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有種人一句話就可以把你氣得半死。可梁應物隻需要兩個字。我坐在床沿上呼呼直喘氣,梁應物這才聳聳肩,說:“抱歉,老朋友。”他要是進門這樣說,等著他的將是被罵到狗血淋頭。但是他先用“的確”把我的話憋回去,再道歉,使得我錯過了發作的時間,一拳打到空處,再想重振旗鼓地開罵,就沒那麽順當了。這也是說話的藝術啊,但太暴力了吧。

“好吧,我聽你的解釋。”我說。出乎我的意料,梁應物竟在這個時候,又沉吟起來。許久,他才開口說:“或許,你把這次日本之行,當成一次純粹的采訪也不錯。有這樣的機會,對你們報社來說也是件不錯的事。不用出機票,有人安排住宿和翻譯。”他笑了笑。

“你不方便說話嗎?”我忍不住問。梁應物的態度太反常,我和他那麽多年的朋友,他卻和我來講官腔,讓我忍不住要懷疑他身上是否戴了監聽設備,使他不能隨意說話。

他搖了搖頭,再次說抱歉:“抱歉,但目前,真的也隻能這樣了。情況,和我發郵件給你時,有了很大不同。”

原本,就單說來日本采訪地震海嘯,作為一名記者,當然是非常難得的機會,能來一遭,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可要麽不給我看到那組照片,看到之後,現在卻要我當做沒看到,當做一場正常的采訪,還真是……百爪撓心啊。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和你發給我看的照片有關嗎?”

梁應物沉默了。“怎麽你這次來,就是打算和我說一句報歉就離開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現在就可以走了。”這次我是真火了。梁應物還是不說話。我站起來走到門口,拉開門,做了個請他出去的手勢。

我和他這麽多年的交情,他現在卻如此態度,這是我根本想都想不到的,想不到,自然無法接受。我當然知道他必然有苦衷,但有苦衷可以明說,可以暗示,作為朋友我會諒解,可現在算怎麽回事。

火歸火,我這番作態,倒也是半真半假,十幾年的交情,幾番出生入死的共同冒險,我就不信他真能順著我開的門走出去。

果然,梁應物並沒有站起來,而是歎了口氣。我把門關上,說:“你要是再不說話,不用你自己走,我會把你扔出去。”“那個照片,已經不重要了。”他說。“哦?你們有了根本性的突破,不需要我這個臭皮匠來出餿主意了?”梁應物苦笑一聲,說:“照片裏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我一愣。“你看見的那些不明生物,現在都失蹤了。不管是冷庫裏的那一批,還是實驗室裏的,都沒有了。本來請你來,是想一起研究這些生物的來曆。現在東西都沒了,當然……”他攤了攤手。

“失蹤,怎麽個失蹤法。是活過來了自己跑掉了?這失蹤有跡可循嗎?”“應該不是活過來,是被……偷走的。更詳細的我也不方便多說,總之如果找回來的話,還會來請你幫忙的。”“怎麽你們的實驗室是連著冷庫的嗎?”我問。如果兩處地方不是在一起,存放的不明生物卻一起失蹤,這可就蹊蹺了。梁應物搖搖頭:“分開的。”我好奇心大盛,再追問,他卻不肯多說什麽了。

梁應物說完這些,就告辭離開。我沒有挽留,就讓他這麽匆匆離去。他沒說X機構這次在日本到底是進行什麽研究的,是否和那些正蜂擁而來的各國科研小組目的相同,甚至沒說自己住在哪裏,沒說聯係方式,更沒說什麽時候會再見我。

他不說,我不問。不問並非是體諒他不方便,而是聊到後來,最初的驚愕過去,頭腦中的邏輯思維開始發揮作用,一些脈絡疏理清楚,心就慢慢涼了。

他還是沒說實話。他原本真的是要請我來研究照片上生物的來曆?梁應物啊梁應物,你真覺得這話能把我騙過去?我多少還是有些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我不是生物學家,這些生物我之前也從未見過,我能研究出什麽來曆?我的長處在於發散的思維,敢想,能提供一些係統外的角度,再加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運氣(隨著年紀越長,我倒是越發地相信這點,沒有運氣,我絕對活不到今天),以及多年來結交的各種奇怪的朋友。這些長處,都不足以入X機構的法眼。率領X機構專業團隊赴日的梁應物最初會想到請我來,必然有其他理由。因為不明生物突然失蹤,所以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這看似正當,但一切真如此簡單的話,他為什麽不在我一下飛機的時候就直接告訴我,反要避而不見,直到我識破之後,才跑過來講這一番說辭。他到底在避諱什麽?不管他在避諱什麽,我都極其失望。我知道在這世間什麽都會變,人也會變,但我還是沒想到,梁應物竟也有一天會變得陌生起來。我和他曾經無話不談,哪怕他這麽一個嚴守規矩紀律的人,有時也會說些不該說的話,透露些絕密的內情給我。這是因為信任。看來,這份信任已經不再了。

在此之前,如果有人問我,哪一份友情最有可能保持終生,我首先會想到他。一時間,我有些心灰意冷。什麽不明生物,什麽突然失蹤,嘿,我的好奇心在這一刻都失去了。也罷,這一遭來日本,我就安心做好記者的本職工作,寫幾篇好稿子吧。梁應物走後,我在房間裏待得氣悶,便去找山下,他很熱情地接受了我的采訪。我的日語水平不足以支撐這樣的采訪,但他在醫院裏找了個翻譯,就是那個曾對我說了聲“你好”的絡腮胡。看來他的確是個康複了的病人,言談舉止,看不出什麽異常,隻是內向些。山下介紹了他的名字,我隻聽清他姓林。我對山下的采訪,主要是關於大災難後民眾的心理創傷。比如多少比例的人會產生精神問題,這些問題體現在哪些方麵,創傷有多嚴重,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平複等。山下也是個務實的人,這兩天他竟然數次走訪了難民安置點,充當義務的心理谘詢師。他給我說了幾個災後心理的典型案例,並且告訴我,現在災難才剛剛過去,甚至餘震依然不斷,還可以說是在災難中。通常災民的心理創傷,會在災後幾個月到幾年才逐漸體現出來。而平複這些創傷,則可能需要一代人。同時他也不諱言,不久之後,友和肯定會多出許多病人來。

作完對山下的采訪,我特意謝過了林先生的翻譯。他微笑著點點頭,和山下示意後先我一步離開。我步出山下的辦公室後,卻發現他在走廊上等著我。

他顯然是有事,見我出來又猶豫不決。我便主動問他有什麽事。“請問,您是記者?”他再次向我確認。其實山下早已經當麵介紹過我。“是的。”

“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情?”我當然說好。他卻並不直說是什麽事,問了我的房間號,說晚飯後來打擾我。我的“樓友”基本上不會有太過強製的作息,他們現在大概可看做是有些古怪脾氣的正常人了。

八點的時候,這位林先生敲門而入,卻帶來了一小疊打印件。他說這是他寫的小說開頭,想找個人看看。我猜記者大概是他所能接觸到的最接近文學的人了吧。

小說是用中文寫的,我答應他會看,他顯得很高興,告辭離開。小說的名字叫《新世界》,我順便也看清楚了他的名字:林賢民。我掃了一眼小說的開頭,文字並不好,寫的不是人類也不是這個世界,像是部科幻小說。我並沒什麽興趣,心裏甚至閃過“這是精神病人的妄想世界”之類的念頭,扔下小說稿去寫新聞了。

次日早餐的時候,送餐的護士轉告我,陳果的車已經到了,就停在院門處。

我吃了飯,出門走到她的車邊,她搖下窗和我打招呼。“今天去哪裏?”她笑笑問。

我便開門上了車。“去仙台。”有免費的車和翻譯,我犯不著賭氣不要。“仙台?”她問。

“怎麽?”陳果笑笑,沒有解釋,發動了汽車。一路上陳果的話多了許多,卻絕口不提梁應物和X機構在日本的事,盡在問一些我從前的冒險經曆。比如年,比如兩個不同的曹操墓。我隨口回答,在一些關鍵的地方,卻故意說得不清不楚,看著她一副心癢的模樣,心裏略舒服些,算是小小的惡作劇吧。到了仙台,本該直奔中華街采訪,陳果卻繞到了一處廣場災民點。我前次采訪的災民點,都還算安寧,其中的災民看起來比較平靜,沒人哭天搶地。但眼前這個廣場上卻正人聲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