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同處一室

006 同處一室

隔著人牆,前頭站了五六十人,多為衣著樸素的貧民百姓,這一對男女年輕漂亮,衣著鮮亮,坐在高頭大馬上,實在突兀。

官吏總算念完了那封冗長文書,威嚴地下令,勇夫**強壯上身,揚起手中銀閃閃的吊環大刀,手起刀落。一個亂糟糟的人頭落地,鮮血噴出,血花四濺,僵硬的無頭身體這才重重倒在一旁。

前排有人不敢看這等恐怖場麵的,尖叫了一聲,隨即被人拖了出去。她幽幽勾了勾紅唇,似笑非笑,神色淡漠。

這些山賊以曆山為窩點,常年擾亂經過此地的商賈百姓,搶劫金銀,殺人越貨,近年來尤為猖狂,但由於曆山地形複雜,好幾次都被他們逃了開去,這次,總算是為百姓除了一害。

殺雞儆猴,這些人頭還要吊到城牆外,風吹日曬,遭受人人唾罵。

第二第三個人頭接連落地,終於有受不了的吐了一地。

七爺悠然自如地看她,十三歲的女孩,麵對如此血腥場麵,卻熟視無睹,相反,她從馬上躍下,撥開人群,站到最前頭去,目不轉睛地盯著離自己最近的人頭看。

她的目光冷銳,耐心地等待,直到九顆人頭,雜亂地滾到高台的每個角落,那些扭曲可怕的麵孔上滿是血汙,寬敞的高台血流成河。

人流,漸漸散去一半。

“我們該走了吧……沒想象中有意思。”她重新上了馬,朝他扯唇一笑,輕聲歎息,顯得意興闌珊,眼底卻分明閃動著什麽。

他不曾在她臉上看到一絲的快意和釋懷。

他心生狐疑,就在她要調轉馬頭的那一刻,一把拉住了她。

七爺的手修長有力,她細瘦的胳膊被他完全環住,有些疼,她蹙眉掙紮了一下,他的力道……像是常年練武。

他的手暗暗滑下,扣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就將她手翻了開來,他低頭去看——她還端著一張明朗笑靨,私底下卻手涼成冰,嬌嫩手心盡是一道道彎月狀的血痕,可見是方才觀刑的時候,指甲嵌入其中,可見她多恨,可見她多痛!

她的秘密被他如此輕而易舉地曝露在外,韶靈眼底凜然,意料之外的,七爺卻不曾刁難譏諷,很快就鬆開了手。

他騎著白色駿馬,遙望遠方天色,捋了捋鬃毛。“我們去找家客棧過夜。”

如今已經是黃昏,回去要耗費大半個時辰的時間,他並不急於連夜趕路。

韶靈沒說話,靜默地跟在他的馬後,他再也不曾回頭看她,她也不再強顏歡笑。

俏眉輕蹙,她方才看了整場行刑,心中卻很不得勁。她清楚記得,攔住宮家馬車的隻有兩人,他們身著黑衣,蒙著麵巾,眼神冷峭,身形高瘦,善於用劍……哪怕她沒見過他們的真麵目,她亦可以斷定這兩人絕非九個死囚中任何一個!

想起父親的慘死,他死不瞑目的眼神,像一塊永不熄滅的炭,燙穿了她的心。

她藏在袖子裏的手輕而又輕地顫抖了一下,對她來說很久遠很痛苦的記憶被觸動了……

父親是太傅,死在辭官回鄉的路上,九歲的時候她的確沒想過要告官,當年她還是個孩子,更何況水深火熱,九死一生。

但後來她想過千百遍要去告官,父親跟京城那些人總有關聯,雖然辭了官,但京官不明不白被殺,總不能就這麽過了,可後來,她就改了念頭。午夜夢回中,她總覺得父親心中有說不出的苦衷,他拚勁全力要她不回京城,似乎任由此事消亡,不想讓她介入此事。

“氣也該出了,魂魄還沒回到身上來?”男人邪氣地一哂,韶靈從回憶中驚醒,望向馬下的七爺,他拿她失魂落魄的模樣說笑,那般俊美無儔的笑顏,把人看呆了。

“這些山賊視人命為草芥,無惡不作,如今人頭落地,大快人心,哪止我一人出氣?整個幽明城的百姓都該出氣了!”她淡淡說著。

她心存懷疑,卻沒有頭緒。韶靈從馬背上躍下,卻因分了心,腳步不穩,眼看著就要王八落地——

他接住了她。

但或許又不該這麽說。

他不過是伸出左臂,按住了她的肩頭,韶靈心中發涼,她甚至看不清他何時出手的!她的脖子狼狽地扣住他的胳膊,他左手上的傷疤擦過她光潔麵頰,凹凸不平,有些難受。

七爺眼底一抹譏諷的嘲笑,滿滿當當落在她的眼底,待她還想看清,他早已收回手。

望向那紫色的挺拔背影,她的心頭,泛出一股子沒來由的怒氣。掉頭將兩匹馬牽到客棧後的馬房,耐著性子給駿馬喂了幹草,她正想離開,突地聽到有人朝著馬房而來。

“朝廷能把曆山的山賊窩端了,怎麽就沒本事去把雲門滅了!”有人冷笑道,巴巴抽著手裏的旱煙,似乎還不泄恨。

“朝廷?”另一人腳步放慢,哼了一聲,嗤之以鼻:“雲門連玄冰宮都除了,玄冰宮的宮主敗在雲門主人手下,玄冰宮在一夜間被踏成平地——”

那人聞言,驚歎一聲。“在江湖上屹立不搖三十年的玄冰宮就這麽沒了?威風八麵的秦洛冰真就死了?”玄冰宮也是江湖上的一個門派,善於用毒,宮主秦洛冰師出唐門後裔,也是個風雲人物,而雲門,不過是後起之秀。

“死?他怕是連做夢都想死吧,雲門的那個主子年紀雖輕,手段可是真真厲害——落在他手裏死了倒是痛快,不過早點去投胎,就怕被做成人彘,生不如死!”另一人語氣透露著刻薄的嘲諷,像是對那個雲門恨之入骨。

一陣漫長的死寂,對方很久沒說話,似乎是無言以對,又似乎是驚嚇過度。

大男人的言語之內,居然有了顫抖。“你說的是呂後對付戚夫人的那種酷刑……人彘?要是真的,他如此心狠手辣,不配做人……”

另一個顯然冷靜許多,言之鑿鑿。“可惜雲門是江湖上的新生勢力,又不跟山賊一樣對付無辜百姓。百年來朝廷跟江湖井水不犯河水,武林上的紛紛擾擾,自生自滅,隻要沒跟朝廷作對,朝廷哪裏管得過來?再說了,這世上看過他真麵目的又能有幾個尚在人間?除了知曉他叫慕容燁之外,朝廷根本拿他無法!你能叫慕容燁,他也能叫,同名同姓的豈止百人千人!幾個狡猾多端的山賊都花了朝廷幾年心血,要將雲門鏟除,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達成?”

兩人到了馬房旁的茅廁小解後,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直到望不到他們,依靠著駿馬後蹄而坐的人,拍了拍身上的幹草碎屑,站了起來。

她躲在暗處,聽到了他們的所有對話。韶靈輕輕撫摸駿馬的鬃毛,神色淡然。

她四年沒有到世間來走走了,對於她這個足不出戶的女孩而言,江湖……比記憶中的京城更遙遠,她不必關心,更不必好奇。

雲門。

慕容燁。

七爺的姓氏……亦為慕容。

他不輕易顯露卻依舊不俗的身手,冷冷一瞪就能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眼神,平靜坐著都能散發出來並不友善的威嚴和霸氣。

那座華美虛渺的華宇院落,那些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男女,他們身姿挺立,哪怕不帶刀劍,眼神一模一樣的沉寂冷漠,他們見了七爺恭敬下跪的順從姿態……

一刻間,心緒混亂。

韶靈手心冒汗,她早已懷疑七爺的身份,隻是要說他就是那個什麽雲門的主人,那個將敗陣敵手變成人彘,砍掉四肢,挖掉雙眼,毒啞喉嚨,折磨致死……的魔鬼,她的心卻還是顫了顫。

她寧願自己從不識字,從不曾看過那幾本記載野史的書籍,從不知曉到底人彘是何等的刑罰!

那麽,她至少不會懼怕。

流言止於智者。

但那些流言,卻還是在她心裏紮了根。

“做什麽去了?”坐在中央方桌旁的俊美男人抬了眼,說的並不耐煩,眼底無端冷意,卻突地令她眼皮一跳。

她微微怔了怔,不遠處的男人,他那麽俊美漂亮,高貴優雅,無可挑剔,偶爾流露的邪魅笑意,足以魅惑眾生,但他不過是十九歲的年輕男人……他怎麽會是雲門的主人!

韶靈在心底長長呼出一口氣,擠出笑意,看著桌上上好的菜色,腹內空空,卻根本沒有沒有半點胃口。

“我給馬兒喂食,順便跟它們說了會兒話。”她不理會旁桌人投來的詭異目光,淺笑倩兮,理直氣壯。

七爺顯然早已習慣她的神來一筆,她也常常去騷擾他的鸚鵡,鸚鵡這兩日……掉毛掉的厲害,神情萎靡,不再神氣活現。他麵色淡淡,自斟自飲,仿佛這個客棧,唯有他一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孤絕冷僻,像是一圈銀色的光環,將他跟周遭任何一人隔離開來。

韶靈新奇地打量著這個客棧,底樓擺了十來張桌子,人滿為患,好幾桌都坐著魁梧的男人,風塵仆仆,隨身佩劍,大碗喝酒,很是豪爽。這兒是幽明城過往迎客的關口,江湖上趕路的人,常常在此地過夜。

正在她東張西望的時候,鄰桌的兩個男人卻也在朝著他們這一桌看,他們沉默寡言,並不交談,冷睿逼人的目光,卻直接穿透她,直直落到七爺的身上。

他們幾乎是小心翼翼卻又成竹在胸地對視了一眼,隨即舉高手中酒杯,喝了一口。

韶靈心中生疑,轉過臉來,卻突然見七爺起身欲上樓,她跟上幾步,仰著笑臉喊住他。“主……”

樓下似乎突然有筷子落地的聲響,細不可聞。

她眉頭微蹙,轉過身去,但發覺各桌的人還是一樣喝酒,一樣吃肉,甚至無人看她跟七爺,無人在意他們之間的對話。

但願,一切都隻是她多心。

“主子,我睡哪間啊?”她暗中改了口,笑彎了眼,朝著已經走到轉彎口的男人伸出素白雙手,討要房間鑰匙。

隻是一個字的改動,換來七爺短暫的沉默,他看似沉著卻又帶著一絲探究的眼神,銳利的穿過她的眼底深處。“隻剩下一間客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