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年少不識愁滋味

第002章 年少不識愁滋味

撐著繡了蓮葉清荷的碧玉枕,拂過軟香煙羅的錦被。顧蓮蕪赤足下榻,少女輕靈的發絲在單薄的肩膀上劃出一個婉轉的弧度。

外麵的侍女端著銅臉盆進來,看見她隻穿了單衣的身子,嬌嗔道:“小姐,您又調皮了,不穿羅襪,讓夫人瞧見了可是要挨訓的。”

“娘親又不會真的訓我!”豆蔻年華的少女嬌俏地吐了吐舌頭,卻還是依言穿上了錦襪。

鑲了銀絲邊的茜紅短衫裹緊了含苞待放的身子,配衣擺繡了蓮葉的簇新花紋襦裙,手纏金絲鐲,腰間配新熏了紫檀香的香囊,那時候的顧蓮蕪,還是深閨裏的官家嫡女。

殷紅的玫瑰花瓣穿過羊脂暖玉般的細嫩柔荑,清水應聲掬起,灑在嬌俏的芙蓉麵上,宛如青蓮踏水,淩波飛燕。

淨麵,淨手,婉轉的青絲在頭頂旋成一個醉人的弧度,一盞嵌銀的蓮花簪端於其上,纖手抹了妝粉,修飾著那張宜喜宜嗔的臉。

“小姐真是越發出挑了,將來,就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有得這般好福氣。”丫鬟不無挪喻地戲謔著小小少女。

“你這小丫頭,趕明兒我就跟娘親說,將你尋個人家嫁出去,看你還敢不敢這般取笑我。”少女作勢要去捏丫鬟的臉,幽深的深閨裏,一片鶯聲燕語,嬌噥軟笑。

正是初春,窗外春和景明,端坐於妝台前的少女,臉上浮出一抹輕盈的淺紅。丫鬟的話,對她並不是全無影響。

她想起韋莊的詞: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那樣直白又勇敢的愛情,飛蛾撲火,美妙而轟轟烈烈,直直在顧蓮蕪心裏開出花來。

那時候,顧家還是淮安數一數二的官家,她爹爹顧淮良是郡守,她娘是淮安首富家的獨女。

作為顧家嫡女,顧蓮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十八歲之前,她是籠中的金絲鳥,天真懵懂,不諳世事。

那真是一個安和的年歲。

顧蓮蕪第一次見到鳳眠時,他還是街頭的小乞兒,滿麵髒汙,衣衫襤褸,餓了甚至要跟狗搶東西吃。

那日,她和往常一樣,陪顧夫人每月一次去城外靜禪寺上香。

馬車裏,顧夫人看著自己美麗的女兒伏在膝上,女兒逐漸長成,讓她這做母親的,很是自豪

“娘親喜歡爹爹嗎?”她突然抬頭問道。

隻見顧夫人一愣,隨即像是想起什麽一般,最終摸著她的頭發道:“喜歡的,娘親很喜歡爹爹。”

“那爹爹一定很愛娘親。”少女嬌笑,“娘親喜歡爹爹,爹爹疼娘親,真好。”

顧夫人聽了這話,神色怔忪間,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是啊,多好。”顧夫人聽見自己的聲音,強笑道,“我們蓮兒也長大了,將來想嫁什麽樣的男子?嗯?”

顧蓮蕪不滿地嘟起嘴:“娘親又取笑我。”

母女二人說笑間,乍覺馬車一驚,車內案幾上擺放的琉璃果盤應聲而裂。

顧蓮蕪驚呼一聲,手忙腳亂間護住了母親,起身間,手掌卻被碎裂的果盤劃出一道口子,絲絲縷縷的鮮血登時滲了出來。

“蓮兒!”顧夫人驚呼,隨即柳眉倒豎,“駕車如此不小心,傷了小姐,是想挨板子出府嗎?”

一道驚惶的聲音自車窗外響起:“夫人小姐恕罪!是前麵有個人縱街狂奔驚了馬……這……小的們……”

顧夫人眉頭皺得更厲害:“當街狂奔?莫不是搶劫了不成?”

人很快被帶上來,卻是個小小少年和一個三四十的老滑頭,二人皆是衣衫破爛,蓬頭垢麵,不同的是,既是跪著,少年的腰板,也依舊挺得筆直。

“夫人明鑒啊,是這小乞兒當街搶劫……草民這也是被逼無奈啊……草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兒,一年來就掙這麽些血汗錢……想給夫人買個玉墜,竟被這小兒搶去…還請夫人為小民做主……”那老滑頭惡人先告狀,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顧蓮蕪看著娘親心疼地為自己包紮手掌,聞言有些好笑,這分明是利用起了女人的同情心,畢竟,愛護夫人的男人,沒有女人會不欣賞。

果然,此話一出,顧夫人緊皺的眉舒展了少許。

車簾揭開,顧蓮蕪瞥了一眼那小乞兒,殊不料,那小乞兒竟抬眼看了他一眼。

顧蓮蕪有那麽一瞬間的怔愣。

她看到的是怎樣一雙眼睛,那樣明亮,又憤世嫉俗的眼睛,帶著一絲隱隱的譏誚,望著她,卻又在一低頭間,斂去了所有的鋒芒。

顧蓮蕪突然有些委屈,她長這麽大,還從未被人這樣看過。

於是,她索性將氣都撒在了那老滑頭身上。

“憑你這般邋遢懶散,不修邊幅,竟然會有姑娘願意嫁你?”少女輕靈的聲音響起,引起周圍人哄堂大笑,顯然是沒想到這官家小姐,消遣起人來也是這般不留情麵。

此話一出,少年略帶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沉聲道:“普通百姓,哪裏能買得起和田玉配飾,他分明是偷的。”

顧夫人看了那小乞兒一眼,雖不滿女兒先前大膽且不符合官家小姐的做派,卻依舊示意旁邊侍衛上前搜身,不過幾下,果真搜出一塊和田玉佩,呈上來一看,當即怒氣更甚。

“你可知,這玉佩是誰的?”顧夫人怒極反笑。

“是……小民買給夫人…….”那老滑頭話音未落,便被侍衛一腳踹翻。

“偷盜之人還敢滿口胡言如此猖獗,這分明是葉老爺的隨身信物!”顧夫人厲聲喝道。

此話一出,顧蓮蕪也愣住了,她沒想到眼前這人偷盜居然偷到了自己外公身上,這可真的是出門不看黃曆,撞鬼了。

母親娘家姓葉,是淮安一帶有頭有臉的首富人家,母親當年更是家中嫡女。

此話一出,那老滑頭萎靡倒地,又驚恐地跳起來指著那小乞兒道:“是他!一定是這小乞兒偷的,才來栽贓陷害我,夫人明鑒呐!”

顧夫人皺眉,官宦人家出門非馬即車,自家父親這般被人偷去了隨身攜帶的腰佩,定是又去煙花之地尋花問柳了,此事若是讓母親知道,免不了又是一番爭吵,更何況自家官人是淮安百姓父母官,平日裏最是清廉正氣,如今老丈人這般拂了他的官威,定是又要惹出愈多是非。

於是她直接揮手,侍衛應聲而動,直接讓侍衛將那老滑頭拖了下去。

顧蓮蕪看向那少年,興趣突來:“你是如何識得那和田玉佩?”

小乞兒看著她,眼睛仍然明亮,那譏誚卻淡了少許,並未多說話,隻是端正地叩了個頭便起身要走,連侍衛塞的銀子也未接,單薄的身影透著不同於常人的堅韌,那樣的執著,又是那樣的讓人心疼。

“倒是個有骨氣的小子。”顧夫人淡淡道。

看著顧蓮蕪剛剛用手絹包紮住的手掌,顧夫人愛女之心頓起,索性香也不去上了,直接打道回府。

顧蓮蕪看著少年遠去的背影,心中悄悄泛起一絲漣漪。

這少年沒在陌上,也未必足夠芝蘭玉樹俊朗無雙,卻仍是讓顧蓮蕪忍不住回頭。

彼時,她還是嬌貴的官家小姐,他是不知前路的流浪乞兒,一切的故事都還未展開。

又過去了兩三月,天氣逐漸熱起來。

顧夫人的娘家葉府添了件喜事,顧夫人的兄長葉詫雲膝下,新添了一對小小的孿生千金。

葉府上下都高興壞了,盡管不是男嬰,但葉詫雲早有一子葉淩凡過了弱冠之年,已經外出遊學,而顧蓮蕪這外孫女也大都住在顧府,甚少回來,如今有一對孿生女兒承歡膝下,自是再好不過。

五月初七一早,葉府大門已是賓客盈門,顧蓮蕪著了一身杏子紅衫子,蝴蝶雙釵挽發,清水芙蓉的小臉明豔不可方物。

此時,她正看著舅媽懷中的一對小奶娃娃,一臉笑意。

“好可愛的小娃娃!”

“蓮兒若是喜歡,可以摸摸。”舅媽一臉慈愛道。

白嫩如玉的蔥指點了點一個小娃娃的下巴,那懵懂的嬰兒竟咿呀一笑,甚是惹人喜愛,顧蓮蕪好奇,又去逗另一個小奶娃娃,卻看見那奶娃娃嘴一扁,聲音細弱地哭了起來。

顧蓮蕪被這一哭一笑的兩個娃娃弄得哭笑不得,眼見著舅媽哄安分了那哭了的娃娃,才悄悄吐了吐舌頭。

“孩子可取名字了?”一旁的顧夫人笑問。

“還沒呢。”舅媽逗弄著懷裏的小嬰兒,“不過老爺的意思是,凡兒已經承了淩字輩,這倆姑娘也得跟著呢。”

“這還不好取麽?”顧蓮蕪看著舅媽和母親的不解的眼神嬌笑,“這笑娃娃就叫淩笑,這哭娃娃就叫淩哭。”

“又調皮,我是寵得你越發沒有邊際了!”顧夫人佯怒瞪了她一眼。

舅媽蘇氏哭笑不得道:“這淩笑還說得過去,女兒家笑口常開是好事,這淩哭卻是瞎鬧,哪有這樣取名的?”

顧蓮蕪歪頭想了一會:“那就淩音如何?‘音’同那哭聲‘嚶’是諧音,也夠雅致。”

話音剛落,卻見門口葉家長子葉詫雲不知何時進來,拍手道:“淩笑,淩音,確實是好名字,還是蓮兒聰明。”

“舅舅好!”顧蓮蕪乖巧行禮。

“可別說,這樣一想,確實不錯。”蘇氏也笑,轉頭看向自家夫君道,“你不是在前廳忙?怎的跑來了?”

“可饒了我吧,笑得人臉都酸了,姐夫剛從衙門回來,正替我在前廳擋著呢。”葉詫雲摸了摸顧蓮蕪的頭發,轉而就去逗兩個女兒,“淩笑,淩音,你們長大可要像你們蓮兒姐姐一樣,長成淮安第一美人兒才好。”

顧夫人笑道:“我隻求蓮兒她別給我惹事才好,如今大了,越發無法無天了。”

於是,葉家兩位千金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

“今年父親嚐過城東一品樓的菜讚不絕口,我可是前幾日就定下了他們的掌勺廚子,今兒個可是有好吃的了,大姐,蓮兒,你們待會同姐夫可要多吃些。”葉詫雲囑咐了幾句,就繼續去前廳招攬賓客。

顧蓮蕪待得無聊,便一個人偷偷溜出去玩了。

拐過後院的花園,便是後廚。

顧蓮蕪踮起腳尖,確定廚師應該是出去處理新鮮的魚肉雞鴨了,便提起裙擺順著門邊悄悄走進去。

後廚的方桌上,已經擺滿了熱騰騰的的糕點。

顧蓮蕪躲在桌後,不多時,放梅花糕的精致盤子上,多了一隻蔥白的小手。

趁著沒人,趕忙朝碟子裏抓去,卻抓了個空。

她直覺不對,訕訕地堆出一個笑回頭,卻在看清來人的麵容後,一瞬間怔住。

“是你?!”二人異口同聲道。

眼前這小廝,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正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小乞兒。

此時,他正一手將梅花糕的盤子放回原位,看向這個來偷吃的賊——顯然,剛才就是他移開了盤子,害得她沒有抓到吃的。

此時,少年洗幹淨了一張臉,合身的小廝服穿在身上,露出那張漂亮的讓女孩子都嫉妒的容貌,星眉鳳目,正皺著眉看她。

“你怎麽在這?”顧蓮蕪更加驚奇一些,撐著腿想要站起來,卻不出意外的被繁瑣的裙擺絆住。

“小心!”

“哎呀!”

陽剛的少年氣息撲麵而來,讓顧蓮蕪有些猝不及防,一抹濃重的紅雲浮在臉上,下一秒,她剛要掙脫,卻聽門外一陣腳步聲。

少年眼疾手快地將她重新拉入桌子底下,並騰出一隻手封住了她的櫻桃小嘴。

少年雖是在後廚幹活,手上卻並沒有難聞的油汙,反而有一股糕點的甜香。

柔軟嬌粉的唇輕觸著少年的掌心,顧蓮蕪覺得自己的臉龐一直到耳根都快要燒起來,她掙紮著想要放開。

隻聽得少年的聲音在耳畔道:“不想挨數落就別出聲。”

少年此刻也是有些氣血上湧,女孩子青澀柔軟的身體在那一瞬間侵占了他的每一個細胞,掌心的溫度更是讓他有些熱血沸騰。

挨得近了,還能聞到她身上的醉人馨香。

一時間,二人彼此呼吸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