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案發後8小時15分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醫院急診觀察室夜色徹底覆蓋了江京,熱鬧了一天的六院門急診大樓終於得到了喘口氣、喝口水的機會。當然,來叨擾它的人從未間斷過,隻不過人流密度已大大降低。

那蘭已經從急診ICU換到了觀察室,要按她的意思,回宿舍是正道,但張蕾堅持要留她至少到明天早上,畢竟數小時前她還在昏迷之中,之後還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昏迷和清醒交替。這意味著一晚上她將難以成眠――急診觀察室絕非一覺睡到天亮的舒適環境――這對她頭痛的恢複隻會適得其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據理,所以沒有力爭,混過這一晚再說吧。

她躺在病床上,回顧著早些時看到的那些筆錄。筆錄出入真不少,警方一定會糾結,到底誰的回憶更準確,誰更可信?她拿出陶子帶給她的新手機,將梁小彤和戴世永都加成聯係人,加上微信。再看一眼戴世永的名片,上麵有他的公司網站,便用醫院的wifi連上網,進入了“恒永能源貿易公司”的網站。她讀了“公司簡介”,又看了“商機聯係”,戴世永是CEO,還有兩個業務經理。

斷網後,那蘭仍睡不著覺,起身走出觀察室,在走廊裏漫步了片刻,又轉回了病房。她記得早些時候在臨時辦案中心讀眾人的筆錄,尚未接受問詢的有她和郭子放,還有燒傷情況較重的孫元虎。建偉和華青隻做了簡單訊問,瀟湘的保安吉三樂則因為精神狀態不穩定沒有做筆錄。

吉三樂應該就在觀察室。

那蘭在三號觀察室的一角找到了吉三樂的病床。吉三樂靠著牆坐著,眼半閉,至少不再像市局記錄裏寫的那樣渾身顫抖。那蘭將手中的兩盒飯菜放在吉三樂床頭,說:“不知道你吃過了沒,沒吃過的話現在就吃了吧,還不算太冷,如果已經吃過,就做夜宵吧。”

吉三樂聽到那蘭的聲音,驚得立刻睜開了眼睛:“你……你是那蘭吧?”那蘭心想: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一個人失憶還不夠?問道:“你認不出我嗎?”吉三樂又看了她一眼,點頭說:“是你。我整段時間都暈暈乎乎的,像做夢一樣,像做噩夢一樣,你們說話呀,挨打呀,爭吵呀,包括最後的打架、爆炸,我都像是看見了,又像是隔著老遠、通過什麽電視電腦看見了。要不是你做談判員,名字好多次被提起,我肯定認不出你。”他拿起一盒飯,打開後又是一驚,自言自語道:“我不會又是在做夢吧?龍蝦尾……這都什麽呀,培根壽司,烤乳豬?這醫院的盒飯還挺上檔次。”

那蘭想:這要感謝你們瀟湘二當家的殷勤。托護士送來四菜一羹的是梁小彤,那蘭就著其中的鮑魚羹將巴渝生和陶子買來的盒飯都吃了,從瘦身學角度看有點恐怖,但考慮到她中午連水都沒喝飽就成了人質,晚飯多吃點應該還是可以得到廣泛同情和理解的。其餘梁小彤送來的菜她都沒怎麽動,直接裝進了盒飯。她說:“這是你們老板梁小彤犒勞撫恤你的,不要客氣。”

吉三樂看來根本沒打算客氣,邊吃邊問:“聽說你跳樓摔成了腦震蕩,對我們被劫那段事兒全記不起來了,是嗎?”

那蘭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的腿傷怎麽樣了?”

“醫生說那槍子兒是從我膝蓋骨邊上蹭過去的,骨關節碎了一部分,皮肉擦掉了一片,今後這段日子我得專心養傷,肯定好幾個月不能打籃球了。謝天謝地,瘸不了,我最擔心的就是人世間多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瘸子。”

“看來你感覺好多了,也沒大傷,太好了,真替你高興。”那蘭四下看看,觀察室內隻有病人和少數將要陪夜的家屬,“警察找你做過筆錄了嗎?”吉三樂停筷,看了那蘭兩眼,說:“你們好像都挺關心這個問題。”“還有誰關心這個問題?給你帶盒飯了嗎?”吉三樂笑笑:“你這人看上去一本正經的,還挺逗。好幾個人都來問過我,我們的大廚、小真、謝一彬……這些人你都認識嗎?”

那蘭搖搖頭。

吉三樂說:“答案是,還沒有。不過估計公安不會放過我,明天一早就會再來找我做筆錄,我會怎麽說?我會告訴他們,我是第一個挨槍子兒的、也是唯一一個挨槍子兒的,忠於職守,歹徒一來我就衝出去了,你們給我帶獎狀了嗎?給我帶獎金了嗎?後來怎麽樣?你們挨過槍子兒嗎?沒有吧,我可以告訴你們挨了槍子兒的感受,兩個字,懵了。”

那蘭不知道自己是眼花還是眼尖,吉三樂似乎又渾身顫抖了幾下,聲音沒壓抑住,逐漸增高:“你不會想到在這麽個……怎麽說來著……高檔娛樂消費場所,你會被這麽狠的武器打傷。被子彈擊中是鬧著玩兒的嗎?我有時想,大概我就是對子彈的威力太了解了。那些狗屁不通的抗戰電視劇裏,不管好人壞人,被打兩槍三槍還滿地打滾、南拳北腿,那是假得不能再假了!我們保安培訓的時候看過真槍操作,很多槍,一子彈下去,半個腦殼就沒有了,一條大腿就隻剩骨頭了。所以我一被槍子兒打中,當時整個人就進入了一種狀態,一種說不清楚的狀態,覺得完了,以身殉職了,絕望了。匪徒是帶真槍來的,那是要做大案的……知道市麵上弄把真槍多不容易嘛?所以後麵發生什麽事,你們千萬別找我問,我就算說出什麽,估計也是亂七八糟,反而把你們搞糊塗了,因為我自己對發生了什麽都糊裏糊塗的。這回答你說他們會滿意不?”

那蘭說:“當然不會。”

說話間吉三樂開始進攻第二盒飯菜。他看了那蘭一眼:“要一起吃點兒不?”

那蘭說:“不用了,再吃我就成豬了。”又問:“你們上崗前,一定都被打過預防針吧,遇到這種情況怎麽辦,遇到挨槍子兒怎麽辦。”

吉三樂說:“我們的上崗培訓裏有專題講過,關於搶劫的。為機關企事業單位做保安,遇到團夥搶劫,應急處理的流程都差不多,撥打110報警,通知附近的保安同事和群眾,疏散可能會被影響到的群眾,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製服歹徒。”

那蘭點點頭,吉三樂再次停筷:“我知道你在想啥,你在想為什麽我在辦公室裏聽到外麵的動靜沒有立刻報警,反而愣頭愣腦地衝出來挨槍子兒?其實很簡單,你聽到外麵一陣鬧騰,一般來說,會立刻判斷出是有人來搶劫嗎?當然不會。我們上崗培訓時都被傳授過經驗,搶劫是小概率事件,外麵亂吵吵,多半隻是吵架、鬥毆,所以不光是我,任何一個保安在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亂子之前,都不會去打110報警。巡警來了,發現就是兩個醉鬼推推搡搡而已,一定不會給你好臉色,下回你真遇到麻煩再報警,他不定磨蹭到什麽時候才來呢。”

那蘭再次點頭:“有道理。”又問:“吉大哥哪裏人?”

“口音聽不出嗎?”吉三樂吃完了飯。

“東北銀兒?”那蘭承認,的確不難猜。

“可不。”

那蘭站起身說:“你是第一個反抗劫匪的,是真英雄,真應該受表彰的。”“可是挨了子彈後,我就成了個慫貨、狗懶子。這話難聽啊,你聽過就忘掉吧。”吉三樂又靠回牆邊,蜷起雙腿,雙臂環繞,緊抱著傷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