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父與子

第十八章 父與子

夜,月黑風高。一連數日的晴空萬裏之後,厚重的烏雲終於隨著呼嘯的北風翻滾而至,蔽日遮天。霎時間,落木蕭蕭,天地蒼茫。

“一場秋雨一場寒,秋去冬至,這一年過得好快……”

抬頭望望天色,身披皮袍的謝軒一聲輕歎。在他身邊,數道身影迎風站立,也盡皆是全身黑衣黑袍,宛若與黑夜溶為一體。北風掃過,眾人衣袂飄起,如紛飛的落葉一般,風勢稍歇便輕輕落下,沒有半點聲息。

“三叔,你咋知道今天會下雨呢?這麽冷的天兒,我看說不定還會下雪呢?”小胖子謝拓裹了裹身上的皮衣,忽然來了興致,與謝軒較真兒起來。

“嗬嗬,或許會是雪吧。”謝軒微微一笑,聲音並不高。

事實上,他們處在下風口,在這狂風之中,即便是聲音再高上幾分恐怕前麵庭院中人也無法聽到。但深夜來此窺探,本就不是光明正大之事。若是真的被發現,也難免尷尬。

又過了片刻,房內燈火已熄。謝軒身邊眾人不禁有些微微**,謝軒也是有些不耐,低聲問道:“塵兒,你不是說大長老已經與你約好,今日便還清賭債麽?如今房中燈火已熄,你卻為何還不過去?”

謝軒的疑惑,自然也是旁邊數名家族執事的疑惑。昨天謝塵讓謝拓傳話,說大長老與自己約定,在今晚子時清算賭債,交接賬務。

謝塵一個十二歲少年,自然不敢深夜與欠債人見麵。所以便請謝軒召集交好的家族執事,一同前來交接。

但如今已經到了大長老的院外,甚至都能夠聽到大長老鬱悶獨飲時的牢騷聲。可謝塵卻是忽然止步不前,讓眾人悄然待在院外,隱匿起來喝西北風!

若非是謝軒點頭同意,再加上這些執事都是謝軒一脈的親信。恐怕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家族執事,早就張嘴罵娘,拂袖而去了。

隻不過現在,謝軒一脈得勢已成定局,家族裏又出了謝拓這個能夠感覺到本命靈的天才。烏石鎮謝家已經有了中興之兆,族長權威日隆。這些執事自然不敢在這個時候得罪少家主謝塵。

“父親莫急,稍等……來了!噤聲!”謝塵目光一閃,敏銳的發現狂風落葉中,一個消瘦的少年身影蹣跚而來,立即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謝浩!他怎麽來了?”諸多執事之中,早有人認出了踏風而來的少年。

其實謝浩出現在此,也並不如何突兀,畢竟,這裏乃是他父親,家族大長老謝致山的庭院。隻是在這狂風大作,烏雲蓋頂的夜晚,他一個少年,來此做什麽?

一陣狂風吹過,卷起少年罩在頭頂的風帽。借著微弱的光線,謝浩的臉如同紙一般蒼白,在這深夜中,宛若鬼魅。

謝浩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消瘦的身體在風中輕輕顫抖。他來的很快,但到了院中之後,卻是忽然慢了下來。仿佛每走一步,都需要花費極大的力氣一般。

隻不過,從院門到房門的距離並不遠。即便是謝浩的腳步再慢,也終於還是走到了門前。房間之中,均勻的呼吸聲隱隱傳出,顯然大長老謝致山已經熟睡。

連日來,接連不斷的打擊,早已使素來強橫的謝致山心力交瘁,整日以酒為伴,不見任何人。醒時烈酒穿腸,指天怒罵。醉後抱壺和衣,席地大睡。

“嘶——呼!”靜立在房門許久,謝浩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旋即吐出。似乎在心中下了什麽決斷一般,緩緩的伸出手,顫抖著拍向房門。

“篤,篤,篤!”叩門聲響起,聲音隨著風聲遠遠飄出。此刻,即便是暗中的家族執事也是看出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不禁盡皆屏息凝神,饒有興致的繼續窺伺。

“爹,開門啊!我是浩兒……”謝浩的聲音有些幹澀嘶啞,便仿佛數日沒有喝過一滴水一般。

敲門聲在持續,但房間內除了均勻的呼吸之外,便再也沒有半點聲音。顯然,房內熟睡之人並沒有聽到謝浩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謝浩終於停止動作,默然回身。眾人分明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失望的神情,隻是,這失望之中,卻好似還夾雜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矛盾情緒。

“可惜了……”謝塵腦海中,一個蒼老的聲音輕輕一歎。

謝塵的眉頭也是微微皺起,沒想到謝致山竟然會睡得如此酣熟,這不應該啊!若是這樣的話,恐怕接下來自己也不得不再次出手,在暗中添上一把柴了……

“誰啊……”

就在謝塵心中暗暗琢磨,準備再次推波助瀾的時候,那緊閉的房門卻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爹……爹爹?!”已經走出幾步的謝浩猛然身子一顫,目光複雜的緩緩回頭。一望之下,卻是瞬間石化,險些驚呼出聲。

微弱的光線下,開啟的房門內浮現出一張蒼老的麵龐。深深皺紋如同刀斧刻畫一般,在這張臉上縱橫交錯,渾濁的眼中沒有絲毫的神采,茫然的望著前方,沒有焦點。花白的發絲蓬鬆著,被驟然掠過的寒風輕輕拂動,一股濃重刺鼻的酒氣,從房中飄出。蒼茫天地之間,徒增無限蕭索。

“這是大長老嗎?”所有的家族執事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頹廢至極,行將就木的老人,真的是不久前還強橫無比,不可一世的大長老嗎?!到底是什麽樣的打擊,才能將一個人變成如此模樣?!

“大哥……”謝軒的目光不禁有些朦朧。雖然數年來,他與大長老一直明爭暗鬥,但畢竟曾經,也有過一段把酒高歌,熱血激昂的時光。

一直以來,在謝軒的心中,大長老的脊梁就如同是鋼鐵澆鑄一般,從未彎曲過分毫!大長老的目光,從來都是如同鷹隼一般犀利,仿佛能洞穿人的靈魂。可是如今,那佝僂的脊背,渾濁的目光……

謝軒的心,正在微微顫抖。

“爹……”謝塵抓住父親的手,輕輕的搖了搖頭。他知道父親想要做什麽,但他不能讓所有的計劃功虧一簣。父親也許最終還會心軟,但至少也要等到真相大白之時,再做出無愧於心的決斷。

“放心。”謝軒的目光與兒子對視,微微點頭。他自然不會真的以為,在這深更半夜,兒子讓自己帶領家族執事到這喝西北風,僅僅是為了要債。從剛剛兒子的行動上看,顯然他想讓自己看到的,現在還沒出現。

“浩兒?你真的是浩兒嗎?我的兒子?!”門口處,謝致山聲音微微顫抖,難以置信的望著寒風中消瘦的身影。

“爹!是我!孩兒不孝,年幼無知,請爹爹原諒孩兒!”見到父親如今模樣,即便是謝浩也不禁動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浩兒!真的是你!快起來,你這,這是幹什麽!一切錯都在為父!都是我的錯……”渾濁的雙眼中忽然再度浮現出昔日神采,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謝致山一步便躍出房門,悲喜交加的扶起謝浩。

“這麽冷的天,你怎麽穿這麽少?凍壞了吧?快進屋,屋裏暖和……”拉起兒子,謝致山滿臉皺紋擠在了一起,口中不住的噓寒問暖。

“恩!”謝浩擦了擦眼淚,點點頭,任由父親拉扯著進入房中。這一幕父子和解,真情流露的情景,不知勾起了多少旁觀者的惻隱之心。

房中燈光亮起,映出房中滿目杯盤狼藉。很難想象,一個原本一絲不苟的房間,是何以在兩天之內變作如此模樣。酒菜湯汁隨處可見,殘羹冷飯遍地皆是。特別是無數或破碎,或歪斜的酒壇,散發出那濃烈的酒氣,更是令人呼吸困難。

“嗬嗬,浩兒,你看看爹,這兩天也沒收拾屋子……唉,反正過了明天,這些就都是別人的了……”謝致山喟然一歎,偷偷看了兒子一眼,旋即幹笑道:“不過浩兒你放心,爹爹我怎麽說也是八級靈師修為。不出一年,哦不,半年!半年之後,爹爹定然會給你再賺回來一座更大的宅院!恩,一定要比現在住的地方好上十倍……百倍!到時候,你還是少爺,有爹在,沒人敢欺負你……”

謝致山就如同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婆一般,手舞足蹈的為兒子勾畫出未來的美好。他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盡全力要讓兒子相信。雖然我現在一敗塗地,什麽都沒了。但爹絕對不會連累你,絕對不會讓你受苦,爹會疼你,愛你,寵你!

至始至終,謝浩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怔怔的站在門口,神情複雜。父親的話,就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匕首,不斷的刺進他的心窩。他的心中,兩個聲音在同時咆哮!

一個聲音深情的呼喚:“他是你的父親,是你這世上,最親,最近的人!他不但生你,養你,而且還深愛著你!看到了嗎?當他見到你的時候,是多麽開心,多麽激動!任何事都無法擊垮他,除了你!你是他最關心,最看重的人!你不能辜負他,你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放屁!”另一個聲音低沉怒吼:“親情有什麽用?!能當飯吃?當錢花?還是能讓你執掌權衡?!不能!他隻會成為你的累贅!成為你的負擔!看看眼前這個毫無鬥誌的老頭子吧!他創建一個小小的分支家族,便用了整整十幾年!他還能活多久?他還能再創建一個家族嗎?他現在唯一的作用,就是成為你的踏腳石!伸出腳,踩著他!還猶豫什麽!輝煌未來在向你揮手!”

燈燭搖曳,便仿佛是少年搖擺不定的內心。在閃爍的燈光中,少年的目光同樣明滅不定,何去何從?少年被壓抑得幾欲嘶聲大吼!

寒風中,黑暗的角落。同樣有一個少年,心中波瀾起伏。父子深情,正是他心中最為脆弱之處。

此時此刻,少年心中甚至暗暗猶豫,“謝浩,若是你選擇了親情。那麽我會不會放你們父子一條生路呢?也許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