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牛棚雜記
第二十八章 牛棚雜記
一星期後,福成收到了永紅的一封來信,告知學校已複課鬧革命,不能再回來了。其實,隻有吳蠟心中明白,他們在這個時候離去的真正原因。永紅和臨風的不告而別雖然在南江縣引起了一些震動。可是過了不久,大家還是淡漠了。宣傳隊又有了新的隊長。一切又重新歸於平靜,就像當初他們沒有來過一樣。
這天,吳蠟坐在辦公室裏,百無聊賴的他把腳擱在辦公桌上閉目養神,他實在舍不得臨風離去,他正迷戀著她呢!想到她的嫵媚和妖嬈,他的心中就癢癢地。“要是周鳳也能這樣對我,那該多好啊!算他永紅走運,他再不走,我吳蠟也要對他動手了!就像對付袁之慶一樣!哎,對了,好象好久沒有袁之慶的消息了,可不能讓這個小子溜了!”
吳蠟“呼”地一聲抽回擱在辦公桌上的二郎腿,站了起來。他拿起電話,撥通了溪北公社的電話。
吳蠟:“喂,林新嗎?”
“我是啊,吳蠟哥吧?什麽事嗎?”接電話的就是林新。林新現在是溪北公社造反司令部的司令。他還惦記著吳蠟提拔他當司令的恩情呢。
吳蠟:“好久不見了,你好象有日子沒到總部來了啊?”
林新:“是好久不見了,我到總部去過兩次,可是都說你帶宣傳隊下鄉了,柳貴又不在了,所以……”
吳蠟:“哦,這段時間我比較忙,你來找我什麽事嗎?”
林新放低了聲音:“想向你匯報一下這段時間黑五類改造教育的情況,你看……”
吳蠟:“這樣吧,你現在就過來,一起吃午飯。”
林新:“好嘞。”
瑞芳家小店後麵的房間裏。
林新洋洋自地:“……自從那次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頓以後,那小子老實多了。”
吳蠟:“對,就是不能便宜了那個小子,要不,他還以為你是好戶頭呢!不過,這個袁之慶還在一天,就一天斷不了周鳳的念向……”
林新:“哥,你放心,你得容我慢慢來。前一段我看你把頭都鑽進宣傳隊去了。我以為你都把這兩個人都忘了,我也就放鬆了。”
吳蠟臉一沉:“怎麽叫‘頭都鑽進去’啦?啊!你愛幹幹,不愛幹,我換人!”
林新:“哎哎哎,吳蠟哥,別生氣,別生氣!我是看你今天高興,跟你開個玩笑罷了。”
吳蠟還是繃著臉:“這種玩笑可以亂開嗎?開慣了,人前人後都亂說!”
林新:“吳蠟哥,你看我現在還會亂說嗎?”
吳蠟:“你這個木魚腦袋啊,不常常敲敲你,你就忘乎所以了。”
林新:“對對對,哥說得對,我以後不開玩笑了。”其實,林新一接到吳蠟的電話電話,就知道吳蠟想起袁之慶來了,所以,他馬上隨口說自己找過他了。在剛才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好了如何“匯報”了。
林新:“那個袁之慶,我現在把他獨自一個人關著,免得他跟人串聯。”
吳蠟:“對。”
林新:“吳蠟哥,我這是在等你指示呢,隻要你發個話,我就好動手了。”
吳蠟:“你這是什麽話呢?你們公社的*分子,怎麽處置自有你們決定,我現在是縣造聯總部的副司令,怎麽好插手你們的事呢?”
林新:“對,對,我們自己會處理的,會處理的。你放心。”
吳蠟:“說話做事放點腦子,都要等別人點一點,你才拜一拜,人家畫個圈,你就站個圈,碰到緊急事情咋辦?”
林新:“吳蠟哥,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辦好,再不會像上次那樣了!”
吳蠟長歎一聲:“唉,吳茗和柳貴都走了,其實,我也真想弄個自己人放在身邊啊。”
林新:“吳蠟哥,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得清清爽爽,到時候你看,我到你身邊來行不行?”
吳蠟:“好了,再說吧,來,幹了!”
林新:“我早想好了,今天我回去後,準備把他一個人移到樓梯口原來那個柴間裏,那裏緊挨著廁所,讓它們去臭味相投吧!”
“哈哈哈哈!”兩人猙獰大笑。
袁之慶被關到溪北公社造反司令部好長時間了,起先和他關在一起的是一個姓袁的“逃亡地主”,算起來也是袁之慶的一個本家叔叔了。他是從省城被遣送回來的,說他是“逃亡地主”,其實他本人是一個學者,隻是他出身地主罷了。還有一個是姓陳的右派,祖籍也在溪北公社,所以,也被送回了老家,下放改造。這三個人關在一起,倒也不會無聊,彼此互相談得投機,甚至還很有點相見恨晚的感慨呢!雖說是被關在“牛棚”裏,但是,他們倒反而有一種得其所哉的滿足。
袁之慶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周鳳來看望袁之慶,送來幾樣菜,居然還帶來了一壺酒。
袁之慶:“怎麽進來的?”
周鳳:“陳武值班。”
袁之慶:“今天怎麽想起來送酒來啦?”
周鳳:“問得好,你猜猜?”
袁之慶想了半天,搖搖頭:“猜不著。”
周鳳:“今天是你生日!你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袁之慶:“哦,怪不得,那可要謝謝你了!來,老袁,老陳,喝酒。我請客!”
老袁:“好,讓我們為你的生日幹杯!”
老陳:“對,壺底乾坤大,杯中日月長,讓我們忘掉眼前的不平,一醉方休吧!”
老袁感慨地大發詩興:“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說完,顧自把一杯酒倒進了嘴裏:“嘖,嘖,好酒啊!”
老陳也一飲而盡:“好,與爾同銷萬古愁啊!”
袁之慶:“還真黃蓮樹下彈起琴來了?”
老袁:“嗨,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麽。”
袁之慶回頭一看,周鳳不知什麽時候走了。三杯酒下肚,老袁來了興致,引經據典地大談特談起李白來了。
老袁:“古人評論李白的詩說他‘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是說李白的詩氣勢磅礴,縱橫飛動。《載酒園詩話》的作者賀裳則說李白‘胸懷高曠,置身雲漢,其言如風卷雲舒,無可蹤跡。’李白的詩融合了屈原、莊子的藝術風格,從而形成一種雄奇、飄逸、奔放的風格,其詩運用豐富的想象、生動的比喻、高度的誇張等修辭手法,形成一種掀雷挾電的奪人氣勢,令人折服。你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複來。
……
突然“砰”地一聲,門被踹開了,林新和那個叫眯眼的看守突然闖了進來,眯眼手中還握著一把鐵鍬。
原來,剛才周鳳出去的時候,正巧碰到了路過路過的林新,林新看見周鳳出去,他馬上來到牛棚邊,看見陳武守在外麵,陳武是吳茗的小舅子,吳茗又是吳蠟的弟弟。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陳武好象對袁之慶很有好感。“得防著他點兒。”林新折了回來,看見了正在鏟垃圾的眯眼,眯眼是新調來的看守。
林新:“眯眼,你怎麽讓周鳳進去啦?”
眯眼:“陳武哥放進去的。”
林新:“哦,我說你怎麽會這麽糊塗呢?對這些*分子我們可不能放鬆警惕啊!你看,居然喝上酒了,有這樣的牛棚嗎?這個陳武啊,真是太麻痹了!”
眯眼:“這幾人還算老實,隻是每天談詩論文的,我也聽不懂。”
林新:“糊塗,那是在宣揚封資修的東西,說不定在搞*串聯呢!特別是那個袁之慶,本來就是美蔣特務。”
眯眼:“真的?進去看看,他再老三老四,看我收拾了他!”
老袁地正在興頭上,見林新和眯眼進來掃了他的興,心中就有點不快,平時,他就看不起這個林新,加上喝了點酒,膽子也大了起來,:“有你這樣推門的嗎?”
眯眼:“怎麽,害怕啦?告訴你‘革命是暴動,不能那樣溫雅恭謙讓’知道嗎?你張牙舞爪地,幹嗎呢?”
老袁:“誰張牙舞爪啦?我這是在教你如何閱讀和欣賞優秀的文化遺產呢!**要是把這些東西都革了,還叫什麽‘文化革命’呀?”
眯眼:“放屁!你這是反對**!‘遺產’,還‘優秀’嘞,統統都是封資修的東西!是‘四舊’!”
老袁:“你怎麽說話呢?誰放屁呢?”
眯眼:“你,說的就是你!”
老袁:“你才放屁呢!”
眯眼:“老子貧下中農還能吃了你*的虧了不成?”說時遲,那時快,眯眼掄起鐵鍬就往老袁戳了過來,袁之慶一看情勢不好,順手操起了牆角的一個空酒壇擋了過去,隻聽得“哐”的一聲,壇子碎成了幾爿,老袁“哎喲”一聲慘叫,躺倒在地上,大腿上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眯眼被袁之慶一擋,往後倒退了一步,一腳踩到了原來擱在牆角邊上的一把鋤頭上,那把鋤頭被他一踩,鋤頭柄重重地砸到了他的後腦勺上,隻見他輕輕地搖晃了幾下,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地上有幾塊剛才砸碎的碎酒壇片子,一塊碎片戳進了他的頭部,血“汩汩”地冒了出來。
老陳和袁之慶連忙扶老袁坐了起來。
林新一看眯眼的情形,慌了,連忙叫來了陳武,兩人把眯眼抬了出去。
袁之慶到包裏找了一塊布給老袁包紮起來。
老陳:“真是窮人快活有災難啊!”
袁之慶:“老袁,痛嗎?”
老袁:“還行。小袁啊,謝謝你了!虧你救了我,不然我就沒命了!”
老陳:“是啊,這小子那一鍬真是狠了,他是存心要你的命呢!虧得小袁年輕,反應快。”
袁之慶:“真是草菅人命啊,到底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利呢?”袁之慶想到林新朝他**的那一腳,不禁心有餘悸。
老袁:“還好,也沒傷著骨頭,真是造化了!”
老陳:“剛才那個眯眼可是摔慘了。”
袁之慶:“那是他自找的。**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真應在他這種人身上了。”
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老袁:“哎喲!”原來,他笑起來時一扯動,傷口就痛了起來。三人連忙忍住了笑。
其實,林新進來,矛頭本是指著袁之慶的,不想老袁自己先撞了上去。加上這個眯眼是個新來的,還未經過調教,居然吃了大虧。
過了一個星期,袁之慶突然被轉到了西北角的柴間裏,被一個人關在了那裏。看守是後嶺大隊的吳學權。這個吳學權,一向敬重袁之慶的為人,所以,他看守袁之慶倒也沒有怎麽為難袁之慶,有時兩人還坐在那兒一起聊聊呢。
吳學權:“之慶哥,你們夏天也到河裏遊泳嗎?”
袁之慶:“我們不到河裏遊泳,我們到海裏遊泳或者到遊泳池遊泳。”
吳學權:“是嗎?聽說到遊泳池遊泳要花錢的,是嗎?”
袁之慶:“當然了。”袁之慶就跟吳學權講起到遊泳池遊泳要體檢、要穿泳褲泳裝、男女同個泳池等等,兩個人聊到高興之處還高聲大笑一陣。誰知,第二天一早,吳學權就讓林新叫去訓斥了一頓。自此,兩人再不敢“高聲喧嘩”了。當初袁之慶與老袁和老陳關在一起的時候,從他們那兒學到了不少中國古典文學方麵的知識,老袁原先在大學裏教的就是古典文學,還在當地市裏的廣播電台裏主講《閱讀和欣賞》節目。現在,他一個人被單獨關開了,再聽不到老袁高談闊論了。他就通過吳學權讓周鳳偷偷地弄來了一些書,這些書,現在都是“四舊”了,好在,學權還幫著他一把,所以,他就偷偷地看看書,這樣才不至於太無聊了。看書之餘,袁之慶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
袁之慶知道這個林新所做的一切,都是衝著他來的。老陳和老袁,用林新的話講“這兩隻死老虎隻是外邊送過來的”,不是他們造反司令部揪出來的階級敵人,所以,他們對這兩隻死老虎的“仇恨”並不很深,而袁之慶才是他們親手揪出來的“躺在身邊的階級敵人”,他們對他的仇恨似乎更深些,尤其是那個林新。直覺告訴他,林新不過是個馬前炮而已,他的後麵還有一隻黑手操縱著他,那天批鬥時,袁之慶被打趴在地上,昏昏沉沉中,他看到一個人影從身邊走過,好象聽見林新輕聲叫了一句“X司令”,他那會兒被狠狠地踢了一腳,痛得昏死了過去,所以,沒聽清楚是“吳司令”還是“副司令”。反正林新跟那個人進去以後,過了一會兒就出來了,隨後,他一聲“走”,那批紅衛兵就撤走了,如此兒戲一般,真是荒唐至極。正因為如此,袁之慶才擔心,像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遊戲玩起來是很危險的。為了不增加周鳳的心理負擔,袁之慶沒有把自己的這種擔心告訴周鳳,以免在她本已很自卑的心理上再塗上一層陰影。袁之慶把所有可能引起紅衛兵憤怒的筆記、書籍和日記一起,用一個布袋裝了起來,藏到周鳳他們大隊的書記陳鬆的家裏。放在那裏就安全了。
還有在那次望夫崖的械鬥中的一幕,至今還清晰地記在袁之慶的腦子裏:
林新追著狀元牌樓大隊的袁世坤過來了。林新一邊追,一邊喊著:“幹嗎別打?你們以為我們好欺的啊?把山還給我們!還給我們就不打!”那袁世坤正招架不住,看見這邊有人,就躲了過來,林新一看叫道:“有種就別躲!”
袁之慶一看是林新,忙叫道:“林新,人家認輸了,就別窮追猛打了!”
林新一看是袁之慶,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心想:“此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林新高聲叫道:“打的就是就是你這狀元牌樓的外姓家仙!”說完,竟舉起串擔朝袁之慶劈將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吳茗撲了過來……
陳武一聲“姐夫!”,朝吳茗撲了過去。
吳茗一頭栽倒在地上,鮮血從吳茗的頭上汩汩的湧出來,吳茗昏了過去。
跟袁之慶一起上來的袁之斌一看,禁不住高聲朝前方大叫起來:“別打了,別打了!出人命啦!吳茗被打倒啦!”
……
每當想起這可怕的一幕,袁之慶都是心有餘悸,他知道,是吳茗救了他。就像今天,是老袁替他挨了這一鍬。所以這一切,袁之慶都想不明白,一切的一切,與他當初來到溪北的初衷都相去甚遠,他弄不懂這裏邊到底怎麽了?
還有一次更奇怪,那是在林新批鬥袁之慶時,他突然問了一句話:“周鳳原來是別人的對象,你為何霸占了她?”當時,袁之慶就有點不明白,自己什麽時候這個“別人“是誰?是誰覷覦著周鳳?自己現在的遭遇和這個“別人”有關係嗎?如果真有這麽一個“別人”,周鳳有危險嗎?我該怎麽辦?怎樣才能保護好周鳳和曉鳳呢?袁之慶知道,這件事不能問周鳳,也不能問吳學權,到底誰知道呢?麗珠姐知道嗎?她會告訴他嗎?……
麗珠好幾天沒見到周鳳了,學校停課以後,周鳳經常會來她家找她。袁之慶還沒被關進牛棚那段時間,周鳳把曉鳳寄養在她家裏,周鳳幾乎天天來看女兒。後來,周鳳把女兒送到省城娘家去了。周鳳來得就少了一些。自從溪北公社成立了造反司令部以後,吳蠟就再也沒有來找過周鳳。周鳳如釋重負,心中的快慰無人可說,自然隻能跟麗珠說,兩人愈加親密了。前天,袁之慶生日,周鳳想去看看袁之慶,央求麗珠去打通牛棚的看守,麗珠去了牛棚,發現正好是陳武值班。周鳳如願給袁之慶送去了一些酒菜。誰知隨即就傳來老袁受傷的消息。一直以來,為了不引起造反派對袁之慶的注意,周鳳都是很低調的,不想這次竟惹來了這麽大的麻煩。不久,袁之慶就被獨自關押了。陳武也被調走了,周鳳嚇得又跑到麗珠這兒哭了半天。從此後,再也不敢提去看望袁之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