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別胡說。”蕾蓉從儲物櫃裏拿出自己的挎包,習慣性地掏出手機一看(她要求所有員工在工作時間必須將手機寄存在工作間外麵),竟有上百條短信,親戚、朋友、同學、同行,都在關切地問她今天新聞中提到的穆紅勇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對她有沒有造成傷害?當然,也有幾個不知名的手機號在用下流的語言對她攻擊,不過,安慰也好謾罵也罷,在她統統不過付之一笑,唯獨一條短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蕾主任,稿子經過編輯後上版,有些地方可能造成誤解,晚上能否請您共進晚餐?當麵向您解釋?”

署名竟是“左手”。

蕾蓉想了想,回複了兩個字——“可以”。

片刻,時間和地點發了回來。

蕾蓉對唐小糖說:“抱歉啦,我不能陪你逛街了,晚上有事。”

唐小糖老大不情願地撅起嘴,但她深知蕾蓉說一不二,隻好悻悻地先走了。

出了樓,打了一輛出租車,匯入都市晚高峰那緩慢而冗長的車流,望著道路兩側如拉鏈一般銀晃晃的街燈,蕾蓉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這件事說來很小,簡直不值一提,但還是令她隱隱地感到不快——今天,這麽多人發來問候短信,為什麽唯獨沒有見到呼延雲的名字呢?

無論中餐館還是西餐廳,隻要在神州大地上落了戶,都是一樣的交杯換盞人聲鼎沸——不過相比之下,日本料理店總還是要好一些。一走進“茂藏家”的大門,身穿和服的領位小姐就輕輕一躬,抬起振袖帶著客人往裏麵走去。穿過一個個全木質的榻榻米隔間,撲鼻一股淡淡的竹香,入耳是音量放得很低,但不失悠揚的夏川裏美的歌聲,終於來到了一所名叫“鬆島”的包間門口,領位小姐拉開格子門,裏麵一個盤腿坐在食幾前的男人連忙站起身,很臃腫的臉盤上有一雙細小的眼睛——正是那個名叫“左手”的記者。

“蕾主任您好!”左手伸出了右手要與蕾蓉相握,蕾蓉沒有伸出手,隻是淡淡地說:“堵車,來晚了,抱歉,您請坐吧。”

左手尷尬地後退到食幾邊,重新盤腿坐下,看蕾蓉不緊不慢地脫了鞋,走上榻榻米……啊,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女子,論相貌也許隻能算中等偏上吧,圓圓的臉龐,齊耳的短發,一身黑色針織開衫也是再平常不過,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周身就是籠罩著一層光暈,那光暈是深藍色的,溫柔、和藹,仿佛一泓被天光掩映的秋潭,一雙美麗狹長的眼睛恰似潭心,瞳仁幽邃,細長的睫毛每眨一下都有如掀起漣漪,深沉而雋永。盡管她豐潤的紅唇緊閉,盡管她的耳朵和脖頸上沒有懸掛任何飾物,看上去是那麽的謹慎和樸素,但舉手投足間的那種嫻雅,那種充滿了內涵的知性美,卻無論如何也遮擋不住……但也就在這知性美的底處,黑色闊腳褲下露出一對裹著肉色絲襪的美足,卻性感得令人窒息——這是一個怎樣曼妙的女子啊!

蕾蓉在左手的對麵坐下,隻見食幾上已經擺滿了菜肴。左手拿起酒壺要給蕾蓉倒酒,蕾蓉說了一句“我不喝酒”,便拿起裝有鬆茸湯的小壺,將倒扣其上的青花小碗取下,淺淺地斟了一杯,慢慢地啜著,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不是來喝酒吃飯的,還是早點進入主題的好。

甫一交手,左手便知道這個女人屬於最不好對付那一類。以往,大部分受訪對象遭到批評報道之後,如果再次與記者見麵,往往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這種人其實不值得擔心,氣球隻要放光了氣,終歸不過是一個幹癟的塑料袋,而蕾蓉這樣的人,猶如一枚啞彈,你不知道她什麽時間、什麽地點會爆炸,更無法預測爆炸的當量……

左手賠著笑道:“蕾主任,十分抱歉,我原來采寫的稿子不是那個樣子的,您大概不知道,現在大部分都市類報紙都是編輯為王,編輯說了算,他們會根據記者采寫回來的內容,找一個自己認為更容易抓讀者眼球的角度,進行二度加工,所以上版後的稿件往往與記者采訪的初衷大相徑庭,甚至扭曲、歪曲了本意……”

一般這種情況下,受訪對象都會很不耐煩地說:“那好,你把編輯找來,我跟他說!”

蕾蓉卻不,隻淡淡一笑:“沒關係的,我有朋友是在媒體做記者的,我理解。”

左手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可真是太感謝您了!”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論對錯,都不值得再計較了。”蕾蓉十分誠懇地說,“你看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有沒有什麽方法補救一下呢?”

左手搔了搔有點自來卷的頭發:“一時半會兒,我還真有點想不出,您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蕾蓉沉思了一下說:“你看這樣可以嗎:你來參觀一下我們的法醫研究中心,感受一下法醫科學的最新發展成就,然後對我或者任意一個實驗室人員進行專訪,我們可以跟你談一談屍檢過程中,哪類人群的心梗致死率比較高,然後在貴報上發表一篇篇幅稍微大一些的稿件,主旨還是提醒出租車司機注意身體健康,也把前一篇稿件中我沒有‘正麵回答’的穆紅勇的死因,進行一個全麵的闡釋。”

左手皺起了眉頭。

“怎麽,這個方案有什麽不合適的地方嗎?”蕾蓉問。

“嗯……有一點。”左手慢慢地說,“蕾主任,我們報紙是一份以表達民意為核心價值觀的媒體,時下,穆紅勇所在的出租車公司正在鬧糾紛,在這個關鍵時刻,如果刊登一篇您說的那樣的稿件,很可能使司機們感到泄氣、失望,這不利於他們的權益——”

“表達民意,我也同意。”蕾蓉打斷他的話,“但我是一位科學家,在科學研究中有一條鐵的準則,假如試驗過程中作假,那麽試驗結果必然為偽,通過弄虛作假伸張不了正義,反而會把民意引向歧途。你是一位新聞記者,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左手的臉漲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蕾主任,雖……雖然我沒有學過法醫,但這並不表示我對法醫一無所知,昨天在記者招待會上,您說穆紅勇的死亡與他兩天前和出租車公司吵架無關,這……這您可犯了個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