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誰言母心三春暉

第014章 誰言母心三春暉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深閨裏的歲月,總是帶著莫名的期盼與年少輕愁的心思。

顧蓮蕪看著窗外一日日蕭瑟起來的姹紫嫣紅,心思也跟著沉下來,沉吟半晌,終究是放下了手中的繡了一半的並蒂蓮。

“夏日裏采的荷葉和蓮子可還有?”顧蓮蕪記得,鳳眠那次來摘蓮葉回去後,自己一直盼著他能再來,叫丫鬟收了些曬幹,用銀箔封藏。

隻是那以後,父親與母親鬧別扭,連帶著出了好些事情,自己也一直在葉府沒有回來,倒是忘了自己吩咐下去的這樁事。

“有的,采了好些呢。”丫鬟輕巧答道。

“拿這些做糕點我不怎麽會……用來釀酒可好?”顧蓮蕪歪著頭想了想。

“倒也不是不可以,隻是,荷葉會衝淡酒香,味道可能不如其他果酒那樣好。”丫鬟斟酌了一下,還是提了意見道。

“無妨,我隻是想試試。”顧蓮蕪跳下軟塌,擺了擺手。

然而,即使封存再好,當顧蓮蕪看到那些已經失去了水分的荷葉,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最終還是放棄了。

半晌,看著這一罐荷葉,還是決定泡茶喝。

正玩鬧間,卻聽見前堂父親差人來喚她去正堂,顧蓮蕪依言而行,還沒進正廳便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

陳弈看著自家父親與顧大人相談甚歡,不禁搖了搖頭。

顧蓮蕪的名聲已經傳了出去,而父親自從那日痛斥了何師爺之後,反而跟顧淮良走得頗近,而陳弈也明白,父親這是起了聯姻的心思。

他很小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或者說命運,所以,娶一個女子,跟娶一個花瓶沒什麽區別,而且顧蓮蕪頂著“淮安第一美人”的名頭,想必姿色不會差到哪裏。

正思量間,卻見門外緩緩走進一身量纖纖的少女。

少女身著淺碧色的對襟襦裙,繡著蓮開並蒂的花紋,配著月白的裏衣,脖頸修長,手指纖細,眼眸沉靜,垂眸時的睫毛宛如新出雲霧的月牙兒,又像蝴蝶振翼,鼻尖挺翹,唇色淺粉,帶著說不出的雅致,然而少女初具規模的身子,又添了一種別樣的清妍。

陳弈的眼中不可避免地閃過一絲驚豔。

顧蓮蕪姿態輕靈地走進來,不似一般小家碧玉一般忸怩,卻又絕不會有粗魯的意味,反而大方自然,步量沉穩。

“父親。”她自然站定,屈膝行禮。

顧淮良看著一舉一動間禮數無可挑剔的女兒,笑看向陳刺史,陳刺史眼中,也閃過一絲滿意之色。

“蓮兒,這位是陳刺史,和陳家大公子陳弈,還不快見過陳伯伯。”顧淮良笑著招呼自己的女兒,頗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自豪感。

“蓮蕪見過陳伯伯,見過陳公子。”顧蓮蕪壓下心頭的那一抹不祥預感。

“哈哈,淮良生了個好女兒。”陳刺史顯然是對顧蓮蕪滿意到了骨子裏。

“蓮兒,你陳弈哥哥初來府上,你帶他去四處逛逛吧。”顧淮良顯然是想讓二人多些獨處的空間。

顧蓮蕪聽聞此言,已經沉澱下來的脾性,還是忍不住抬眼一望。

陳弈正襟危坐,卻又帶著幾分閑散儒雅。

顧蓮蕪熟知的男子中,論相貌精致,鳳眠當屬首位,論氣質陽光,葉淩凡也自是不凡,眼前這少年,相貌比鳳眠能稍稍多幾分剛硬,氣質卻又比葉淩凡少了幾分鋒芒,像一塊溫玉,卻又暗藏機鋒。

而顧蓮蕪這一眼,落在陳弈眼中,像深秋的落葉飄進寒潭,濺起一絲漣漪。

隻一眼,顧蓮蕪又很快垂眸,輕聲道:“陳公子請隨我來。”

顧府後花園,顧蓮蕪與陳弈並排而行,並不怎麽搭話。

秋日的陽光暖融融的,落在人身上,頗有幾分昏昏欲睡,二人在離南塘不遠的亭台處挨著石桌坐下來。

丫鬟備好茶就心領神會地退去了,隻留二人在涼亭,相顧無言。

“浣花集?”陳弈訝然,隨即看著顧蓮蕪,輕笑道,“顧小姐也讀詩集?”

顧蓮蕪淺笑,禮貌道:“隨著夫子讀過一兩年私塾,識得幾個字,平日裏打發時間罷了,哪能和陳公子相比。”

“那顧小姐覺得,韋莊的詞如何?”

顧蓮蕪看了一眼那詩集,又覺得陳弈終究是客人,更何況一路看他作為,大概能猜出陳家家教還是不錯的,陳刺史雖為刺史,卻能監察地方官吏,官職不大,職權卻不小,真要說起來,自家父親也不敢隨意開罪。

一邊思量,顧蓮蕪抬手執壺,為陳弈斟了一杯茶。

有了這一杯茶的緩衝時間,顧蓮蕪心下安定,笑道:“花間派詞人居多,以韋莊與溫庭筠為最,其中,溫詞穠豔華美,辭藻豔麗,卻雕琢過甚。而韋詞較溫詞更為清新明朗,疏淡明秀,而韋詞除了言情之外,還有身世感慨,更是多了幾分厚重。”

話頭頓了頓,顧蓮蕪繼續道:“小女子讀書甚少,大都是閨中女兒詞,不足為道,陳公子誌在四方,策論經史,讀得是老杜詩,放翁詞,自然不是我等小女兒情懷所能比較。”

陳弈看著麵前的女子不疾不徐,淺笑中自有寧靜之味,並無一般女子的羞澀與故作姿態,言語間見解不凡,卻又進退有度,不由得更是欣賞。

“詩歌並無貴賤之分,誌在四方固然好,但歸隱南山、閨閣愁緒卻未必就是差,前者憂國憂民,關心國體,後者寄情於自身,齊身齊家,於大小都是情懷,小姐不必妄自菲薄。”陳弈端著茶杯,亦是有禮道。

本來以為會十分難熬的一下午,在二人的詩詞切磋、討論中,居然過得很快。

顧蓮蕪不由得歎息一聲,若不是先遇上了鳳眠,像陳弈這樣的翩翩公子,定是絕大多數女子心目中的良人,自己難保也不會例外。

隻是……她望著不遠處荷葉凋零的南塘,那日接天蓮葉下,少年感動莫名,又明亮幽深的眼睛,終究是如同烙鐵一般,烙在了她的心上。

“蓮蕪?”陳弈見她似是放鬆下來的神情,試探性地叫了一句。

顧蓮蕪這才發覺自己走神了,趕忙抱歉一笑。

陳弈見她沒有反駁這個稱呼,心中也是一喜。

不遠處,已是日頭西斜,陳刺史與父親的公事已然談完,又或者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好談的,所有的一切,隻是為了讓陳弈與顧蓮蕪磨合感情。

顧蓮蕪突然有些心慌,然而麵前的一切來得堅定而又不容她拒絕,她說不出,也不能說任何抗拒的話。

顧府大門口,望著陳家父子離開的背影,顧蓮蕪的心思突然就暗了下來。

“蓮兒覺得陳公子如何?”顧淮良看著女兒的眼神,回頭笑道。

顧蓮蕪自然也沒了應付的心思,隻是淡淡道:“陳家公子品貌俱佳,自然是好的。”

說罷,自顧自地回了院子。

看著自家女兒頗有些冷淡的言語,顧淮良皺眉:“不應該啊,下午他們二人明明是相談甚歡啊!”

卻見顧夫人葉姹嫵冷哼了一聲:“誰叫你搞突然襲擊,蓮兒一定是手足無措被嚇到了,事先也沒通知一聲,就這樣讓二人相見,蓮兒的心裏壓力可想而知。”

顧淮良無奈道:“那丫頭從小就不安分,這半年來倒是沉靜許多,我也是怕女兒拒絕,才出此下策的嘛。”

“上回葉家,淩凡與那名江湖女子的事,應該對蓮兒打擊不小,咱們蓮兒,樣樣都好,就是這性子著實單純莽撞了些,將來嫁進夫家,不懂人情世故,可怎麽辦呐!”顧夫人也是有些頭痛。

“順其自然吧,哎……”顧淮良也是歎息一聲。

夜間,顧夫人來到女兒房間,看著著單衣坐在窗邊抱膝發呆的女兒,又是一陣心疼。

“秋天夜裏風大,著涼了怎麽辦?”顧夫人有些嗔怪地看著自家女兒。

顧蓮蕪勉強一笑,裹緊了肩上的披風。

“怎麽?那陳家小公子不滿意?”葉姹嫵坐下來,握住女兒的手,憐惜道。

顧蓮蕪心裏有些悶,半晌,搖搖頭道:“陳家公子很好,隻是女兒對他沒什麽特殊好感。”

“傻孩子,”葉姹嫵拍著女兒的背,“這感情。哪是一朝一夕能培養出來的啊……”

“娘,我不想嫁!”顧蓮蕪坐起來,認真地盯著母親,半晌,又低頭低聲道:“我自小大膽頑劣,不懂怎麽與長輩相處,更不懂得怎麽侍奉夫君,孝敬公婆……蓮兒怕…怕嫁了人,受委屈……”

看著女兒泫然欲泣的小臉,葉姹嫵一下子就心軟了。

自己和淮良就這麽一個女兒,自小寵愛,掌上明珠似的捧著,如今長大了要嫁人,自是怕她嬌慣壞了,嫁到其他的人家受了公婆眼色,得了委屈。

“怪娘,哎……”顧夫人眼中也是淚光盈動。

母女二人就這麽相依偎著。

孤燈如豆,更顯得鬥室安靜。

葉姹嫵似乎記起了,多年前,自己嫁給顧淮良的那一晚,新婚燕爾,顧淮良心中苦悶,喝得酩酊大醉,連帶著對她也沒有好臉色……自嫁給他的這些年,淮安人皆知自己禦夫有術,卻不知在這和睦的背後,自己忍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淚。

葉姹嫵看著懷中熟睡的女兒,輕輕拂過她的額發。

寂靜長夜裏,不知是誰發出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