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死因是什麽?”黃靜風指著報紙上的照片問,“總不至於是撞死的吧,看上去他沒有外傷啊。”

“難道你不知道他的死因?那你憑什麽說他活不過那天早晨?”

“嗨,純粹是我一時生氣,信口瞎說的。”黃靜風說。

“這樣啊……”一絲失望的神色劃過段石碑的臉,他慢慢地轉過身,向太平間的外麵走去,當他把手掌貼到冰涼的玻璃門上準備向外推開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黃靜風的聲音:“我說,那個司機不會死於心梗吧?”

段石碑猛地回過頭:“你說什麽?”

“嗯……剛才我說,那時純粹是一時生氣信口瞎說,也不準確。”黃靜風的眼神有點恍惚,像是在整理混亂的思路,許久才說:“雖然事情發生隻有幾秒鍾的時間,我也隻看了那個司機兩三眼,但是有些感覺就像……就像天空中一下子打起了無數道閃電,卻擊中了同一棵大樹,那棵大樹就是我的判斷:那個司機看上去體型肥胖,很不健康,一般人憤怒的時候,應該是臉漲得通紅才對,可是當時他麵色蒼白,嘴唇發青,左手捏成個拳頭死死地抵著胸口,額頭上還有幾滴汗珠——這大冷天的,他又是個開出租車的,差點撞上人就會出一身冷汗?不至於——而這些都是心梗即將發生的先兆。”

段石碑盯著他問:“就算是他的心梗要發作,你怎麽敢斷言他活不過那個早晨呢?”

“咱們站的這個地方叫太平間。在這裏值夜班的人一向隻讀兩種書,一種是佛經,一種是醫學,說到底都是給自己找個東西壯膽,我選擇了後者。”黃靜風說,“報紙上說過,淩晨4點到早晨8點,好比在人體內突然吹響了起床號,交感神經猛地興奮了起來,血壓上升,心律加快,血液黏稠度增加,極易導致粥樣硬化斑塊破裂,形成血栓,如果一個人本來就冠狀動脈狹窄,那麽血栓會阻塞冠狀動脈,引發急性心梗。再說直白一點,心梗在寒冷的早晨特別容易高發,而那天又偏偏是個有點冷的早晨,那個司機已經有征兆了,所以我才說了那句‘我看你活不過今天早晨’……”

鐵鉤子一樣的目光,從眼皮底下翻出:“既然知道他要發生心梗,幾步遠就是醫院,你為什麽不建議他去醫院看病呢?”

黃靜風笑了一笑,笑得有點殘忍:“我說了,他會信麽?”他伸出手,指著那一排冰櫃:“這裏麵躺著的,生前恐怕也有不少人會告訴他們,少抽幾根煙,少喝幾瓶酒,開車注意限速,早點去看病……可是誰會聽呢?該死就要死,攔也攔不住。”

段石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那根長長的管燈,也許是使用時間過長的緣故,通體已經發黑,像一段在火中燃燒的大腿骨……滋滋滋,滋滋滋,明明是電感鎮流器裏矽鋼片的共振,聽起來倒仿佛是大腿骨上沒有剔幹淨的脂肪在燃燒。

這麽看起來,太平間的天花板原來比地麵的顏色要深一些,比那排冰櫃的顏色也要深一些,白的地方發灰,灰的地方發黑,黑的地方發墨綠,一起影影綽綽地懸浮著,想不出這是怎麽一回事,難道是那些來不及飄出去的魂靈依附在上麵?就像被油煙熏了多年的廚房吊頂。

“也許,就是這麽回事吧。”他對著那些若有若無的懸浮物說了一句,慢慢地收攏了下巴,對黃靜風說:“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叫段石碑——”

黃靜風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毫不介意他把自己的名字再重複一遍這麽無聊的事。

接下來,段石碑說出了自我介紹的後半段話:“我是一位斷死師。”

“斷死師?”黃靜風咀嚼了一下這三個字,然後困惑不解地問:“是什麽啊?”

“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最隱秘的職業之一。”段石碑的口吻像是在介紹殷墟,“大凡古老而隱秘的職業,總要認個古老而隱秘的大人物當祖宗,我們這一行也不例外,我們的祖宗是黃帝——就是寫《黃帝內經》的那個黃帝……”

“不帶這樣的。”黃靜風皺著眉頭說,“所有中國人的祖宗都是黃帝,不能把這個祖宗霸占成你們一家的。再說了,我姓黃,認祖歸宗的時候保不齊比你們還要近一些。”

段石碑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沒說完呢,我們的祖宗是兩個人,一個是黃帝,一個是岐伯,因為他們兩位在《黃帝內經》中的一問一答,奠定了斷死師這個職業的全部基礎。”

“看來你們和中醫也要搶祖宗。”黃靜風說。

“準確地說是擁有同一個祖宗,但幹的是不一樣的事兒,中醫負責治病,而我們隻管斷死。”段石碑幹笑了兩聲:“你看過《黃帝內經》麽?”

黃靜風搖搖頭:“比我老的書,我都看不懂。要是有人寫個《黃帝時的那些事兒》,沒準兒我倒買一本。”

段石碑聳聳肩膀:“那我就大致和你說說吧。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黃帝內經》是一本講中醫養生的書,其實,書中相當多的內容講的是‘斷死’。”

“比如,在《素問·玉機真藏論》中有這麽一段話。”段石碑凝神片刻,源源不斷地背誦道:“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其氣動形,期六月死,真藏脈見,乃子之期日。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內痛引肩項,期一月死,真藏見,乃子之期日,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內痛引肩項,身熱脫肉破肚,真藏見,十日之內死。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腹內痛,心中不便,肩項身熱,破腸脫肉,目眶陷,真藏見,目不見人,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