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記

梵天之眼

“我覺得我們就像強盜。這和入室搶劫有什麽區別?如果柳墩兒是個正常人,這本日記或許就夠他一輩子的花銷。”回到榴園住處,在沈默的房間,夏曉薇給自己接了一杯水說。

“不,不能這麽說。古人說過,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就是我們給柳墩兒留下一座金山,他會知道怎麽花嗎?那樣反倒會害了他。”

夏曉薇從旅行箱裏取出沈默的筆記本電腦,上網——無線網卡真是個好東西。

沈默翻看於道泉先生的日記。淺米色的道林紙。於道泉先生的鋼筆字跡遒勁有力。由於墨水的原因,筆跡深淺不一。

日記始於1924年2月4日,止於同年7月6日。

泰戈爾訪華的時間是1924年4月12日至5月30日。

沈默直接翻到4月份。

4月21日,星期一,晴。

今天,對我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得知泰戈爾明日來濟,我被公推為泰翁的陪同翻譯,我怎麽都沒有想到這樣的榮譽會落到我的身上。這是我自考取公費留美之後的又一個讓我激動的消息。我對泰翁傾慕久矣!無論其文字,還是其為人,都堪為我輩師表。此次泰翁來華,本有詩人徐誌摩及林徽音女士陪同翻譯。濟南學界同仁為尊敬起見,擬再公推一人做翻譯,其實主要是陪同。故而,我才能有這份意想不到的榮耀。除了驚喜,還有一份緊張。

……

4月23日,星期三,晴。

下午,我隨接待團一行在火車站等候泰翁的到來。

各界名流與教育部門和文化部門負責人、佛教界與僧侶及各校男女師生與得知消息後慕名而來者約200餘人,場麵非常熱烈。雖然火車一再誤點,但眾人的熱情依然不減。

夜色漸濃,火車站卻燈火輝煌。

直到晚上七點四十分左右,泰翁乘坐的火車才緩緩進站。人群開始**,有人在維持秩序。

泰翁一行在王統照先生和王祝晨先生的陪同下走下火車。兩位先生是先期趕到曲阜迎接泰翁的。泰翁留著半尺多長有些曲卷的白胡須,披肩的銀白長發,身穿白素長褂,外罩粽紅色拖地長衣,頭上有一布帽。63歲的他看上去臉上有些蒼白,但兩眼矍鑠有神。

此時,人們忽然發現在泰戈爾一行中有詩人徐誌摩、林徽音。青年們一下歡呼起來,人聲鼎沸,場麵變得難以控製。為防意外,在王祝晨先生的指揮下,我們組成人牆,簇擁著泰翁出了火車站。泰翁卻突然停下,臉色陰沉,嘴唇抖動,小聲在喊:“NO,NO,NO……”徐君誌摩快步走到泰戈爾身邊,向前麵看去,隻見在站台前麵一字擺開的是一律藍坎兒上衣、白色衣褲拉著車子的人力車夫,徐君趕緊拉著王祝晨先生說:“在上海也是碰到這情況,泰戈爾先生最怕看見人力車夫,趕快叫他們走。”王祝晨先生急速把人力車調走,但臨時又無他法,隻好請他們步行到約半裏地的石太岩飯莊,請他們休息,一切明天再談。

徐君介紹後方知,泰翁認為乘坐人力車是讓人馱著他,這是殘酷的、沒有人道觀念。

……

沈默一頁一頁地看下去,他看到了泰戈爾在濟南的整個行程以及泰戈爾和於道泉先生之間的故事。1924年4月23日,在濟南市的佛經流通處,於道泉先生向泰戈爾介紹了佛教傳入中國的曆史以及對中國文化產生的重大影響。言簡意賅的一席話使泰戈爾十分感動,他對這個說英語的年青人頗加讚賞,便說:“先生,你是我們來中國見到的第一位對印度文化和語言有如此濃厚興趣的人!”陪同、遊覽、對話,一天下來,泰戈爾的學識、風度、水平已經使於道泉先生十分傾倒、折服。所以,當泰戈爾建議於道泉先生隨他到印度進國際大學學習梵文、佛教時,於道泉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並決然地隨著泰戈爾去了北京。

但是,這些和梵天之眼似乎毫無關係。沈默接著往下看。

4月27日,星期日,晴。

上午,泰翁對我說,讓我隨他出門,卻沒有對我說去什麽地方。這讓我多少有些奇怪,因為這天上午原本沒有安排活動。

我懵懵懂懂地上了汽車,看到泰翁的隨員恩厚之、鮑斯、諾格以及徐誌摩先生和林徽音女士都在車上。汽車一直駛向景山方向。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汽車居然在故宮神武門停下來。我們下車之後,看到早有宮人在門口等候。一見泰翁到了,連忙迎訝上來。將我們引入宮內,轉了一個彎又一個彎,一直走到禦花園裏。此時,我才意識到,泰翁是帶我們覲見遜帝。

當時,就在禦花園裏,遜帝溥儀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站立著一個瘦削的老者。看到泰翁,遜帝麵露喜色,但並未曾起身,隻是舉左手給泰戈爾讓座。遜帝雖退位已久,但威儀猶在。我們一幹人等隻能站立兩旁。待泰翁坐下,遜帝說:“先生為印度大詩人,鄭孝胥則吾國之大詩人。今日相遇於此,實不易得之機會,吾先為兩大詩人留影以為紀念。”說完遜帝站起來,讓人為泰翁和那老者兩人照相。那老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鄭孝胥。照完相,泰翁對鄭孝胥說:“君為中國大詩人,亦解英文否?”鄭孝胥用英語回答說:“吾所知者甚淺。”隨後遜帝開始用英文與泰翁交談起來。交流還算流暢。而後,遜帝親自作向導,領著泰翁遊覽禦花園。泰翁為中國園林的優美和富麗而折服,讚不絕口。

行至一個涼亭。泰翁話鋒一轉,突然說道:“一百五十多年前,貴國傅恒將軍從雲貴撤軍時,帶回一顆稀世鑽石獻給尊敬的乾隆皇帝。此事,陛下可曾聽說?”遜帝對泰翁的問題感到很驚訝,說道:“先祖起居錄中並沒有記錄此事,想來定是無稽之談。”泰翁默然。

出了涼亭之後,泰翁就和遜帝告辭。我們步行到神武門口,乘車離開。

……

沉默看到這一段日記,不由得沉思起來。當年,泰戈爾訪華時,在國內曾經引起的激烈的爭論。以徐誌摩為首的新月社、以梁啟超為首的講學社等,對泰戈爾推崇備至。而以陳獨秀、瞿秋白為代表的共產黨人,以及魯迅先生。對泰戈爾卻持另外一種態度。陳獨秀在1923年10月27日出版的《中國青年》第2期上,發表了署名“實庵”文章,題為《我們為什麽歡迎泰戈爾》。認為“像泰戈爾那樣根本的反對物質文明科學之昏亂思想”,根本不值得歡迎和介紹。魯迅在《花邊文學·罵殺與捧殺》中,也對泰戈爾語涉諷刺。但是,在爭論之外,無論是推崇一方還是批評一方。所有人都不能解釋的一件事就是泰戈爾為什麽去覲見溥儀?當時,溥儀已經遜位十三年之久。而且,這次秘密覲見,並不是通過新月社和講學社聯係的,也不在事先商定的行程之中。這件事,自然地被批評派當作攻擊泰戈爾的重要“把柄”。而推崇一派,在這件事上也對泰戈爾頗有微詞。從於道泉先生的日記中看,也無法解釋泰戈爾此行的目的。泰戈爾和溥儀會晤的時間很短,除了寒暄和照相,唯一說過的話就是兩人在涼亭內的一問一答。泰戈爾匆匆趕到紫禁城,難道就是為了看看已經落魄的皇帝和他的禦花園?不可思議!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和溥儀的一問一答中暗藏玄機。雖然看上去並不經意。泰戈爾問的那顆鑽石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梵天之眼呢?傅恒,泰戈爾說到傅恒,夏青教授留下的一大串人名中也有傅恒。而且,傅恒的名字就排在泰戈爾前麵,難道說這僅僅是個巧合?同時,沈默也非常害怕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如果自己的想法屬實,而且能得到足夠的證據支持的話,且不說那顆梵天之眼,就單單這一結論本身就會引發一場“學術地震”。泰戈爾覲見溥儀的真正目的居然是為了尋找一顆稀世鑽石!沈默是搞史學研究的,他信奉胡適先生的一句話:“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換句話說,也就是“假設不妨大膽,求證務必小心”。搞研究畢竟不是寫小說,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證據,他需要的是證據。可惜,夏青教授已死,不知道他老人家可找到了證據?!

讓沈默感到欣慰的是,這段日記已經把三個人名串了起來:傅恒,泰戈爾,溥儀。這三個人,都是教授所列名單裏的。

5月17日,星期六,小雨。

……

下午三點,北京佛教講習會會員張相文、張鈞儒等幾位先生來訪。張相文先生告訴泰翁,北京佛教講習會擬成立中印學會事,希望泰翁玉成。泰翁於佛學有很深的造詣,與諸君談興頗濃。其間,泰翁講了一句誰也沒有聽懂的話。他說:“婆羅賀摩的兩隻眼睛,一隻在西方,一隻在東方。”張鈞儒先生接道:“佛法必能大行於世,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我注意到,泰翁雖然沒有置評,但他對張鈞儒先生的回答顯然並不滿意。

……

看到這一段文字時,沈默感覺血脈直往上湧,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感覺自己太幸運了,幸運得有些不可思議。“婆羅賀摩的一雙眼睛,一隻在西方,一隻在東方。”如果不了解相關背景,任何人聽來都會一頭霧水。泰戈爾明明是在說那兩顆鑽石!隻可惜,當時沒有人理解他的話。從1924年到現在,八十二年過去,卻沒有人注意到泰戈爾留下的這個謎。

“沈默哥哥!你來看!”夏曉薇突然說道。

沈默走過去,看到電腦屏幕上的一段文字:

奧洛夫鑽石,重199.6克拉。原是印度邁索爾塞林加神廟供奉的婆羅賀摩神像的一隻眼睛。1750年,一名法國士兵冒著生命危險把它偷出來,以十萬英鎊的價格賣給一艘英國船的船長。鑽石被帶到倫敦,被一位商人以二十萬英鎊的價格購得。1773年,又將其轉手賣給俄羅斯侯爵格裏高利·奧洛夫,代價是四十五萬英鎊。這就是這枚鑽石以“奧洛夫”命名的緣由。隨後,格裏高利·奧洛夫又把它獻給情人葉卡捷琳娜女皇。1917年大革命,沙皇被推翻,在皇室的財寶中發現了這枚大鑽石。在蘇聯時代便被列為國家寶藏,一直延續到現在的俄羅斯。現存於聖彼德堡俄羅斯國家博物館。

文字下麵配有一幅照片,一顆黑色的大鑽石熠熠生輝,光彩奪目。獨特的經曆讓這顆頗為著名的鑽石平添了一份奪人心魂的神秘感。

“還真有這樣一顆鑽石啊!”夏曉薇感歎。

“這顆舉世聞名的鑽石一直都存在,這沒什麽好說的。我在想另外一個問題——塞林加神廟是邁索爾王室的家廟,不可能隻用鑽石為婆羅賀摩鑲嵌一顆眼睛。那是要遭天譴的。那麽,第二顆梵天之眼到哪兒去了?”

沈默的腦中瞬間閃過幾個場景。

曾平教授:“孩子,你的老師涉足了一個死亡命題。”

泰戈爾:“一百五十多年前,貴國傅恒將軍從雲貴撤軍時,帶回一顆稀世鑽石獻給尊敬的乾隆皇帝……”

曾平教授:“……命題的核心是尋找第二顆梵天之眼。”

泰戈爾:“婆羅賀摩的一雙眼睛,一隻在西方,一隻在東方。”

沈默的思路漸漸清晰。

曾平教授:“據我所知,世界上幾個知名的學者都因為接觸這個課題而離奇的死亡或者失蹤。有俄國曆史學家彼得羅夫,日本學者鳥居一郎,還有我國的曆史學家李畋……”

“我國的曆史學家李畋……我國的曆史學家李畋……李畋……李畋……”沈默呢喃,李畋這個名字在深深刺痛他的神經。沈默幽幽地說道:“曉薇,我想回貴陽。”

夏曉薇被沈默的神態嚇倒了,她驚訝地問:“沈默哥哥,你怎麽了?為什麽回貴陽?爸爸的事情你不管了?”

“這件事我不會不管,而且也不可能不管了!你還記得曾平教授說過的一句話嗎?”

“哪句?”

“據我所知,世界上幾個知名的學者都因為接觸這個課題而離奇的死亡或者失蹤。有俄國曆史學家彼得羅夫,日本學者鳥居一郎,還有我國的曆史學家李畋……”沈默重複著曾平教授的話。

“記得,怎麽了?”

“你知道李畋是誰嗎?”

夏曉薇搖頭。

“李畋是我的曾祖父。”

夏曉薇呆住,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很大:“媽呀!太離奇了!你的曾祖父居然是中國最早接觸這個課題的人,他和我爸都為了這個課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可是,他姓李,你怎麽會姓沈?”

“我的曾祖父是在一九三八年失蹤的,那年,曾祖父隻有三十二歲,我爺爺隻有八歲。為了躲避追殺,爺爺改姓沈——我曾祖母姓沈。以前,我隻知道曾祖父離奇失蹤,卻一直不知道原因。我爺爺也不知道。這一直是我們家的一個謎。”

“怎麽會這麽巧?不可思議。”

“這就是命。我注定和這個課題有緣——不解之緣。”

“你也信命?”

“有些東西你沒辦法不信。”

沉默。夏曉薇給沈默倒了一杯水。

“現在看來,我們要破解的這個謎,不僅和教授的死有關,而且和我曾祖父的失蹤有關。關乎我們兩個家族,兩條人命。所以,要想解開這個謎,我必須回貴陽尋找更多的資料和證據。”

“好吧!我查一下有幾點的火車。”夏曉薇在網上搜索。

“怎麽?你也去?我是請了假的,你不上學了?你留在聊城,該幹啥幹啥。有情況我會告訴你的。”

“我已經大三了,所有的學分在上學期就考完了。這學期的課程,我根本不用上的。我們輔導員很好說話,我對他說一聲就得了。就是留在聊城,你以為我還能讀得進書?”

“那好吧!幾點的火車?查到沒?”

“從北京西發往贛州的1625次列車淩晨一點二十九分到達聊城站,我們可以乘這次車到向塘,然後從向塘轉乘去貴陽的火車。”

“給曾平教授告個別吧!”沈默取出手機。

夏曉薇看著沈默:“我來,這個電話我來打。”

沈默點點頭:“應該你來打。”

電話接通:“我找曾平曾阿姨……”

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你是誰?”

“我,我是夏曉薇,夏青的女兒。你告訴曾阿姨,她知道我的。”

“夏曉薇?夏曉薇是誰?”

“麻煩你叫曾阿姨接電話,我昨天去見過她的。夏青的女兒,曾阿姨知道的。”

“你昨天下午來過?還有一個男的?”

“對對,是我們。”

“我正要找你們呢!你們在哪?”那男人的聲音立刻變得陰冷。

“在榴園,怎麽了?你讓曾阿姨接電話好嗎?”

“接不了啦!你們怎麽回事?一個急救電話能費你們多少事?”

“曾阿姨她怎麽了?”

“死了——腦溢血!”男人惡狠狠地掛斷電話。

沈默看著夏曉薇的臉,夏曉薇的臉色很難看。

“怎麽了?”

“曾平阿姨死了——腦溢血。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沈默看表:“來不及了。我們得馬上去火車站。”

夏曉薇默默地收拾行李。

沈默和夏曉薇拖著旅行包在吧台結賬。

樓梯口傳來一陣嘈雜,四五個小夥子嚷嚷著衝上來:“快!別讓他們跑了!”

兩名保安擋住通道:“你們想幹什麽?”

“閃開!冤有頭債有主,沒你們什麽事兒!一邊兒呆著去,別找不痛快。”一個小夥子蠻橫地對著保安吼。

“想鬧事兒?找錯地方了!走不走?不走別怪我們不客氣!”一名保安不甘示弱。

“鬧事兒?我們家出人命了知道不?讓我們出去也行。你去把兩個人叫出來,一男一女,男的叫沈默,女的叫夏曉薇……”

夏曉薇拉了沈默一下,遞個眼色,兩人拐進另一個緊急出口,倉皇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