿跡了不過兩日,便能抱著貓招搖過市。而虎聖人口嚼著一隻魚尾,舒舒坦坦的窩在鴻鳴的懷裏,臉上滿是慵懶與愜意。

沈淵見這一人一貓皆神清氣爽,待到他們走近了才嗅到一種奇異之味。

他微微扭了頭,隻欲把這氣味甩出鼻端。

“家主大人。”鴻鳴行了禮,放了貓下地。他等了一會兒,見沈淵並無指派,又從懸在腰間的一枚木盒裏拿出一條形容扭曲的魚來準備為自己的正頭主子虎聖人投食。

四周味道愈發濃鬱,似乎都來自他手中的魚。

“這是什麽……?”虎聖人比沈淵的反應更為熱切,早就聲如洪鍾的叫起來,連一雙瑩綠獸瞳都縮為一道線,滿是期待之色。

鴻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魚幹,老實答:“回家主,這是秘製魚幹,取上等黃魚混著內髒熬煮,加少許粗鹽、白糖……”他答起來也不管什麽“秘製”與否了,說著還要將那腥臭水貨舉得更近些來展示自己的炮製手藝。

沈淵不由後退一步,眉尾輕抖。

“退兩步。”鴻鳴閉了嘴,僵著手臂後退兩步,滿麵茫然無措。

虎聖人的一顆心都在臭鹹魚之上,瞅見空隙便急急地撲過去,將魚幹奪下,拔爪疾走。留了鏟屎仆獨身一人麵對似乎已經不悅起來的鏟屎官。

沈淵本是要日常撫摸他那柔滑皮子一番的,此時隻餘嫌棄和鬱悶之意。

鴻鳴收回已經空無一物的手,訕訕:“大人?”沈淵對他絕無對自己的愛貓的愛護之心,在原本距離的基礎上又後退幾步,猛然抬腿便踢上了青年的腿。他的身量在男子中的確有些難以啟齒,但也因此顯得格外的輕盈,飛身如柳葉入水般飄然。

隻是這下了力道的一腳絕不算輕。

鴻鳴無緣無故,生生吃下這一腳。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勉強保持了站立。

“哼。”自己的營中磨出個這般差勁的朽木奇才!自從知道他的存在後沈淵便存了一道暗火,此時心中的火氣總算舒順了一些。

雖說根底差悟性低,但至少不算毫無可取之處。鴻鳴覺得自己沒有受到大磋磨的腿骨碎裂般疼痛,血液似乎全部匯到傷處,似乎有血隨著劇痛之處一汩一汩地泵了出來,卻不敢去看。

鴻鳴習武至今,最多領悟參透的便是一個“忍”字。

沈淵嫌惡的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隻覺得魚幹的味道綿延不絕:“以後來見,任何隨身物品都要用皂豆涮洗三遍,否則便不必來了。”沈淵攥了攥手指,冷聲道:“劣質的香料也不許再焚,不然就滾出府去。”

“……屬下不敢!屬下謹記……”鴻鳴捂著小腿,惶恐稱是。

“下去養傷吧。”

“是,屬下謹……”

待到沈淵的身影最終行遠不見,鴻鳴才苦笑著抱了魚幹盒子嗅嗅,發現果然有一種香味刺鼻的香粉混了腥臭的味道,隻是絕無沈淵說的那般……濃烈。

這熏魚幹用皂角洗了,哪裏還能入嘴?他掏出偷藏的傷藥打開,一顆窮苦的心似是剜了肉般疼。見左右無人,定了定神才挽起褲腳探查傷勢。

卻見布料下的蜜色肌膚柔韌無暇,隻現一點淺淺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