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罹難

第二十四章 罹難

太陽升起。

雨後的山間霧氣氤氳。

石門坎,對門坡。兩座新建的茅草屋比鄰而居,中間有一道籬笆隔開。茅屋周邊的坡地上,已經種上了各種青菜。

阿月在忙著給菜地澆水。

籬笆的另一邊,肩背嬰兒的艾西瓦婭在喂鴿子。

李畋看著阿月忙碌的身影:“阿月,現在有家了,高興嗎?”

阿月傻傻地笑。

“阿月,你過來!”高誌華牧師招手。

阿月丟下手裏的活計,樂顛顛地跑來,三五步之外站住。

高誌華牧師手指籬笆:“阿月,籬笆那邊是你的妻子和你的兒子。你能盡到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的責任嗎?”

阿月點頭。

“說話!能,還是不能?”

“能!以主的名義起誓。”阿月的回答幹脆利落。

“那好,你看好這道籬笆。這道籬笆隻不過是一個提醒,提醒你一個男人應有的擔當。如果你心裏沒有另外一道籬笆,這東西,連隻狗也擋不住!”

阿月急得滿麵通紅,說話也結巴了:“牧……牧師,我……我阿月要過到籬笆那邊,天……天打五雷轟!”

“有一種情況你可以過去—當你的妻子和兒子受到野獸和壞人威脅的時候,你要保證他們的安全。你能做到嗎?”

“能!”

“好!我相信阿月是個好男人。阿月,好好治病,等你的病好了,我立馬就讓人來拆了這道籬笆。而且,在教堂給你們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

“牧師,我聽您的。”阿月答應。

和阿月他們告別之後,李畋隨高誌華牧師走在返回教會的路上。

“牧師,這樣對阿月是不公平的。你知道,以目前的醫療水平,麻風病是無法根治的。你給了阿月一個永遠無法兌現的希望,一個美夢。”

“有夢總比沒夢要好。很多時候,人就是活在夢裏。如果沒有夢,人生就會少很多樂趣。既然我們無法改變艾西瓦婭要嫁給阿月的意誌,就不如先給他們一個夢。李先生,你—有更好的辦法?”

李畋無奈地笑了笑:“不,我沒有。我不過是隨口說說。牧師,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如果我早對部落裏的人說我是塔克爾派來找他們的,那一場慘劇會不會避免?越想心裏越不安寧。在某種程度上說,是我殺了那些人。”

“別想那麽多了。也許,這一切都是主的意思。所有的毀滅都有毀滅的理由。隻是上帝不說,我們不知道而已。願他們的靈魂得到安息!阿門!”

“我也該離開這個地方了。”

“明天就是清明節了,你不想和我一塊去給柏格理牧師掃墓嗎?”

“我後天走。柏格理牧師值得每一個中國人尊敬。”

1938年4月5日,清明節。那是個永遠值得紀念的日子。那天的天氣不好也不壞。雖然沒有下雨,但天是陰的。

高誌華牧師起了個大早,他在小院裏踱了一會,便去敲李畋的門。

李畋開門,手裏拿著一支派克筆和一個黑色硬皮本:“牧師早!”

“李先生早,你的筆記寫得怎樣了?”

“昨天晚上剛剛寫完,這是一個太長太長的故事,差不多是一部長篇小說了。這些事我必須記錄下來,你不是想知道整個故事嗎?都在這裏麵了。”

“裏麵的故事都是泰戈爾先生對你講的嗎?”

“不全是,有些是先生講的,有些是我自己尋訪所得—這可都是珍貴的資料。曆史永遠比小說更精彩—小說來自於小說家的虛構,生殺予奪全部出自於小說家一人。而曆史就不同了,它是一個由眾多的參與者共同影響的進程,這就決定了曆史有更多的偶然性和不確定因素。”

“我先去教堂,過會兒我來叫你。”說完,高誌華牧師告辭而去。

李畋回屋打點自己的行李。

過了沒多大會兒,高誌華牧師又轉回來,和李畋兩人吃罷早餐,收拾祭品直奔柏格理墓園。李畋特意將筆記本和銅砣帶在身上,那銅砣已經被套進一隻特製的皮囊—可以很方便地係在腰間。

墓園很靜,周圍擺滿了各色鮮豔的野花,到處是紛飛的紙錢。那是石門坎的苗民放的,石門坎的苗民習慣在清明節的早晨來祭拜他們的拉蒙。高誌華牧師和李畋到達墓園時,苗民們早已散去。在苗民散去之後來到墓園靜坐一整天—這也是高誌華牧師多年的習慣。

那天的墓園很幹淨,雜草早已被苗民們清理過了。

高誌華牧師和李畋二人各自在石頭上坐下。

“李先生,你還從來沒有告訴我泰戈爾先生對你講述的故事呢!”高誌華牧師開口。

李畋從衣袋裏取出那本筆記:“牧師,你是自己看還是要聽我講?”

“聽你講吧!漢語說說還行,漢字我卻識不得幾個。”

“這是一個年代久遠的傳奇……”李畋娓娓道來。

1750年9月7日的那個詭異的雨夜,伊迪耶•阿魯埃成功逃離了塞林加神廟。上士巴那•特羅亞因沒有成功阻止伊迪耶•阿魯埃的叛逃而受到鞭笞,當然,那是天亮以後的事情了。當天晚上,伊迪耶逃走後,巴那帶領幾個兵士查看了神殿裏的情況。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看到了兩具屍體,一具是看守神廟的巴巴老人,一具是那隻叫哈努曼的猴子。巴巴老人身首異處,頭顱上的眼窩裏是兩個血乎乎的黑洞。神殿滿地血汙,人的血和猴子的血混在一起,腥臭無比。可惜的是,巴那並不清楚在神殿裏發生過什麽。他揮了揮手,帶著他的兵士離開了神廟。

賈亞希瑪慢慢地從神像後麵爬出來,這個隻有十二歲的小僧侶被嚇壞了。他親眼看到了在神殿裏發生的一切。那天下午,有幾個小僧侶捉弄他,他們經常捉弄他,因為賈亞希瑪和那些小僧侶不一樣,賈亞希瑪在邁索爾沒有一個親人。賈亞希瑪原籍是孟加拉省一個名叫西萊達的小鎮,父母是鎮子裏最高貴的塔克爾家族彭喬農•庫查利家的仆役。賈亞希瑪九歲那年,印度北方幾派地方勢力之間爆發了一場空前的戰爭,他和自己的爸爸媽媽落到一些軍人手裏,那些人殺死了爸爸媽媽,把他轉賣到邁索爾。是他的師傅救了他,並把他帶到塞林加神廟做了僧侶。在那些小僧侶的眼裏賈亞希瑪簡直就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變著法的捉弄賈亞希瑪已經成為那些小僧侶們一項樂趣。這次也一樣,在散經之前,那些小僧侶背著師傅,用一種香草把賈亞希瑪熏倒,又悄悄地把他抬到神像背後底座上的石龕裏,那是師傅們存放香料和供品的地方。一想到第二天賈亞希瑪又會挨師傅一頓責罵,小僧侶們就竊笑著離開了神廟。

夜晚,一聲巨雷將賈亞希瑪驚醒,緊接著咣當一聲,好像什麽東西從高處摔下。那是哈努曼撲向伊迪耶,伊迪耶和梯子一起倒時發出的聲響。賈亞希瑪悄悄從石龕裏爬出來,他看到那個凶悍的法國兵殺死了哈努曼。一顆在黑暗中熠熠閃光的東西剛好滾落在自己麵前,他伸出小手,把那東西抓住,悄悄退回到石龕裏,他看到那法國兵滿地摸索著。後來,那法國兵割開自己的腿,把另一顆同樣閃光的東西塞進肉裏。他嚇得不敢弄出一丁點兒氣息。再後來,他聽到一群法國兵的吆喝聲,亂哄哄的。

直到一切都安靜下來,賈亞希瑪才壯著膽子從石龕裏爬出來。他不敢再待在神殿裏,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他想回到僧侶們住的地方,那座房舍建在神殿左側的山坡上。當賈亞希瑪遠遠地看到那座建築時,邁索爾王宮的衛士們已經把那裏圍得水泄不通。賈亞希瑪藏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麵,看到宮廷衛士們全副武裝,高舉著火把。他們將五花大綁的僧侶們用一根繩索串在一起,從院落的木門裏牽出來。衛士們拿著皮鞭抽打著那些僧侶,像驅趕牲口一樣驅趕著那些僧侶們走向神廟。他們就從賈亞希瑪身邊走過,那些經常捉弄他的小僧侶們一個個哭哭啼啼的。賈亞希瑪藏在石頭後麵,再也不敢亂動。

第二天,人們在塞林加神廟門前的樹林裏看到那些被吊死在樹上的僧侶們的屍體。大大小小一共是六十二具。塞林加神廟被邁索爾王室永久關閉。

賈亞希瑪成了塞林加神廟的唯一幸存者。他懷揣著那顆梵天之眼,沿途乞討著,一路打聽著去西萊達的道路。他要去找故主人彭喬農•庫查利。他小時候聽爸爸說過,彭喬農•庫查利是個善人,而且,除了彭喬農•庫查利家他再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裏。賈亞希瑪一路北上,曆盡艱苦。所幸的是,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蓬頭垢麵的孩子身上藏著一件稀世之寶。否則,之後的曆史就會全部改寫。

九個月之後,衣衫襤褸的賈亞希瑪終於來到西萊達。西萊達是個好地方,這個位於拉傑沙希東南的小鎮子風光旖旎。水田連著水田,池塘連著池塘,還有數不清的小河小湖,映著天光雲影。一到傍晚,高大茂盛的椰樹林裏就會吹出一陣陣帶著淡淡椰子味道的香風。賈亞希瑪卻沒有心情欣賞西萊達的風情。他要尋找彭喬農•庫查利。彭喬農•庫查利的名聲很大,賈亞希瑪毫不費力地就打聽到了彭喬農•庫查利的消息。但這消息卻讓他的心又涼了。人們說,彭喬農•庫查利已經離開西萊達,他帶著自己的家人去了一個名叫加爾哥答的小漁村。可是,加爾哥答在哪裏卻沒有人知道。於是,他便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流浪。又過了整整一年,直到1752年5月,賈亞希瑪終於在恒河邊上找到了那個小漁村—加爾哥答。

彭喬農•庫查利收留了賈亞希瑪之後,賈亞希瑪才拿出那顆佛眼鑽石。彭喬農•庫查利注視良久,隻說了一句話:“這是佛的眼睛,隻屬於佛,隻屬於偉大的梵天之神婆羅賀摩。”彭喬農•庫查利暗自發誓,不惜傾家蕩產也要找齊兩顆佛眼,然後親自去邁索爾齋佛。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沒有等到彭喬農•庫查利騰出時間去尋找另外一顆梵天之眼,自己手上這一顆也丟失了。

那是1753年2月12日,彭喬農•庫查利家一個名叫摩梯拉爾的親信仆役伺機竊取。得手之後,摩梯拉爾騎上一匹快馬就跑了。彭喬農•庫查利發現後,連忙派二十名仆役去追,賈亞希瑪也在其中。此時的賈亞希瑪已然長成一個十五歲的小夥子,他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了那顆佛眼鑽石的分量。

雨後初晴,狹窄的山路。一匹白馬如風馳電掣一般,馬蹄踏在路上的積水裏,泥花飛濺。摩梯拉爾騎在馬背上,不停地往身後甩著馬鞭,每一鞭都又準又狠地打在馬屁股上。馬是好馬,一口氣跑了六七個小時,卻還是耐力十足。摩梯拉爾的騎術更是好生了得,他左手緊勒馬韁,上身微微前傾,雙腿緊夾馬腹,雖然山路崎嶇,但他卻駕馭自如。

後麵不遠處,賈亞希瑪帶領的二十人的馬隊緊隨不舍。但是,因為山路太窄,馬隊隻能呈一字長蛇陣行進。

“快!快!”賈亞希瑪用力地揮動馬鞭,無論如何不能讓摩梯拉爾逃掉。

摩梯拉爾回頭看到彭喬農•庫查利派來的馬隊離自己越來越近,心裏不由得緊張起來。但願快點逃過前麵的隘口,隻要自己過了那個隘口就什麽都不怕了。

馬隊的一次失誤讓賈亞希瑪他們失去了機會,跑在最前麵的那匹馬突然失蹄倒地,後麵的馬跟著倒了一大片。等他們再次上馬時,摩梯拉爾已經通過了那道隘口。

一塊巨大的岩石從山上滾落下來,挾帶著零亂的碎石和落葉,死死地堵塞住隘口。摩梯拉爾勒馬停下,得意地笑了。簡直太完美了!他打了一聲呼哨,山坡上走出三個人,那是摩梯拉爾的夥伴們,那塊封堵隘口的岩石正是他們的傑作。他們走下山,從小路旁邊的灌木叢裏牽出各自的坐騎。四匹馬揚長而去。

賈亞希瑪看著被巨石堵住的隘口,無奈地歎息著。他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領頭兒的仆人,說:“請轉告主人,如果追不回佛眼,就當賈亞希瑪死了。”說完,頭也不回地爬上隘口旁邊的山坡。很快,賈亞希瑪的身影就在漫山遍野的灌木叢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1753年2月15日傍晚,在賈木納河和恒河的交匯處,湍急的江水衝起朵朵浪花。夕陽西下,水麵上跳動著耀眼的紅光。船隻往來如梭,寧靜而平和。一艘中等型號的紅色帶篷木船沿著恒河的主航道順流而下,摩梯拉爾站在船尾,他看著拉傑巴裏的城市輪廓越來越淡,直到消失在一片蒼茫的霧氣裏。

“船家,賣點力氣。老子不會虧待你們的!隻要在兩天之內到達諾阿卡利,我給你們雙倍的錢。”摩梯拉爾的神情簡直就像一個主宰者。錢,真是個好東西。他摩梯拉爾就要成為有錢人了!

“放心吧!這條水路我們跑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熟得很。兩天之內一準到。”兩名水手之一應聲道。

摩梯拉爾滿意地走回客艙。客艙裏,摩梯拉爾的三個夥伴早已得意忘形了,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雙手拍著幾案的邊緣,擊打著節拍哼起家鄉小調。摩梯拉爾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2月17日,夜色漸濃。恒河裏大大小小的船隻紛紛亮起了燈,和遠處諾阿卡利城的燈光交相輝映。風不大,但難得的涼爽。摩梯拉爾乘坐的那隻小木船上卻沒有一點光,那隻木船在暗影裏緩緩地行駛著。它沒有進入碼頭,而是在離碼頭很遠的地方就折向岸邊。這個地方非常僻靜,河道輕輕一彎便遮蔽了諾阿卡利碼頭的繁華。摩梯拉爾站在船頭四下張望,在確定沒有任何異常之後,他從船艙裏拖出一具一具屍體,輕輕推入水中。一共是五具,三個同夥外加兩個水手。他不會同任何人分享勝利的果實,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現在,已經沒有人成為他的障礙了。這顆巨大的鑽石,隻屬於他摩梯拉爾一個人!摩梯拉爾摸了摸紮在腰帶裏麵的那個特製的皮囊,在確定萬無一失之後,他縱身跳進水中,向岸邊遊去。

2月19日,摩梯拉爾成功越過印緬邊境,進入緬甸領土。他長出了一口氣。終於安全了,他想。

2月28日,摩梯拉爾到達曼德勒城。他首先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住下,他並不急於出售那個寶貝,因為他身上並不缺錢。有自己帶出來的,也有從那五個人身上搜出來的,足夠他用上一陣子了,在緬甸,印度錢還是很受歡迎的。他要找一個最合適的買家。整個緬甸,最富有的當然是緬甸王和那些大大小小的酋長以及土司們。摩梯拉爾卻從沒有想過要和這些人打交道。他們豈是可以輕易招惹的?弄不好不僅拿不到錢,反會送掉性命。工夫不負有心人,沒用幾天時間,摩梯拉爾就物色好一個絕佳的買主—中國人吳尚賢。八年前,吳尚賢從中國雲南來到緬甸,和卡佤部酋長葫蘆王主母王蜂築立木契,在卡佤部的領地上開辦了茂隆銀廠。聽說,現在茂隆銀廠光礦工就有五萬多人,年產白銀十餘萬兩。

3月5日,茂隆銀廠吳尚賢的住宅裏,摩梯拉爾見到了這位留著辮子的中國人。吳尚賢不愧是個精明的商人,他雖然對“梵天之眼”似懂非懂,但卻十分清楚這顆鑽石的價值。他非常痛快地滿足了摩梯拉爾的要求,給摩梯拉爾開了一張兩萬兩的銀票。茂隆記的銀票,無論是在緬甸還是在中國,都是可以隨時兌現的。

拿到銀票的摩梯拉爾回到曼德勒,想到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富人,好幾次從夢中笑醒。他計劃著應該怎麽來花這筆錢。

3月16日,摩梯拉爾在街頭的一家小酒館裏酒足飯飽之後,東倒西歪地走出來。他絲毫也沒有發覺跟在他身後的賈亞希瑪。賈亞希瑪身上背著弓箭,一路跟蹤著摩梯拉爾進入一個小巷子裏。微風吹拂,烏雲密布,小巷又靜又暗。看看前後沒人,賈亞希瑪彎弓搭箭,隻聽“嗖”地一聲,一支羽箭就射中了摩梯拉爾的脖子。從後麵偏左處斜插進出,箭頭又從前麵喉嚨處露出來。摩梯拉爾哼都沒哼就倒在地上。賈亞希瑪走過去,看到摩梯拉爾還有一口氣,蹲下身子,雙手扯過摩梯拉爾的頭發,壓低了聲音吼道:“佛眼在哪兒?”摩梯拉爾看著賈亞希瑪,他不明白這個十五歲的半大孩子怎麽會有滿臉殺氣。他想了想,說:“中國人,吳尚賢。”賈亞希瑪丟開摩梯拉爾,起身,抬腳踏在摩梯拉爾的脖子上,暗中一用力,隻見摩梯拉爾的喉嚨處又冒出一股**。雖然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他知道那是摩梯拉爾的鮮血。摩梯拉爾死了。此時,賈亞希瑪的腦海中突然又浮現出塞林加神殿裏那血腥的場景。巴巴老人為了保護佛眼而被那個法國兵割去了頭顱、刺破了雙眼。他一時性起,如法炮製。先割下摩梯拉爾頭顱,又用羽箭刺破了摩梯拉爾的兩隻眼睛。將摩梯拉爾身上的財物搜索一空之後,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5月1日,吳宅堂屋客廳。門雖然是掩著的,但因為窗戶開得很大,屋裏光線一點也不覺得暗。屋子*北麵牆壁是一條紫檀木束腰條案,案前擺一張紫檀木馬蹄足方桌,桌兩邊各有一把鐵梨木四出頭官帽椅。吳尚賢坐在右側的椅子上,手裏把玩著一個很特別的玩意兒。這是他自己設計,畫好圖專門在北京城讓人打造的。從外表看,那東西就是一隻秤砣,毫不起眼。秤砣底部有一個太極圖形狀的凹槽。凹槽的大小剛好能將太極玦放起去。太極玦是自己家傳之寶,一黑一白,可分可合。分開是一黑一白的兩隻蝌蚪,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太極圖。吳尚賢將銅砣頂部的獸鈕旋下,獸鈕底部也是一個太極形凹槽。他小心地將太極玦按進那個銅砣的凹槽,卡上獸鈕的凹槽。輕輕一旋。那銅砣緩緩綻開,層層疊疊,猶如一朵盛開的金色蓮花!蓮花瓣是薄薄的銅片,做工精美絕倫,蓮花的花蕊處,正是那顆熠熠生輝的梵天之眼。吳尚賢癡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喜悅之情難以言表。真是完美的結合!他不由得在心裏對自己的創意讚歎不已。剛剛隨緬甸使臣進京入貢回來的吳尚賢正處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時候,他在乾隆八年從雲南石屏縣寶秀鄉來到緬甸。如今茂隆銀廠經過十年的經營,生意如日中天。讓他更為得意的是,一個月前,他隨緬甸王麻哈祖的使團進京麵聖,見到了當今皇上。皇上對自己褒賞有加。畢竟是他吳尚賢經幾年之功,才成功地說服了緬甸王麻哈祖臣服大清王朝。人人都知曉“富貴”二字,又有幾人知道這“富貴”二字的真諦?錢賺得再多,也隻當得個“富”字。隨緬甸入貢的榮耀,是多少金錢都無法買到的。能見到當今皇帝並得到皇帝的賞賜,這才真正和“貴”字沾上點邊兒。此時的吳尚賢並不知道,他的噩夢已經開始。

“老爺,雲貴總督碩色大人派人送來一封書信,請老爺示下。”家人吳安站在門外回稟。

吳尚賢再一次轉動獸鈕。金色蓮花慢慢合攏,還原成一隻銅砣。吳尚賢將銅砣放在紫檀木條案上之後,才說:“傳他進來。”

“送信的人已經走了,說有重要公務在身,耽誤不得。小的便自作主張替老爺賞了他二兩銀子。”吳安在門外說。

“拿信過來。”吳尚賢說。

這時,吳安才敢推開門,小心地走進來。手裏捧著一個信封。

吳尚賢坐在太師椅上,接過信封,打開那封信,信很短:

“尚賢兄台鑒:

兄雖為商賈,身處異邦而心係天朝,揚天威而宣王化,立不世之奇功。弟感佩之至,今弟行至畹町地方,如蒙不棄,望兄屈駕來晤,一敘桑梓之誼。弟當灑掃以待。碩色敬呈”

讀罷這封信,吳尚賢感慨萬端。自己不過一介草民,雖然富甲一方,但那些達官貴人又幾時正眼瞧過自己?在昆明等處的茂隆記還不是照樣被他們欺負。現在,就是因為自己麵見了皇上,連碩色這樣的封疆大吏都上趕著和自己稱兄道弟。真是炎涼自知啊!不過,他還是決定去畹町走一趟。因為,自己的一家老小上百口人都在原籍,如果得罪了碩色,自己倒是沒什麽,可是自己的族人可就落在了碩色手裏。好在碩色隻是讓自己去畹町,而不是去昆明。這畹町鎮就在滇緬邊境,騎快馬當天就可回來。不過就是去應應景,他可不想和碩色大人敘什麽“桑梓之誼”。

第二天清早,吳尚賢在臨行之前總是覺得不放心,便再三吩咐自己的心腹家人吳安,讓他看好家。在他走後,任何人不得進入內宅。

其實,吳尚賢在經商方麵是個天才,但對於政治卻天真的有點幼稚。他哪裏知道,在碩色的眼裏,隨使朝靚不過是一時之榮,皇帝隻是空口褒獎了一下,並沒有什麽實質的賞賜。這樣的虛榮,又豈能讓一個封疆大吏放到眼裏?

吳尚賢一到畹町,就被兩名等候多時的綠營兵拿下了。吳尚賢此時才知那碩色總督根本就沒來畹町。兩名士兵一路“護送”吳尚賢到昆明。到昆明之後,兩個兵士安排吳尚賢在館驛“住下”。碩色派人給吳尚賢傳過話來,說是想“借”青銅獸鈕蓮花權一觀,話雖然沒有明說,其意卻直指“花蕊”—那顆鑽石。吳尚賢顧左右而言他。碩色見吳尚賢如此不上路,便指使屬下羅織了“聚集丁壯,滋生事端”、“擅隨緬使入貢,於途生事”等罪名將吳尚賢逮捕入獄。碩色原本也隻是想嚇一嚇吳尚賢,目的還是想逼吳尚賢交出青銅獸鈕蓮花權。不料吳尚賢卻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碩色惱羞成怒,讓獄卒將吳尚賢活活打死。讓碩色惋惜的是,吳尚賢的茂隆銀廠在緬甸境內,否則……

得到那顆鑽石不到三月,吳尚賢就命喪黃泉。到死他也不知道,盯上他的,除了碩色,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對他的茂隆銀廠而言,如果說碩色鞭長莫及,那麽這個人卻近在肘腋。

5月27日傍晚,吳尚賢的死訊傳到茂隆銀廠。諾大的茂隆銀廠群龍無首,亂作一團。礦工們聽到礦主死了,便毫不客氣地開始哄搶一切可以拿得走的東西。銀子自不必說,甚至於剛剛開采出的礦砂、工具。將銀礦洗劫一空,最後一哄而散!好在礦工們並沒有衝擊吳尚賢的宅第。雖然如此,吳家宅第裏也已經不堪入目了。吳尚賢的三房緬甸小妾聞聽噩耗,一個個呼天搶地,雖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卻是一邊哭叫著一邊各自收拾自家的細軟。然後,一個個腳底板抹油,溜之大吉了。吳安等一幹自雲南老家追隨吳尚賢而來的忠實家人,本想阻止的,但看到幾個女人帶的東西都是老爺平日給她們的體己,也就不好過問。鬧到半夜,宅第裏隻剩下吳安等六名家人。

那天是癸酉年四月廿五日,一彎殘月亮當空。吳尚賢宅第的庭院裏,五個人圍著吳安,請吳安拿個主意。吳安看了看身邊幾個人,全是同村的父老兄弟,他說:“老爺平時待我們不薄,我們不能和那些瘋子一樣。再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吳來,我們也不能愧對祖宗。我們分頭收拾一下,能帶的就帶,不能帶的就燒掉。帶歸帶,但這些東西都是老爺的,不允許任何人挾私。我們帶回去的東西,到時候全部交給夫人。至於各位的辛勞,我會對夫人講清楚的。但憑夫人賞賜就是。不知各位父老爺們兒認為如何?”幾個同姓家人一致讚同。

就在吳安他們一同進入吳尚賢的臥室,準備清理主人留下的東西時,一隊人馬把吳尚賢宅第圍了個水泄不通。為首的正是桂家土司宮裏雁。

這桂家土司宮裏雁是何許人也?話要從明亡清興之際說起。闖王李自成攻進北京城,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本來,大明王朝還有一個弘光帝朱由崧,占據江南半壁。可這位弘光皇帝是個糊塗蟲,專在酒色上用功。且任用奸佞馬士英、阮大铖二人,可憐史可法、左良玉二人戰死沙場。到順治三年,除了西南一隅,大明山河均陷於清兵之手。就在這一年,桂王朱由榔在雲南肇慶稱帝,改元永曆。永曆帝政權好容易支撐到順治十六年,便弄得寸土皆無。帶著一幹隨從逃入緬甸。兩年之後,吳三桂陳兵中緬邊界,迫緬甸王交出永曆帝,並將永曆帝處死。隨永曆帝入緬的那幫漢人群龍無首,時勢造英雄,自有強者出頭收攏眾人。為了生存,這些人開始有組織地和當地土著人爭奪土地、礦藏。這幫人雖然在國內被清軍打得屁滾尿流,但在土著人麵前卻如洪水猛獸一般。很快,他們就占據一塊地盤,建立了自己的部落,自稱桂家人。領頭者大搖大擺地做起了土司,而且還開辦了一家波龍銀廠。當時的緬甸王弑兄自立,各土司多有不服。緬甸王自顧不暇,便讓桂家人討了個大便宜。再者,緬甸各地本來就是土司林立、弱肉強食,興衰本為尋常事。日子一久,這桂家土司之位也就漸漸地名正言順了。傳到宮裏雁,已經是第三代人。

其實,宮裏雁早就盯上了茂隆銀廠的礦脈。雖然自己的波龍銀廠出銀也不算少,可總是不及茂隆。後來,他聽說吳尚賢又得了一顆大鑽石,不由得心生覬覦。隻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對付吳尚賢,畢竟不能像對付土著人一樣一味用蠻力,好歹大家都是漢人,總要找個合適的借口才行。直到吳尚賢的死訊傳來,宮裏雁再也坐不住了。如果再不出手,過了這個村可再沒這個店了。事不宜遲,便帶著兩百多精壯兵士連夜包圍了吳尚賢宅第。

宮裏雁帶人衝進內宅時,剛好把吳安等六人堵了個正著。兵士們把吳安等人拿下,宮裏雁命人打開了吳安他們剛剛收拾好的幾個包裹,裏麵無非是一些金銀細軟之類,根本沒有傳說中的那顆鑽石。他又命令士兵將吳家宅第上上下下犄角旮旯搜了個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就是沒有找到那顆鑽石。他走到吳安等人麵前,從那些已經嚇破了膽的仆人們驚慌失措的眼神裏,宮裏雁很快就斷定吳安是這些人的頭目。

“那顆鑽石在哪裏?”宮裏雁用皮鞭指著吳安。吳安搖搖頭。宮裏雁暫時放過吳安,轉向另外的人,他要敲山震虎。宮裏雁走到一個年長的仆役麵前,用馬鞭托起那人的下巴問:“你告訴我那顆鑽石在哪裏?”那人已經嚇得雙腿像篩糠一樣哆嗦不停,話都說不成個兒了:“頭,頭,頭人!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宮裏雁扭頭瞪著吳安說:“他說他不知道,我看他分明是在撒謊!你說是不是?”吳安低了頭不敢出聲。宮裏雁還是沒有和吳安糾纏,他已經從吳安的眼神中知道,這個年輕人一定知道鑽石的去向。宮裏雁左手一伸,旁邊的一個士兵把手中的火把遞到宮裏雁手裏。宮裏雁接過火把,二話不說,直接戳到年長仆役的臉上,那個仆役立刻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左右翻滾。其他仆役頓時嚇得尿了褲子,一個個麵色慘白。宮裏雁走向另外一個仆役。這人大約十**歲,還是一臉稚氣。他一看宮裏雁獰笑著走向自己,急火攻心,一口痰卡在喉嚨裏,上不得下不得,隻覺天旋地轉,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宮裏雁將火把往地上一丟,右手的馬鞭交左手,騰空的右手從腰間抽出佩刀,指向下一個仆役說:“不用問,你也是不知道的!”說著直接將佩刀捅進那人的肚子裏,用力一劃,那人的內髒就流出肚皮,鮮血噴湧而出,濺了宮裏雁一身。宮裏雁抽出佩刀,那人倒地氣絕。渾身是血的宮裏雁吼道:“還有誰說不知道?誰?”剩餘的兩名仆役嚇破了膽,連忙跪倒在吳安腳下,磕頭如掏蒜一般,哭爹叫娘地央求吳安快點把鑽石交給這個魔頭,救他們性命。宮裏雁這才轉身走到吳安麵前,皮笑肉不笑地說:“怎麽?你還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嗎?”吳安歎了一口氣,大喊一聲:“主人,吳安對不起你了!”然後冷靜地對宮裏雁說:“你放他們走,我知道鑽石在哪兒!”本來吳安也是嚇得不行,不知怎麽回事,一看到同鄉身上流出的血,他反而鎮定了許多。宮裏雁哈哈大笑:“這就對了嘛!”說完揮揮手,示意放那倆人走。跪在地上的兩外仆役一看宮裏雁要放他們,起來撒丫子就往外跑。“你們他媽的給我站住!”吳安對那兩個老鄉大喝一聲。那兩個人猛然停住腳步,不解地看著吳安。吳安指著先前被宮裏雁燒傷還在地上打滾的那個同鄉,還有被嚇倒不知死活的那個大孩子,對那兩個人罵道:“你們他媽的還是不是人?良心讓狗給吃了?一人給我背上一個!滾!”那二人乖乖地走回來,一個背上一個,狼狽不堪地離開了。宮裏雁原本並沒有想放那兩個人走,想放他們到外麵再殺掉。但吳安剛才的舉動讓宮裏雁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仆役還有些膽識。於是,他吩咐手下:“放他們走,誰放冷箭我就宰了他!”就這樣,那幾個人總算撿回一條性命。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說出來,我不會虧待你。”宮裏雁對吳安說。

“請頭人點上一炷香,香燃盡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你。”吳安說。

宮裏雁舉起佩刀,怒視著吳安,他擔心這個仆役戲弄自己。

“頭人,您現在殺了我就沒人知道鑽石在哪兒了。我吳安說話算話,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我隻是想讓我那幾個老鄉跑得再遠一點。”吳安平靜地說。

宮裏雁突然有點喜歡吳安了,這個時候,他才知道這個小夥子名叫吳安。他吩咐手下點香。

等到一炷香燃盡的時候,吳安沒有食言,他從容地指著擺放在條幾上的那隻剛才還沒不得及取下的銅砣說:“那就是。”

宮裏雁看著那隻不起眼的銅砣,臉色猝然沉下來,這個叫吳安的人,擺明了是在戲耍自己,他再一次舉起佩刀。

在宮裏雁的注視下,吳安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取下那個銅砣,從腰間摸出太極玦。一朵金色蓮花緩緩綻開,花蕊處是一顆巨大的鑽石,光彩奪目。吳安心裏念叨:主人,您不要怪罪吳安。人無信不立,那怕是對魔鬼也不能食言。何況,我這是在用這塊石頭換四條人命啊!

宮裏雁將手中的佩刀和馬鞭交給身邊的士兵,接過那朵盛開的蓮花,看著那顆璀璨的鑽石,心裏樂開了花。他對吳安說:“吳安,好樣的!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本土司不會虧待你的。”

那吳安卻乘士兵不備,伸手搶過宮裏雁的佩刀,橫在頸上一劃……血,“噗”地一聲噴射出來,倒地身亡。

宮裏雁看著死去的吳安,欷歔不止。吩咐手下厚葬吳安。

回到桂家土司城堡,宮裏雁興衝衝地直奔夫人囊占的房間。“夫人,夫人!你快來看!我得了一樣寶貝!”宮裏雁邊走邊喊。他手裏托著那隻銅砣徑直闖進囊占的房間。進門之後,便聞到一股異香,囊占的房間裏經常會有各種異香。調香本是囊占喜好,宮裏雁已經習慣了囊占屋裏時常變幻的香味。不過,讓他意外的是女兒疆提也在。疆提是宮裏雁原配夫人所生,剛剛十二歲。夫人囊占和女兒疆提二人正在用幾枚銅錢推演“火珠林”,這是中國唐末宋初流傳下來的一種神秘的占卜術,據說為陳摶老祖的師傅麻衣道者所創。

“夫人!”宮裏雁叫道。

“父親!”疆提連忙起身。

“是土司大人回來了!請稍候,等我們演完這一課。”囊占頭也沒抬,隻是帶著玩笑的語氣招呼道。

宮裏雁原配夫人早亡,娶囊占為繼室。囊占是緬甸木邦土司罕底莽的女兒,饒有姿色,且溫婉可人。非但對宮裏雁體貼入微,更難得的是,和宮裏雁與前妻的女兒疆提相處得如水XX融一般。所以,宮裏雁對其寵愛有加。這宮裏雁雖然是一介莽夫,殺人不眨眼,但對自己的妻兒卻是格外疼愛。見囊占這樣說,那宮裏雁便真的坐在一旁候著。

不一會兒,囊占演完了卦課,起身走到宮裏雁身邊說:“你今天又殺人了吧?一進屋就帶著一股血腥味。”

“父親,母親,孩兒告退了。”疆提給宮裏雁和囊占行鞠躬禮。疆提對囊占這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繼母非常恭敬。

“女兒,不要走。和你母親一塊兒看看父親得了什麽寶貝!”宮裏雁叫住疆提。

“是啊,不要走。咱們一塊兒看看。”囊占也招呼疆提道。

見父母都要自己留下,疆提便走到宮裏雁身邊。

宮裏雁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一左一右地偎依在自己身旁,心裏很是舒服。他得意地用左手舉起那隻銅砣說道:“好好看著,千萬別眨眼睛!”宮裏雁旋下獸鈕,放入太極玦,將獸鈕扣在銅砣底部,輕輕地旋轉。當那朵蓮花綻開的時候,花蕊處的鑽石璀璨奪目。那顆鑽石實在是太大、太美了!

宮裏雁從花蕊處取下鑽石遞給囊占,說:“夫人,好好看看。”

囊占接過鑽石,仔細端詳。果然是稀世珍寶。但她隻是漠然說道:“為了這個東西,又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刀下?”

“實話告訴夫人,這東西是茂隆銀廠吳尚賢從一個印度人手中買的。吳尚賢已經死在昆明大獄中了,銀礦、家產全被那些礦工和家人搶光了。我不拿來,還不一樣便宜了那群蠢貨!這東西要是落到那群豬玀手裏才真是糟蹋了。”宮裏雁說。

囊占也笑了笑說:“強盜總有強盜的邏輯。不過,東西真是好東西。”

“我打算把它鑲嵌在我的馬鞍上,夫人覺得如何?”宮裏雁問。

“平日裏還不是你想咋樣就咋樣?現在又來問我做什麽?懶得理會你這些閑事。”雖然是埋怨的話語,但從囊占嘴裏說出來,卻是七分柔情三分嬌嗔,別有一番韻味。

宮裏雁哈哈一笑,隨手將那隻綻放成蓮花狀的銅砣遞給疆提,“這個給你當玩意兒吧!那個商人真是個笨蛋,這麽好的鑽石,居然弄了這麽一個破玩意兒來配它!”

疆提接過銅砣,照著父親剛才的方法旋轉接在底部的獸鈕,蓮花漸漸合攏。

“小心!別弄壞了玉—那是鑰匙。”宮裏雁提醒道。

疆提輕輕旋下獸鈕,小心地取出一黑一白兩隻玉蝌蚪,再將獸鈕安置在頂部。

合攏後的銅砣和一般的秤砣毫無二致,平淡無奇。

疆提心裏並不認同父親的觀點,她反而覺得設計這個銅砣的人匠心獨具。單看這樣一隻銅砣,誰能想到裏麵會藏有珍寶呢?對一個商人而言,秤砣是常用之物,更不會引起人們過多的猜想。誰能說這不是一個保護寶物的好方法呢?可歎那個叫吳尚賢的商人,空有如此聰明,卻還是沒能保護住這件東西。

宮裏雁曾經用了五年時間收集到六件稀世珍寶,現在連同梵天之眼在內終於湊足了七件。他請工匠將七件寶物按北鬥七星的形狀依次鑲嵌在一件虎皮馬鞍上,號為七寶鞍。

三個月之後,七寶鞍完成。宮裏雁在自己的城堡裏舉行了盛大的典禮。初升的太陽照耀著美麗的伊洛瓦底江,江水湍急地打著旋,暗流洶湧。

宮裏雁的城堡依山臨水,威武的哨兵仿佛是山上的雕像。

低沉而響亮的法螺從城堡的各個角落裏不時地傳出,在山間回響……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沒有等李畋把整個故事講完,天色已經黑了。

不知不覺中,李畋和高誌華牧師已經在柏格理墓前坐了整整一天。

高誌華牧師仰望天空。

風淡雲輕,一彎新月掛在深邃的星空。

李畋環視周圍。

四野靜謐,遠處起伏的山巒在黑黢黢的夜色裏隱隱約約,夜風吹過,樹葉和草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高誌華牧師起身:“走吧!先回教會。吃過晚飯你再講給我聽,這是我聽到的最精彩的故事。講不完我是不放你走的。”

“哈哈……”李畋笑道,“更精彩的還在後麵。走,先去吃飯。”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徑上,一路說笑,不多一會兒,就看到遠處教會院落裏的燈光。空氣中飄蕩著山下傳來的烤土豆的香味。二人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突然,從不遠處的灌木叢裏竄出一個黑影,直奔高誌華牧師和李畋而來。

“什麽人?”高誌華牧師喝問。

“牧師,是我。我是阿月!”黑影答道。

那聲音很特別,是阿月。

高誌華牧師定下心來:“阿月,你來幹什麽?”

阿月跑到近前,喘息:“牧師,有人進了教會!”

“有人進教會你慌什麽?”高誌華牧師問。

“是土……匪,禿頂黑獐!”阿月說。

禿頂黑獐是威寧一帶有名的土匪頭子,本名章玉木。章家原本家世清白,祖祖輩輩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那章玉木十五歲那年,自己在地裏幹活。那片地的地頭接著一條大路。有一個外鄉人從路上經過,章玉木對那外鄉人的一雙靴子發生了興趣。居然一聲不響地走到那外鄉人身後,掄起鋤頭,一下打得外鄉人腦袋開花。然後,脫下那雙靴子套在自己腳下。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此後,鄉親鄰裏都對章玉木敬若鬼神,不敢招惹。都說那章玉木是天生的匪種,殺人不眨眼。十鄉八裏的惡棍聞名來投,三年之後,章玉木帶領一幫嘍羅嘯聚山林,平日裏打家劫舍,無惡不作。隻因生得獐頭鼠目,頂上寸草不生,且又膚色黧黑。故而得一雅號—禿頂黑獐。這禿頂黑獐雖然作惡多端,但因石門坎的苗民幾近赤貧,所以禿頂黑獐倒是很少來此為禍。

“禿頂黑獐進教會幹什麽?他要放下屠刀嗎?”高誌華牧師笑了。

“很多人,凶神惡煞似的。您還是避一避吧!”阿月很擔心。

李畋向山下望去。

山下,一點亮光,兩點亮光,三五點亮光……無數點亮光—那是火把。土匪仿佛驀然從野地裏長出來似的。亮光沿著上山的方向匯集,嘈雜的嘶喊聲隱約可聞。

“牧師,你帶李先生跑吧!”阿月說。

“跑?往哪兒跑?這裏是我的教區,山下有我的教民。我必須下山,不能任由他們胡作非為!”

“牧師!你瘋了?”李畋插言。

“李先生,我是一名牧師。從我選擇這一職業的那一刻起,我就把自己的生命許給了主。這是我的使命。我想,他們不敢對我怎麽樣的。隻是現在情況不明,你先不要下山,你跟阿月他們走!”

山下的亮光在往山上湧。

高誌華牧師用極其嚴厲的聲音說:“阿月,快帶李先生離開。”

“不!牧師,不!我要和你在一起。”阿月口氣堅決。

“阿月,你已經舍身事主,你發過誓的,是不是?”

阿月結舌:“可是……”

“阿月,你要聽話,保護好李先生。聽清楚了?快走!”

從山下湧來的光亮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楚火把跳動的火焰。

“阿月,快走!否則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此時的阿月,眼睛裏已經噙滿淚水,對李畋說:“李先生,我們走!”

“牧師……”李畋遲疑不決。

“走吧!見到泰戈爾先生代我問好。”高誌華牧師頭也不回。

李畋轉身隨著阿月離去。

高誌華牧師步履從容地迎著那一片火把而去。

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個火把,已經可以清楚地聽到一聲聲嘶叫。

“弟兄們,衝上去!把他們一鍋煮了!”一個近乎嘶啞的聲音。

一群衣衫不整的嘍羅,一張張凶神惡煞的臉。為首的一人身材瘦長,禿頂,獐頭鼠目。

“你們是什麽人?要幹什麽?”高誌華牧師喝道。

“呀嗬!洋人?!想管老子的閑事兒?”禿頂黑獐斜睨著,身邊有一矬子用手遮著嘴巴,禿頂黑獐彎下水蛇腰將耳朵湊近矬子的嘴巴,矬子嘀咕片刻。禿頂黑獐晃動著羅圈腿走到高誌華牧師跟前:“牧師?牧師是不是洋和尚?難怪把好好的一個漂亮妞白白便宜了那個臭麻風!真是暴……暴……暴什麽天鵝?”

矬子接過話茬兒:“暴殄天物。”

禿頂黑獐一瞪眼:“我管他娘的暴什麽!反正是這狗日的洋和尚把那小妞兒便宜那個臭麻風了。要不是怕惹一身髒病……呸!***……”

高誌華牧師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幫匪徒。

禿頂黑獐手一揮:“把這洋和尚給我綁了!搜身。說不定那件寶貝就在他身上。”

三五個匪徒聞聲而動,一擁而上。

高誌華牧師大吼:“野蠻!野蠻!”

其中一個匪徒暗中抽出匕首,低吼一聲“八格”,抖手用力,匕首穿透長衫,準確地從肋骨間刺入,直挑心髒。

高誌華牧師瞪大眼睛,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矬子上前一步,把手放在高誌華牧師鼻孔處,回頭:“他死了。”

禿頂黑獐吼叫:“是誰幹的?是他媽誰幹的?”

暗中刺死高誌華牧師的匪徒瑟縮著出列:“是……我,不小心……”

禿頂黑獐飛起一腳,將匪徒踢翻,罵道:“邊老四,你他娘的!成心給老子找不痛快是不是?這可是個洋人!老子和洋人又沒仇!隻要他不和我們過不去,老子又何苦招惹他?你他娘的,這下老子和洋人的梁子結大了!老子真想一槍崩了你……”禿頂黑獐一邊罵一邊掏槍。

灌木叢的陰影中,有一隻槍口正對著禿頂黑獐。

被踢倒在地的邊老四突然躍起,撲向禿頂黑獐。

砰!砰!

兩聲槍聲。

一槍來自禿頂黑獐—那是走火,打在山石上濺出些許火花。

另一槍來自灌木叢中。

邊老四起身,並且攙扶起被自己壓在身下的禿頂黑獐:“章爺,你沒事吧?”

禿頂黑獐摸了摸右耳,有些黏稠的血,半拉耳朵沒了:“那個王八羔子敢打爺爺的黑槍?”

一名匪徒向著灌木叢打了幾個點射,壯著膽子過去,回頭喊道:“章爺!沒人!”

“邊老四!”禿頂黑獐叫,“你小子算是救了老子一命,還他***算是有良心。章爺爺沒算白疼你。”

“章爺,那是您福大命大造化大!”邊老四點頭哈腰,在火把的照耀下能清楚地看到那一臉的諂媚。

“行了,瞧你那熊樣兒!你他娘的這禍也給我惹大了知道嗎?”

邊老四將嘴巴湊近禿頂黑獐。

“哎喲!你他娘的要幹什麽?”禿頂黑獐跳開,邊老四弄疼了他剛剛被打爛的耳朵,“有屁快放!”

“那個姓李的還在山上……”邊老四蔫頭耷腦地說。

“還愣著幹什麽?快追!”

一幫匪徒開始往山上衝。

邊老四故意拉在後麵,看著匪幫遠去,低喝一聲:“出來!”

一個黑衣人從灌木叢裏出來(日語):“渡邊君!您為什麽要救那隻豬!”

“(日語)混蛋!這裏還不是占領區,那頭豬還有用!搜,搜那個牧師。”化名邊老四的渡邊一郎說完,轉身去追趕那幫匪徒。

黑衣人對著高誌華牧師的遺體一通折騰之後,一無所獲地離去。

高誌華牧師頎長的身軀橫在山道上,身上的長袍已經七零八碎。

注一:孟加拉省,即今孟加拉國。曾經是英屬印度的一個省。

注二:西萊達(Shilaidaha),地名,在今孟加拉國境內。原名為Khorshedpur,19世紀中葉,改為西萊達。泰戈爾家族故居。流經此地的博多河兩岸都有泰戈爾家族的土地。泰戈爾於1890年移居這裏,並在此居住了大約十年。

注三:彭喬農•庫查利,泰戈爾的遠祖。泰戈爾家族原先屬於婆羅門教,後來因違反教規,受到排斥,17世紀90年代,彭喬農•庫查利帶領族人來到恒河岸邊的一個小漁村定居,這個小漁村就是後來繁華的加爾各答市。

注四:拉傑沙希(Rajshahi),地名,孟加拉國中西部工商業城市。位於恒河北岸。

注五:諾阿卡利(Noakhali),地名,孟加拉南部港市。

注六:曼德勒(Mandalay),地名,緬甸的第二大城市。曾經是緬甸王朝的首都,也是一座文化之都,有“寶石城”之稱。

注七:法螺,佛教舉行宗教儀式時吹奏的一種唇振氣鳴樂器,用同名軟體動物“法螺”的貝殼製成,源於印度。法螺作為佛教法器的曆史非常悠久,傳說釋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轉法輪時,帝釋天等曾將一支右旋白法螺獻給佛祖,從此右旋白海螺即作為吉祥圓滿的象征在佛教中廣為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