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現場勘驗工作結束後,高翔和鄭德馬上著手進行人員調查。

筒子樓一樓的值班室,北牆和東牆各有一扇窗戶,門開在東牆,十分方便觀察筒子樓的人員進出情況。屋裏陳設簡單,北窗和東窗下各有一張長方形帶鬥兒木桌,漆皮已經大半脫落。西牆靠放著一張簡易單人床,寒酸的被褥還堆放在床上。南牆有一個立櫃。門已經變形,隱約可以看到堆積在裏麵的衣物。櫃子旁的盆架上放著一隻斑駁的白搪瓷臉盆,一條辨不出顏色的毛巾搭在臉盆沿兒上。莫老頭端著搪瓷缸子坐在陳舊的藤椅裏,茶水升起的熱氣熏蒸著他幹癟的老臉。

高翔和鄭德各自拽了一把椅子,坐在莫老頭的對麵。

鄭德打開記錄本說:“大爺,有些情況需要向您了解一下。您一直在做筒子樓的值班員嗎?”

“對。咳,其實這麽個破樓現在哪還用值班啊。早些年,紅嶺機械廠紅火的時候,廠長是咱家親戚,看我一個人在老家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就給安排進廠了。莊稼人,沒文化,幹啥都不行。那會兒這樓還是廠裏的辦公樓,有這麽間值班室,我就被安排了進來。一晃這麽多年了,親戚早退了,樓也成了宿舍樓,可哪一撥領導都沒嫌棄咱,照樣發生活費。我呢,也算有個遮風擋雨的窩兒。受人滴水恩甘當湧泉報啊,咱不能白拿錢,平時打掃打掃樓裏的衛生,給大家收發個報紙什麽的。老少爺們兒短不了來這兒下下棋、打個牌啥的。”

“請您仔細回憶一下,昨晚都有什麽人進出這幢樓。”

“我知道你們肯定得問我,丫丫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死得慘啊。”老人說到這兒,眼圈紅了。“警察同誌,那個畜生不可能從這個門進樓,不可能。昨天晚上雨特大,譚老四他們幾個被堵這兒了,我們就打了一宿麻將。要是有外人進出,不可能看不見。你別看我上歲數了,可耳不聾眼不花,身體硬朗。我記著雨是九點多開始下的,這之後回來的就仨人。劉奇,趙建國,還有就是丫丫媽媽。”

“丫丫的媽媽是下雨後回來的?”

“嗯,老劉最早,然後是小趙,我記著丫丫媽媽回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匣子裏有個評書從十點到十點半,我老聽。”莫老頭邊說邊把下巴向桌上的半導體伸了伸,“丫丫媽媽回來的時候傘都沒打,身上全濕透了。”

“她是晚上出去的嗎?”

“不是,一早晨送丫丫上學的時候走的。丫丫中午吃小飯桌,他們兩口子都不回來。晚上,我看見老穀在樓道裏做飯,還問他丫丫媽媽不在啊?怎麽當家的做飯呢。老穀一臉不高興,哼了一聲。我就沒多問。後來還聽見老穀罵孩子,老穀好喝酒,每頓飯都喝,一喝就罵人。”

“穀新方經常罵孩子嗎?”

“經常,不僅是孩子,孩子媽媽也……唉,說句不幹咱外人事兒的話,丫丫媽媽是個特別好的人,脾氣好,心地善。他們從結婚就住這兒,這麽多年,沒少受老穀的罵,瘦瘦巴巴的樣子,一個人站在門口偷偷抹眼淚。看著,咱這外人心裏都不好受……”莫老頭搖搖頭“咳,瞧我老糊塗的,扯遠了。”

“穀新方對孩子不好嗎?”

“那倒不是。老穀還是很心疼孩子的,就是一喝酒人就變了樣,也是生活不如意吧。人窮誌短,脾氣就壞了。”

“那林雅回來後,有什麽事兒發生嗎?”

“倒是沒有,我估計是喝太多酒睡著了吧,要不然……”莫老頭沒再往下說。

“嗯,您晚上還聽到過什麽動靜嗎?”

莫老頭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平時呢,挺小的開關門的聲音都能聽見。昨天晚上雨大,要是不盡心,開關門又特別小心就聽不清了。不過有人起夜還是能聽見的。”

“你們打牌一直到天亮嗎?中間有沒有人離開過?”

“是,我們打了一宿,說好七點散局,大家該幹啥幹啥去。我們幾個都離開過,就是上廁所。廁所就在樓道裏,三兩分鍾的事兒。”

“您是什麽時候知道丫丫被害的?”

“我們幾個一直打牌。六點多的時候,樓裏就有人起來了,有上廁所的,有在水房洗漱的,開關門什麽的都能聽見。後來,後來,唉!就聽見丫丫媽媽的慘叫聲,我們幾個都嚇壞了。譚老四心髒不好,當時臉煞白,犯心絞痛剛才上醫院了。你們是沒聽見那個慘。我們趕過去了,瞧見丫丫媽媽癱倒在丫丫屋門口,屋裏,屋裏……”莫老頭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鄭德等莫老頭的情緒平靜下來,合上本子說:“好,如果您再想起什麽,請和我們聯係。”

高翔一直坐在凳子上仔細聽鄭德和莫老頭的對話,看鄭德起身要走,高翔沒動,他想了一下追問:“大爺,昨天,從早晨到下雨前,有外人進出過這棟樓嗎?”

“下雨前?”莫老頭一邊念叨一邊努力思索,“我記著沒有,平時這棟樓就很少有外人來,破破誰都懶得帶親戚朋友來這兒。不到晚上,沒幾個人回來,都在外邊忙呢。廠子破產了,除了像我這樣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靠廠裏發的那點兒基本生活費哪夠養家的啊,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我這屋熱鬧,老有人來,也都是廠裏的老人,退休沒什麽事兒做的。”

“您一天都在這兒?”鄭德已經明白了高翔詢問的意圖,隨即補充了一句。

“差不多,除了購買生活日用品,我很少出門,也沒處去。一日三餐,我就在屋門口做。昨天,除了早晨到院子裏轉轉,哪兒也沒去,都待在屋裏。中午李萬才、杜康、張李忠在這兒下棋,我就躺在床上睡了會兒。你們可以再問問他們。”

“今天案發後呢?警察來之前,有外人從這棟樓出去嗎?”鄭德問完,看到高翔對他點點頭。兩個人之間總有默契,一個眼神、一個簡單的字眼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心領神會。

“這就沒注意了。當時樓裏的人都跑出來了,人挺多。要不,你們問問其他人,人多,眼睛也多啊。”

“好,謝謝您對我們工作的支持,有情況我們再聯係。”高翔站起身,握了握莫老頭的手,和鄭德一起走出了值班室。

三天後的中午,對筒子樓所有住戶的調查取證工作全部完成,高翔和鄭德趕回市局。兩個人先到食堂簡單吃了午飯,就匆匆趕回刑偵支隊大案隊的辦公室。

碰了碰情況,結果並不樂觀,調查沒有為案情的偵破提供更多有價值的信息。高翔和鄭德都陷入了沉思。

首次現場勘驗的時候,他們曾查看過丫丫被害的房間,南牆上有一扇窗戶,窗戶上的插銷早已損壞,兩扇變形的窗頁靠金屬扶手上的布條捆綁固定,布條陳舊但完好無損。他們當即就確認了罪犯進入犯罪現場的路徑是屋門。雖然門鎖完好無損,但罪犯完全有可能具備無痕跡撬鎖的技能。莫老頭的證詞否定了從開始下雨到案發有陌生人進入的可能,後來對譚老四幾個人的詢問結果再次證實了莫老頭提供的情況。高翔曾經考慮過罪犯在下雨前已經進入了筒子樓,這種可能性雖然不大,他們仍舊在調查住戶當晚行蹤的同時具體核實了每家每戶的人員往來情況,調查最終將這種可能性排除了。

排除筒子樓正門進入的可能,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罪犯是臨近案發時從一樓的男廁所潛入的。因為夾在男女廁所中間的水房根本沒有窗戶,而女廁所的窗戶早就從外麵用磚砌死了。高翔勘查現場時無意間問過筒子樓裏的一個大媽,這個窗戶開始就是封著的嗎?大媽說不是,原來女廁所窗戶外有棵老楊樹,很多年前發生過男青年爬樹偷窺的事兒。廠子裏當年為此事做過專門調查,到了也沒查出個眉目來。可偷窺的事兒還接二連三地發生,搞得人心惶惶,後來幹脆就封上了。

對這條唯一可能潛入犯罪現場的路徑,刑偵技術大隊的大隊長魏虎親自做了勘驗。男廁所窗戶位置較高,尺寸也小。魏虎自己做了個嚐試,發現完全靠臂力雖然可以把身體牽引到窗戶的高度,但由於窗戶太小,身體牽引到適當高度後,根本無法銜接彎頭或抬腳的動作,這就意味著不借助蹬踏物是無法鑽進窗戶的。以魏虎的身手都無法完成的事兒,又有什麽人可以完成呢?高翔和魏虎幾乎同時推翻了罪犯赤手鑽人的可能。可是窗戶外麵沒有發現蹬踏物,外圍搜索也沒能找到可疑的物證。罪犯是不大可能把這樣一件輔助工具在作案後拋帶到更遠的地方的。何況即便他真的具備這樣的反偵察能力,離開的時候又怎麽處置從裏往外爬時使用的蹬踏物呢?退一萬步講,罪犯自己攜帶了某種方便的、可收放的蹬踏工具,逃離的時候利用工具自帶的功能將蹬踏工具成功收斂帶走了,那麽他如此詳盡、周密的計劃難道就是用來對付一個十一歲的、對任何人都不可能構成威脅的小女孩的生命嗎?這樣大費周章的隱藏潛入路徑的目的又何在呢?如果事實如此,他將是一個職業罪犯,一個專門為犯罪而犯罪的罪犯。

高翔想,假定這周密的潛入和出逃確有其事,罪犯又是如何準確選擇潛入的時機而保證不被起夜上廁所的人撞上呢?再有,門鎖可能無損撬開,卻不能完全消聲,難道大雨真的完全淹沒了罪犯作案的聲息以致莫老頭和譚老四等四個人都沒有察覺?難道他可以瞬間完成撬鎖,再次逃脫撞上人的風險?案發現場距離值班室的距離僅僅是兩間住房,七八米的距離,他應當能夠聽見值班室裏的麻將聲、說話聲,甚至可以看到值班室東牆上門窗透射出來的燈光。他就是在這樣的視聽環境裏,在不太明亮卻仍可照明的燈光的照射下坦然選擇將犯罪進行到底的嗎?什麽樣的心理才能承受一係列可能發生的風險?最重要的,他怎麽能準確選擇了孩子的房間而不是其他人的,如果屋子裏是兩個甚至更多人呢?解釋隻有一個,他非常熟悉屋內的情況!

一切勘查結論和邏輯推理都將犯罪疑點一點點限定到了筒子樓裏的住戶身上。可是幾天下來,逐步深入的調查取證卻將所有住戶的嫌疑一一排除了。罪犯不是筒子樓裏的人又會是什麽人呢?案件陷入了困境。

犯罪路徑的認定過程存在諸多難以解釋的巧合,對目前認定的路徑勘驗後,又沒有發現罪犯遺留的任何痕跡。犯罪動機、犯罪目的、犯罪心理,全都詭異地逃脫在推理之外。

高翔的思路突然卡住了。

他的直覺告訴他丫丫一案可以和林巧珠、仝思雨的案件串並。他的理智卻又提醒他還存在太多無法解釋的疑點。

第一,罪犯選擇的行凶對象年齡差異過大,以丫丫的年齡推斷,無論如何不可能與罪犯之間存在林巧珠、仝思雨與罪犯之間可能存在的網絡聯係。假設馬六提供的情報不可靠,罪犯與林巧珠和仝思雨之間並不存在網絡聯係,罪犯對林巧珠、仝思雨實施的犯罪完全是出於無目的的、偶然性的選擇,丫丫並沒有在雨夜外出,既然丫丫沒有給罪犯提供雨夜追蹤的可能,罪犯又是如何將丫丫鎖定為行凶對象的呢?僅僅是出於了解被害人家的情況嗎?不足以定論罪犯對被害人的選擇。

第二,罪犯潛入住宅行凶作案,這在心理上完全違背了他露天作案,將遺留罪證的風險降到最低的行事原則。雖然同樣是雨夜,大雨卻充當了完全不同的角色。在露天案中,大雨不但像一把洗脫罪惡的刷子抹掉了一切可能留下的證據,同時也為罪犯的緊急出逃提供了直接掩護。而室內作案,案發現場和雨水在空間上出現了割裂,這一割裂非但不會給罪犯提供直接的保護,反而會使罪犯的出現分外醒目,一旦有目擊證人,大雨會給他潛入和逃離犯罪現場帶來很大的困難。他為什麽選擇這樣的犯罪現場?

高翔清楚地知道三起案件要實現並案需要確鑿有力的證據支持,他是不能用直覺來解釋犯罪真相的。

三起命案,居然一點兒證據都拿不到,高翔是真的有點兒窩火了。丫丫的悲劇和林雅的出現疊加在了生命曆程的同一刻,高翔的情緒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他擔心自己會失控。和窮凶極惡的歹徒博弈,自我意誌的崩潰無疑意味著滿盤皆輸。

他嚐試從不同的角度切人案件,尋找三起案子之間的內在聯係,每次都會莫名其妙地想到林雅,一旦想到林雅,高翔就變得焦躁不安,心煩意亂。中間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一定是的,而且這個不對勁兒使整個推理過程梗阻在了半路。高翔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點兒神經質了。他需要排解,需要發泄,需要清理紛亂如麻的思緒。

整整一個下午,高翔和鄭德反複研究分析案情。直到下班,兩個人才走出辦公室。

“高翔,別太著急,先回家吧,好好休息休息,琢磨出個頭緒咱們再聯絡。”

高翔點點頭。兩個人分手後,高翔離開市局,駕車往南開,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裏,直到車停在華業小區門口,他才明白想見葉子的心情是多麽的迫切。

“高翔!快進來。”葉子打開門,絲毫都不掩飾自己的意外和驚喜,她把高翔拽進屋,推他在坐墊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