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尋人
第十七章 尋人
太陽出來,將一切朦朧變得清晰。山是綠的,吊腳樓是黑的,除了寨門和那家客棧,一切都顯得粗糙、簡陋。寨子裏的地麵凹凸不平,低窪處零零星星的積存著經日的雨水,渾濁不堪。
沈默行走在寨子裏。寨子裏很靜,間或遇到一兩個孩子和他們的狗。人和狗都是一付凶巴巴的樣子,對人愛理不理。如果不是看到地麵上長長的身影,沈默真的懷疑自己變成了透明的。昨天他找了大半夜,走進好多家吊腳樓,沒有一個人知道易明或者阿雅。今天一大早起來,他來到這個更高的寨子。
路口拐角處的一家吊腳樓前,有一個小姑娘在洗頭。小姑娘彎腰低頭,黑黑的頭發足有一米多長,從腦後甩下來遮住了麵容,一直拖到地上。身邊放著一隻竹子做的水桶,小姑娘右手拿瓢從水桶中取了水,直接淋在頭上,水順著頭發流泄下來,在地麵上聚積成一窪濁泥,發梢就在泥水裏滾著。
沈默停下腳步,訝異地看著小姑娘,不由得擔心這樣洗出來的頭發會不會幹淨。
小姑娘拿一隻木梳把頭發一點點綰起,一直綰到發梢,頭發上擠出的水分已經將發梢淋洗幹淨,不一會兒的工夫,一個漂亮的發髻就綰好了。那隻盤發的木梳插在頭上,既是工具,又是飾物。小姑娘直起身子—容貌稚嫩而清秀,年齡也就在十四五歲左右。
沈默走過去:“小姑娘,你能聽得懂漢話嗎?”
小姑娘茫然地看著沈默。
沈默失望地搖搖頭走開了。
在沈默離開五分鍾後,夏曉薇和林濤也來到這座吊腳樓前。
昨天晚上和沈默吵架後,夏曉薇和林濤也來到寨子門口那家槍手部落客棧。林濤很快就弄清了沈默也住在那裏。夏曉薇一心想避開沈默,便帶著林濤離開了。後來,他們在寨子裏隨便住到一戶苗民家裏。這裏的人已經習慣了,幾乎家家都能留宿客人,價格也很便宜。早晨就在主人家搭夥吃了早餐,主人去忙自己的事情,夏曉薇和林濤就開始在寨子裏轉了起來。幸好林濤能說苗語,交流起來沒什麽困難。夏曉薇采取了在貴陽西湖巷尋找吳伯寅時用過的辦法,不漏掉一家一戶,每一座吊腳樓都要進出看一看,問一問。隻是一路走來,卻很少遇到成年人。仿佛寨子裏隻有小孩兒和狗,還有清風。
“有人嗎?”林濤用苗語喊道。
剛才洗頭的那個小姑娘走出來:“什麽事?”
“我是從縣城裏來的,來找親戚。你知道易明爺爺家在哪兒嗎?”
“不曉得。”小姑娘搖頭。
“那,阿雅奶奶呢?”
“不曉得。”小姑娘還是搖頭。
林濤轉身對夏曉薇說:“姐,把照片給我。”
夏曉薇從隨身攜帶的坤包裏取出那張老照片,離開貴陽這後,這張照片一直是夏曉薇保管著。
林濤舉著照片給那姑娘看,並指著照片上的阿雅說:“這是阿雅奶奶年輕時的照片。”
“這張照片我見過!”小姑娘說。
“你見過?在哪裏?”林濤興奮地幾乎跳起來。
“在上麵寨子易昆爺家裏。”
“你能帶我們過去嗎?”林濤的眼裏放著光。
小姑娘想了想:“那你等一會兒,我添上豬潲。”說完轉身去忙了。
林濤興奮地把剛才小姑娘的一番話說給夏曉薇。
不大一會兒,小姑娘就出來了。渾身上下煥然一新。銀的項圈,銀的手鐲。上身穿一件滾邊左衽青布衣,下身圍苗王方印圖形的三角裙,腳下是一雙新草鞋。看起來格外鮮亮。
夏曉薇懷疑小姑娘是不是真的去添豬潲了。
小姑娘對林濤莞爾一笑:“走吧!”
在小姑娘的帶領下,夏曉薇和林濤踏上一條蜿蜒的小路,迤邐而上。
“這裏的樹似乎比別處都茂盛。”路上,夏曉薇隨口說道。
“岜沙人把樹木當神祭拜。人死之後不立墓碑,也沒有墓塚,就在墓穴上麵植一棵樹。‘人來源於自然,歸於自然;生不帶來一根絲,死不帶走一寸木。’—這是岜沙人的信仰。岜沙人從不濫伐樹木,村民們缺油缺鹽,隻是上山修剪杈枝或砍些枯樹,肩挑徒步到縣城去零售。聽我爸爸講,岜沙人有過唯一的一次砍樹行動,那是1976年**逝世,北京修建**紀念堂時,岜沙人毅然決定將寨前小山頭一棵直徑一米多的千年香樟樹敬獻給**。那棵樹被全寨視為林中大神。樟樹出寨時,全寨老少都聚集到公路兩邊夾道目送,一直到塵灰落定。為了紀念那棵香樟樹,岜沙人在那棵樹生長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八角亭作為紀念。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看。”林濤很慶幸自己還沒有忘掉爸爸講的故事,心中暗自得意。
聽了林濤這番話,夏曉薇的心情卻變得異常沉重。身邊經過的每一棵樹上,也許都依附著一個靈魂。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怦然心動的事情?
“看到那座房子沒有?”小姑娘突然停下腳步,手指著遠方。
遠處的山坡上,一座吊腳樓在樹林間隱約可見。那座樓很特別,外觀上和其他人家並沒有多少差別,奇怪的是卻修建在那麽高的地方,遠離村寨,孤零零的。
“那就是易昆爺的家。你們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就到了。我該回家了。”小姑娘說。
“謝謝你!”林濤說。
“我叫月亮,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小姑娘看著林濤。
“月亮!這名字真美。我叫林濤。”
“林濤!我記下了。我喜歡你,你回來時再來找我好嗎?”月亮說著,不等林濤回答,就踮起腳尖,“啪”地在林濤臉上親了一口,然後笑著跑掉了。
月亮的舉動讓夏曉薇驚訝不已。不禁說道:“哇塞!這裏的小姑娘好開放喲!”
林濤不好意思地用手掌擦了擦月亮親吻過的地方,笑了笑說:“這裏的習俗很獨特,男女之間談戀愛是很開放的,自己家女孩兒的男朋友越多,父母會越開心,表明自己的孩子長得可愛!”
“這女孩兒不錯哦!你追不追?”夏曉薇和林濤開著玩笑。
“姐,你說什麽呢?”林濤的臉居然紅了。
林濤的樣子讓夏曉薇忍俊不禁,她笑著說:“嘻嘻,真沒想到你也會臉紅!”
自從昨晚和沈默吵架後,夏曉薇一直不開心,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弄得林濤手足無措。現在突然看到夏曉薇笑了,林濤也高興起來,忘形地看著夏曉薇,自言自語地說:“姐姐笑起來真好看。”
夏曉薇笑著笑著,忽然發現林濤的眼神不大對,便嗔怪道:“你個小屁孩兒!幹什麽呢?”
“沒,沒幹啥。”林濤撓了撓頭,笑著支吾道。
夏曉薇和林濤沿著山路又走了大約半小時,終於走到那座吊腳樓前。這座吊腳樓和其他人家一樣,有上下兩層,底層是豬馬圈,上層住人。圈裏的一頭大白豬帶著三個小豬崽兒,不停地哼哼著。
“有人沒有?”林濤扯開嗓子高喊。喊了三五聲,總是不見有人答應。
這時,一個老者從旁邊的山路上走下來,肩上背著一捆幹柴,全是一些枯萎的樹枝。
“老人家,你有沒有看到這家人?”林濤趕緊跑上前去問。
老人停下腳步,看了看林濤說:“你是問易家公?”
林濤點點頭。
老人往山上一指,說:“給易家奶上墳去了!今天是易家奶的忌日。唉,可憐啊!”老人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息。
“老人家,您能給我說說他家出了什麽事嗎?我爺爺和易家公是夥計倆,是我爺爺讓我來看看他們家。”林濤信口雌黃。
那老者顯然相信了林濤的話,索性把肩上的柴放下,就勢坐在路邊草叢上。從腰間取下一根竹筒做的水煙袋,不緊不慢地點上火,咕嚕咕嚕地吸了兩口,才慢慢說道:“他們家本來有一個娃崽,很好的一個娃崽,叫易龍。幾年前,幾年了?我還真記不清楚了,大概不是三年就是四年。為了一個叫阿金的姑娘,龍崽打殺一個同寨子的年輕人。據說那個娃崽糟蹋了阿金姑娘。龍崽一時性起,就拿火槍把那個孬崽給崩了!然後就帶著阿金姑娘逃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去年的今天,易家奶盼兒子沒盼來,一撒手就走了。隻剩下易家公,還有一個什麽都聽不到的老太奶。日子過的孤清啊!”說起易家的事,老者欷歔不止。
“哦,對了。你們怎麽不進家啊?他家裏有人的。老太奶在家的,好多年了她都不曾出過家門的。”老者說。
“我以為家裏沒有人呢!我們就去。謝謝您!”林濤的嘴倒是蠻乖巧的。
老人的一袋煙剛好抽完,收了煙袋,把柴背在肩上,也不多話,徑直走了。
夏曉薇看著老人滄桑的背影,突然發現那老人竟然沒穿鞋子,赤腳走在鋪滿亂石的山路上。
“你們剛才聊了什麽?”夏曉薇問。
林濤把剛才和老者的對話一五一十地翻譯給夏曉薇聽。
“什麽?家裏還有一個老太奶?!”夏曉薇驚訝地說,“老太奶會不會就是阿雅?!我們進去看看!”
夏曉薇和林濤再次走到那座有幾分破敗的吊腳樓前,沿著樓梯上了二樓,果然,門是虛掩著的。夏曉薇敲門,林濤說:“姐,別敲了,老太奶什麽都聽不到了。”說著,伸手把門推開。
雖然是白天,但房間裏卻是一片烏黑,隻有一個大約五十公分的正方形的小窗戶透過微弱的光線,感覺非常壓抑。此時,門雖然開了,但透過的光線依然十分有限。夏曉薇已經無法辨別屋子的朝向,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子的方向有問題,擬或是四周高大的樹木遮蔽了陽光。屋子中間是一個火塘,火已經滅了,隻有一些木炭的灰燼。火塘邊隨意擺放著兩條低矮的長凳,黑乎乎的,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屋子正中的牆上是一個神龕,神龕正對著屋門,神龕上放著一小段蘿卜,蘿卜上插著三炷燃到半截就已經熄滅的香。小小的一段蘿卜居然也能做香爐,夏曉薇不得不佩服主人奇特的想象力。
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背對著夏曉薇和林濤,老人的頭發雖然白了,卻依然綰得一絲不亂。一身青布衣雖然有些脫色,但看上去還很幹淨。老人好像全然不知身後發生了什麽。依然專注地高舉雙手在側麵牆壁上摩挲著什麽。
夏曉薇凝神一看,隻見老人是在仔細地擦拭一個老舊的鏡框。
老人的那雙手,骨節略大,膚色黧黑,滿是皺紋。乍一看,仿佛是一截幹枯的老樹皮,沒有一點水分。相比之下,老人手裏麵的白色帕子居然是那麽刺眼。老人擦得很用心,還不時地停下來,把嘴巴湊上去,往鏡框的玻璃上哈著氣。
夏曉薇走近老人,就站在老人身後。她看清了鏡框裏麵的照片,她從坤包裏取出自己帶來的那張,兩張照片一模一樣。夏曉薇情不自禁地舉起右手,握住老人布滿滄桑的手。兩隻天差地別的手交疊在一起,一隻青春、白嫩、溫潤、美麗,一隻幹澀、枯萎、粗糙、醜陋。夏曉薇修長的手指慢慢移向老人手中的帕子。
老人抬眼看了看夏曉薇。
那一瞬間,夏曉薇看清了那張蒼老的臉,眼角眉梢間,阿雅年輕時的影子還依稀可辨。是阿雅!沒錯!是阿雅奶奶!
老年的阿雅看著夏曉薇俊美的臉龐,實在想不起這位漂亮的姑娘是寨子裏哪戶人家的女兒。
夏曉薇輕輕用力,想從阿雅奶奶手中抽出那塊帕子。
阿雅仿佛明白了夏曉薇的意思,慢慢鬆開手。
夏曉薇接過帕子,默不作聲地繼續擦拭著那個鏡框。淚水含在眼裏,欲滴未滴。
阿雅突然看到夏曉薇左手握著的照片,她渾濁的眼睛裏放出一道奇異的光,顫抖的雙手伸向夏曉薇手裏的那張照片。
夏曉薇拿著那塊白帕子,轉過身,看著阿雅奶奶那張布滿溝溝壑壑的臉,把自己手裏的照片交到老人手裏。
阿雅接過照片,看了又看。突然,阿雅放聲大哭,嘴裏不停地念著:“李先生,李先生……”阿雅說的是標準的漢語。
老人的哭聲讓夏曉薇手足無措,早就含在眼裏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撒落下來。口中喊著:“阿雅奶奶,阿雅奶奶……”
阿雅一把摟過夏曉薇,像個孩子似的俯在夏曉薇肩膀上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用手拍打著夏曉薇的後背。阿雅哭了一會兒,突然從夏曉薇的肩膀上抬起頭來,不由分說地拉起夏曉薇的手就往門外走。
夏曉薇不知道老人要幹什麽,隻得隨著老人的腳步走。林濤也茫然地跟在後麵。
老人拉著夏曉薇走下吊腳樓,踏著半人多高的雜草繞到屋子背後的一小片平地。那片地很小,長不足兩米,寬不足一米,呈不規則的長條形狀。上麵有一棵香樟樹,長得又粗又大。走到樹前,阿雅突然跪下,用那雙粗糙的手撕擄著大樹周邊的野草。很快就將大樹周圍清理幹淨。阿雅對著香樟樹拜了又拜。然後五體投地,哭喊著:“李先生,李先生!你看到沒有?你看到沒有?你的伢來了!你的伢來看你了!阿雅對不住你啊!阿雅總算看到你的伢了。李先生啊,這回,阿雅死也瞑目了……”老人的哭喊聲在叢林裏回蕩。
夏曉薇知道,阿雅奶奶把自己當成了李畋的後人。隻是,此時此刻,夏曉薇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向老人解釋這一切。
“去把沈默找來吧!”夏曉薇回頭對林濤說。
“姐?”林濤不解地看著夏曉薇。
“快去。”夏曉薇說。
“嗯。”林濤答應一聲,轉身去尋沈默去了。
夏曉薇彎腰去攙扶阿雅:“奶奶不哭,奶奶起來啊!”
痛哭了半晌,阿雅才在夏曉薇的攙扶下站起來。
回到屋子裏,阿雅掩上房門,指著火塘邊的長凳說:“快坐下吧,孩子。”
夏曉薇坐在長凳上,阿雅坐在夏曉薇對麵的另一條長凳上。
“看年齡,你應該是鳴謙的孫女,你叫李什麽?”阿雅慈祥地看著夏曉薇。
“奶奶,您弄錯了。我不是李畋太爺爺的後人,我姓夏,叫夏曉薇。李太爺爺的後人也來看您了,馬上就到。”夏曉薇大聲說。
阿雅根本聽不到夏曉薇在說什麽,繼續說著:“你爺爺可好啊!你爺爺小時候可淘氣了,但卻很聽我的話。我離開李家的時候,他才八歲。算起來,今年也是七十六了。”
夏曉薇的眼睛漸漸習慣了屋子裏的光線,她突然覺得,阿雅老人和這間黑乎乎的屋子是那麽相稱。一個老人,一間老屋,滄桑,沉重。一切居然是那麽和諧。
正在夏曉薇對著眼前的一切出神時,“砰”地一聲,屋門突然洞開。
夏曉薇猛然心驚了一下,驀然回首。
門口,突兀地站著一個人的身影。時此,有一縷陽光剛好正對著屋門,從那人的身後照射進來,有些刺眼。逆著光線,從夏曉薇的角度剛好看不清那人的麵目。隻看到一個高大的,鍍著金邊的輪廓。
“阿昆,你快看看這是誰來了!”阿雅老人激動地說。
“姑娘,你是誰?”那人進了屋,上下打量著夏曉薇。聲音蒼老但卻洪亮,說的居然也是漢語。
夏曉薇連忙站起來,對來人說:“您就是易昆爺爺吧!爺爺好!”
“阿昆,這是李先生的伢!李先生的伢呀!”阿雅老人說。
“李先生!?李畋先生?!姑娘真是李先生的後人?”易昆問道。
此時,夏曉薇看清了易昆的麵孔。麵前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臉上爬滿了歲月留下的痕跡,眼袋很大,略呈紅色,眉毛很長,眉角上揚,末梢有幾根已呈灰白色,左右對稱。圓臉,鼻闊而扁,鼻翼兩側各有一道深深的皺紋,呈八字形。嘴角下垂,麵色無光。頭上光禿禿的,隻在頭頂中央有一縷發鬏隨意盤著,發鬏周圍用一條白布帕纏繞著。一身略顯陳舊的銅扣青布衣。
“我,我不是。”夏曉薇說。
易昆的眼睛裏立刻充滿了敵意,冷冷地問:“姑娘,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來騙老太太?你怎麽知道李畋先生?”
“易爺爺,您聽我說……”夏曉薇著急地解釋說,“我雖然不是李畋爺爺的後人,可是,我是和沈默哥哥一塊兒來的。”
“沈默?沈默是誰?”易昆問道。
“老人家,沈默是李畋的重孫,是沈鳴謙的孫子。”門口響起沈默的聲音,是林濤帶著沈默來了。
易昆看著突然出現的兩個年輕人,問道:“你們是什麽人?沈鳴謙是誰?”
沈默走近易昆說:“您就是易昆爺爺吧!我就是沈默。李畋的重孫。沈鳴謙是我的爺爺,李畋的兒子,本名李鳴謙。”
阿雅看到沈默,一下站起來,顫巍巍地走到沈默麵前,左看右看,下看下看,嘴裏念叨著:“像!太像了!孩子,你太像李先生了!鳴謙長得不像李先生,你像。”她轉身問夏曉薇,“孩子,他是你弟弟嗎?”並不等夏曉薇回答,老太太拉起沈默的手說,“快坐下,孩子。”
“憑什麽證明你就是李畋的重孫?”易昆繼續問道。
“易爺爺,您想要什麽樣的證據?”沈默反問。
易昆想了想說:“你知道多少李畋先生的事情,說來聽聽。”
“太爺爺名李畋,字子漁。祖籍南京。生於公曆1906年2月28日,農曆丙午年二月初六。二十一歲娶妻沈氏,名靜如。二十四歲生子李鳴謙。三十二歲時,也就是1938年,失蹤於貴陽。易爺爺,您還想問我什麽?”沈默說。
“還有這張照片。”夏曉薇把自己帶來的那張老照片遞給易昆。
易昆接過照片,掃了一眼,又還給夏曉薇。目光繼續審視著沈默:“李畋的兒子,也就是李鳴謙,為什麽改姓沈?”
“太爺爺失蹤後,太奶奶沈靜如和爺爺也遭到追殺。為躲避災難,太奶奶帶著爺爺逃到貴陽鄉下,並給爺爺改名沈鳴謙。”沈默回答。
“李畋和我們家又有什麽關係?”易昆不停地盤問。
“1937年,太爺爺在從印度回國的途中救了一個叫阿雅的岜沙女孩兒。同年10月,太爺爺把阿雅送回岜沙,並主持了阿雅和易明的婚禮。如果我沒有猜錯,您就是易明爺爺和阿雅***兒子吧!”沈默說道。
易昆不再說話,他仔細端詳著沈默。眼前這小夥子的確和李畋先生長得很像,而且說的事情全對,不可能是假冒的。
沈默被易昆看得有點不自在。不知道接下來他還要問什麽,沈默心裏嘀咕。
突然,易昆快步繞過火塘,走到神龕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到在地,仰麵叫道:“阿爸,李先生的後人找到了!您可以瞑目了!”一連磕了幾個頭之後,易昆站起來緊緊抓住沈默的手說:“孩子,我們家兩代人找了你們整整六十八年,總算是找到你們了!”
“易爺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沈默滿腹疑惑地問。從易昆的話裏,他清楚知道,太爺爺李畋和這家人一定有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孩子,既然你的確是李畋先生的重孫。你就不能叫我爺爺了。你爺爺李鳴謙管我媽媽叫姐姐,論輩份你應該叫我伯伯才是。你們都叫我伯伯。”易昆糾正了沈默對自己的稱呼。
“易伯伯,你說你們家兩代人找了我們六十八年,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沈默改口稱易昆為伯伯。
“坐,坐下說。”易昆看到沈默、夏曉薇和林濤都還站著,便招呼他們坐。
沈默坐在一條長凳上,向夏曉薇招手,示意夏曉薇坐在自己身邊。夏曉薇卻故意坐到另一條長凳上,並招呼林濤:“林濤,來,坐下。”林濤看了沈默一眼,乖乖地坐到夏曉薇身邊。
這時,阿雅老人搬來了兩把小小的木凳,遞給兒子易昆一把,自己搬著小凳挪到夏曉薇身邊坐下。易昆從母親手裏接過凳子,就勢坐在*近屋門的地方,從腰間取出竹筒水煙袋。一邊點煙,一邊開始訴說:
“這話還得從1938年說起,那是我阿爸阿媽結婚的第二年。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這些事都是我阿爸阿媽告訴我的。聽我阿爸說,那年春天,他專程到貴陽去看你太爺爺李畋先生。恰恰遇到李畋先生遭人追殺。也是老天保佑,讓他們碰到一起。我阿爸就帶著李先生翻山越嶺抄小路,甩掉了那群壞人。來到岜沙。可惜,李先生當時受了重傷,來岜沙不到一個月就死了。他臨死的時候叮囑我阿爸要找到你太奶奶沈靜如夫人和你爺爺李鳴謙。安葬完你太爺爺之後,我阿爸就去了貴陽。可是,他找遍了貴陽城,誰都不知道你太奶奶和你爺爺去了哪裏。從那以後,我阿爸就把尋找沈夫人和小鳴謙當成自己一生的使命。他幾乎每年農閑的季節都去貴陽,甚至有一年還去了南京。等到我滿十六歲之後,每次出去阿爸都帶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給我講李畋先生救我阿媽的故事,告訴我要飲水思源知恩圖報。我阿爸找了一輩子,直到他走不動的時候,這任務就交給了我。我阿爸死的時候都沒能閉上眼睛……”
聽了這番話,沈默心裏百感交集。這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啊!兩代人為了一個諾言苦苦尋覓了大半個世紀,父死子繼!太爺爺李畋的失蹤之謎終於解開。想不到太爺爺居然長眠在岜沙的大山裏。
“易伯伯,我想去看看太爺爺。”沈默說。
易昆放下煙袋,起身說:“跟我來吧!孩子們,都來。去給你們太爺爺磕頭。”
沈默跟在易昆身後出了屋,阿雅老人也起身,夏曉薇連忙攙扶著阿雅跟在後麵,林濤一步不舍地跟在夏曉薇身後。
易昆帶著沈默來到吊腳樓後麵的那棵香樟樹前,看到剛剛清理過雜草,知道母親來過。他指著香樟樹說:“李先生就埋在這棵樹下,這棵樹已經六十八歲了。這棵樹就是你太爺爺的化身,孩子們,給你們太爺爺磕個頭吧!”
沈默、夏曉薇、林濤,依次對著那棵巨大的香樟樹行了跪拜禮。之後,沈默又走到樹前,雙手撫摸著粗大的樹幹,心裏默念:太爺爺,您安息吧!
當他們再次回到屋裏時,夏曉薇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阿雅一手拉著夏曉薇一手拉著沈默,再也不肯鬆開。對著易昆吩咐道:“快去殺口豬!晚上我們烤香豬。”
“好。”易昆答應一聲,轉身出了屋門。
沈默本想和阿雅奶奶告辭的,無奈阿雅一直攥著自己的手,他不忍心讓老人失望,便靜靜地坐在老人身邊。
“你爺爺鳴謙還好嗎?”阿雅問道。
“我爺爺,不在了。”提到爺爺,沈默不免傷心,爺爺現在還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裏。可惜他老人家沒有等到找到太爺爺的這一天。
“好,那就好!”阿雅高興地說,“我走不動了,不能去看他了。你們告訴他,阿雅姐姐想他了,讓他到岜沙來!”
“阿雅奶奶什麽都聽不到了。”夏曉薇輕輕地說道。
“你們是不知道啊,鳴謙小時候淘著呢!可淘了!那還是在上海的時候,那時候我剛到李家不久。李先生,就是你們的太爺爺,有一次在家裏宴請客人。請客人喝啤酒。那時候啤酒可是稀罕物,沒幾個人喝過。你們猜怎麽著?小鳴謙居然悄悄地往啤酒桶裏撒了尿。那幫客人喝了攙尿液的啤酒,還一個勁地誇好喝。樂得小鳴謙躲在門外捂著肚子笑。剛好被我看到,我問他搗什麽鬼。他趴在我耳朵邊上悄悄地說,阿雅姐姐,裏麵那些人都在喝我的尿。邊說邊笑作一團。我借送菜的機會,推門一看,那些客人果然正喝得起勁。反正酒已經上去了,我也不好說什麽,就憋著笑退了出來。可是,出來門我就憋不住了。客人走後,小鳴謙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告訴了李畋先生。李畋先生也樂了,拉過小鳴謙輕輕地拍打小屁股,笑著說,好小子,今天你爹也喝了你的尿!幹得不錯嘛!誰教你的?小鳴謙說,我自己想的。李先生就說,自己想的?好主意!長大了準有出息!父子倆笑成一團。我和夫人就在旁邊看著,夫人笑著埋怨先生,你就慣著他吧……”阿雅忘情地講著過去的故事,滄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夏曉薇被阿雅講的故事逗樂了,捂著嘴偷偷地笑。她實在沒有辦法把一個慈祥的老人和一個淘氣的男孩兒聯係在一起,沈爺爺小時候真是太可愛了。
說了一番沈鳴謙小時候的事,阿雅把話頭一轉,黯然說道:“要是易龍在家多好!要是易龍也在家,我們一家人就聚全了。”老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易龍是我的孫子,論年齡應該是你們的哥哥。你們易龍哥哥也是個好孩子,孝順!也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他和一個叫阿金的姑娘從小要好,兩家的大人也都中意。誰承想啊,就在他們準備成親的前幾天,那阿金姑娘卻被寨子裏一個叫易寶的伢崽給糟蹋了。易寶那伢崽也喜歡阿金姑娘,看著阿金姑娘就要嫁給易龍,心裏急啊。後來,兩個伢崽就拚了命。易龍身上挨了一槍,命大,沒死。可他卻把易寶那伢崽打死了。然後,就帶著阿金遠走高飛了。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兒……”
“準備吃飯了!孩子們,你們都餓了吧!”易昆進門,隨手拉開電燈,又轉身離去。黑暗的小屋裏頓時亮堂起來。
這時,沈默和林濤的肚子都咕咕叫起來,夏曉薇也覺得餓了。這也難怪,幾個人從早晨出來,還一直沒有吃飯呢!不知不覺中,外麵的天色都已經漸漸地暗下來,太陽已經落山了。
易昆再次回到屋裏時,手裏端著一隻平底鐵鍋,鍋裏是一隻烤得金黃的小乳豬。小豬還冒著熱騰騰的蒸汽。一陣別樣香味在屋子裏彌漫開來。易昆一個人來回忙碌著,不一會兒,一甑子米飯也端上來。
“孩子們,吃飯了。”易昆一邊分發著碗筷一邊說,“米飯在甑子裏,自己盛。”
幾個人各自盛了米飯,一邊吃一邊聊。這時的話題很輕鬆,隨意地嘮著家常。閑聊中,沈默知道了易昆伯伯家日子過得不好。兒子走了,老伴死了。好好的一家人隻剩下他和阿雅奶奶兩個。雖然這些年寨子裏發展旅遊,大部分人家的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年輕人在寨子裏表演民俗能掙到錢,客人多的時候,留宿客人也能有些收入。可這些,似乎都和易伯伯家無關。家裏既沒有能參加民俗表演的年輕人,也沒有客人來家裏住,他家的吊腳樓建得太高,已經遠離了寨子。沈默聽後,不免歎息。易昆伯伯倒是很豁達,他說:“人啊得知足。家有金山銀山,也隻是一日三餐。家有廣廈萬千,躺下也就是一張床。生沒帶來一根絲,死不帶走一寸木。有吃有住,家人平安。這就是福!”
沈默注意到,易昆伯伯在說到最後一句時,眼裏有淚光閃動。大概是想兒子易龍了,沈默在心裏猜測。
正聊著,易昆突然住口,側耳聽著什麽。片刻之後,他猛然起身,在*門邊的牆上取下一支火槍。在這之前,夏曉薇和沈默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那兒有一支槍。易昆像矯兔一般敏捷地衝出去,動作完全不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在門外圍欄的一根廊柱邊,舉起槍,對著黑暗處。
“什麽人?”易昆用低沉的語調吼道,同時拉開槍栓。
“阿爸!別開槍。我是易龍!”暗影裏有人發出聲音。
“易龍?我的孩子!真的是你嗎?”易昆把聲音壓得更低了,手裏的槍也緩緩放下。
吊腳樓旁邊的一棵大樹後麵,一個人影閃出來。“阿爸!是我,是我回來了!”黑影說。
“孩子,快上來啊!”易昆小聲喊。
不一會兒,黑影就上了樓。當那黑影走到門口,在燈光裏,易昆看清了,的確是自己的兒子易龍。易昆慌忙把易龍拉進屋裏,探出頭顱左右張望了一下,又聽了聽動靜,隨手關上屋門。
易龍進屋後,撲通一聲就跪在阿雅麵前,叫了一聲:“阿婆……”
阿雅看到易龍,一把就扯進自己懷裏,拍打著易龍的後背,邊打邊哭訴著:“你個挨千刀的娃!可想死阿婆了!你這一走就好幾年,連個信兒也沒有!你咋就這麽狠心啊!阿婆白疼你了。你咋能丟下阿婆不管呢?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阿雅的巴掌劈裏啪啦地打在易龍的脊梁上,打了一會兒,阿雅把易龍摟在懷裏,放聲大哭。可是,剛哭了一聲,阿雅突然想到自己的孫子是殺了人的,他是偷跑回家的,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硬硬地把哭聲咽了回去,喉嚨裏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
夏曉薇扭過頭,她實在看不下去眼前這一幕。一整天,就在這座破舊的吊腳樓裏,那麽多的悲歡離合上演。自己的心幾經揪起又放下,放下又揪起。
沈默和林濤默默地看著祖孫二人。
易昆悄悄地躲進裏屋,偷偷地抹著不爭氣的眼淚。
過了好大一會兒,阿雅才止住哭聲,雙手捧起易龍的臉,仔細端詳起來。“孩子,你瘦了!阿金呢?阿金還好吧!”
“阿金,她,很好。”易龍沒有對阿婆講實話,他的阿金兩年前患上了尿毒症,正躺在病床上等待治療。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他更不敢告訴阿婆,他是一路跟蹤著沈默回到家裏的。他並不知道阿婆已經耳聾了。
“你和阿金有自己的崽了嗎?阿婆想抱重孫子了!”阿雅又問。
易龍緊咬著自己的牙關,把頭埋進阿婆懷裏,他不想讓阿婆看到自己落淚,停了一會兒,他說:“快了,會有的,我會讓阿婆抱上重孫子的。”
阿雅推開自己的孫子,說:“去給你媽磕個頭吧!你媽命不好,沒有等到你回來。今天,剛好是她的忌日。”
“我媽呢?我媽她怎麽了?”易龍霍地站起來,“爸,爸!我媽呢?”易龍的目光在尋找著阿爸。他看到了右手裏間屋裏易昆的身影。連忙跑進去,站在易昆身後問:“爸!我媽呢?怎麽看不到我媽?”
易昆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隻是背對著兒子,無力地抬起左手指了一下牆角。易龍順著阿爸的手指看過去,牆角裏是一張香案,香案上的幾炷香還在燃著,有兩盤時鮮水果,一盤橙子,一盤椪柑。阿媽在一個玻璃像框裏看著自己,阿媽在微笑。
易龍的雙膝好像突然被抽掉筋似的,整個人如一堆土一樣癱軟在地上。
易昆狠了狠心,轉身走出裏間屋,帶上門。把易龍一個人關在屋子裏麵。
此時,沈默、夏曉薇和林濤像是被嚇傻了似的,一個個呆若木雞。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沈默看著易昆伯伯,從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已經看不到悲傷,看到的隻是麻木。而夏曉薇感覺自己正在一點一點的被淩遲,有一把看不見的利器時不時地從自己心上劃過。少不更事的林濤更是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景,更是茫然無措。
阿雅突然拉住沈默的手問:“你爺爺鳴謙,還好嗎?”此時,阿雅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忘記剛剛抱著孫子哭過一樣。她也同樣忘記這個問題她已經問過一次了。
沈默的情緒沒有從眼前的氛圍中跳出來,也完全忘記了阿雅奶奶耳聾的事情,喃喃地說道:“我爺爺也走了……”
這次,阿雅老人似乎聽到了沈默的話,自言自語:“鳴謙也走了,他比我小那麽多,居然也走了。走了好,一了百了。我也該走了!該回來的都回來了,走了,走了好啊!”一邊說著,一邊慢慢走進左手的裏間屋裏,那是阿雅老人的臥室。不一會兒,阿雅老人又走出來,對著易昆說:“阿昆,那樣東西你應該給孩子們了!”
易昆走到母親身邊,讓母親看著自己的口形說:“媽,您放心吧!我知道應該怎麽辦!”
阿雅老人念叨著:“那麽大聲幹什麽?我又不是聽不見!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我也該走了,走了。”然後,再一次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易昆看著母親的背影,覺得有些不對勁,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那麽突然,就像做夢似的。
易龍從右手裏間屋走出來的時候,大約是在一小時之後。臉上已經找不到悲傷的痕跡,隻剩下憂鬱。
“易龍,認識一下你弟弟。”易昆指著沈默說,“他就是我們家恩人李畋先生的重孫。你給我記住,他就是你的親弟弟。”
“我叫沈默。”沈默向易龍伸出手。
易龍也伸出手和沈默握了一下,沒有說話。
“孩子,你來給你哥哥介紹吧!”易昆指了指夏曉薇和林濤,對沈默說。
“夏曉薇,我教授的女兒,也是我的朋友。”沈默先介紹夏曉薇道。
夏曉薇伸出手。當易龍的手和她握在一起的時候,夏曉薇突然感覺到一種莫的恐懼。她覺得易龍的眼睛裏閃過的是讓人心驚膽顫的寒光。而且,她好像以前見到過這張麵孔。
“這是林濤,我的姨弟。”沈默指著林濤說。
易龍向林濤伸出手。林濤卻將手藏到背後,一齜牙,做了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知道易龍是個潛逃在外的殺人犯,心裏有點怕怕的感覺。易龍不動聲色地收回自己的手,轉身對易昆說:“阿爸,我再去看看阿婆就走了。天一亮就會有人看到我的。”
易昆點點頭。
易龍走進阿婆的臥室,不一會兒,就聽到易龍在屋裏波瀾不驚地說:“阿爸,你進來,阿婆也走了。”
易昆走進母親的房間,沈默、夏曉薔和林濤也跟了進去。
隻見阿雅老人靜靜地躺在一張竹床上,渾身上下煥然一新,嶄新的緄邊青布衣褲,嶄新的苗王方印圖形三角裙,嶄新的繡花鞋,銀項圈,銀手鐲。一身盛裝。老人麵帶微笑,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阿爸,我想親手給阿婆栽一棵樹。”易龍的語氣平靜地讓人難以置信。
易昆想了想說:“那,我們現在就送你阿婆上山吧。你阿婆命好,活著的時候,想見的人都見著了。死了也沒什麽遺憾了!”
沈默和夏曉薇沒有吱聲,可是林濤卻憋不住了,小聲嘀咕:“不是還要請鬼師的嗎?”他一直聽說岜沙人的葬禮很隆重,一定要請鬼師主持儀式的。
本來林濤是自言自語,可還是讓易昆聽到了。易昆並沒有解釋什麽,隻是淡淡地說:“孩子們,今天我就是鬼師。咱們一家人送阿婆上山。”接著吩咐易龍道,“去取竹篾來。還有,房前有一棵楓香樹苗,那是你阿婆早就選好的。”
易龍默默地退了出去,回來時手裏拿著一些竹篾。
易家父子極其虔誠地在阿雅老人的遺體上纏上七道竹篾……
在蒼茫的林海深處,阿雅老人變成了一棵樹,一棵小小的楓香樹。在山風的吹拂下,楓香樹的葉子,柔美地搖擺著,仿佛跳著曼妙的舞蹈。一老四少圍著楓香樹席地而坐,誰也說不出話。
突然,林子裏有兩隻杜鵑撲喇喇飛起,叫了兩聲,一切複歸於沉寂。
夏曉薇抬起頭,在林木稀疏處,半輪新月依稀可見。在她心裏,永遠記住了這終生難忘的一天:2006年9月25日,農曆八月初四。
葬完阿雅老人,回到吊腳樓時,已經是次日淩晨三點。易昆對沈默說:“孩子,你太爺爺臨終前留下一樣東西。是他從石門坎帶出來的,現在應該交給你了。”說完,便走至神龕前,先上了一炷香,又連磕了幾個頭之後。易昆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雙手移動神龕,神龕移開之後,露出一楓香木板的屋牆。易昆在牆上摸索了片刻,從腰間取過佩刀,輕輕插在木板牆上,稍微一用力,有一小塊長方形的木板被撬開。一個鑲嵌在牆板裏的黃色油紙包出現在眾人眼裏。易昆小心地取出油紙包,挾在腋下,把撬下的木板嵌入牆壁,將神龕歸位。之後,雙手將油紙包遞給沈默。
沈默接過油紙包,一層層打開之後,最裏麵是一張長方形的牛皮紙,兩麵都畫著圖,曲曲拐拐的。其中一麵有一個塗成黑色的圓點兒,圓點兒旁邊寫著字:
“洞葬懸棺,二郎搜山。石門坎,小迷糊。”
看到紙上“石門坎”三個字,沈默突然一驚,想到易昆伯伯曾說自己的太爺爺從石門坎遭人一路追殺的事情。作為研究亞洲宗教曆史的碩士,沈默對石門坎這幾個字實在是太熟悉了。隻是他不明白,自己的太爺爺不在貴陽好好教書,跑到滇黔邊緣的這個小鎮子裏去幹什麽?此時,沈默猛然一驚,腦子裏突然閃過四個字:石門奇女!
謎底越來越近—太爺爺一定是有什麽東西留在了石門坎!
注一:夥計倆,貴州方言,意思是結義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