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湘然舊事

第026章 湘然舊事

李錚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外麵剛剛敲響了第三聲更鼓,更夫的聲音拖的很長,帶著軟綿綿的尾音,在湘然城的夜裏悠揚的飄了好遠。

有那麽一瞬,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就好比很多年以前,他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睜開雙眼,看著全然陌生的幼小身體,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坐起身,月白色的睡衣已經汗濕了,他下床,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茶。

茶水還溫著,一隻炭盆上溫著一翁水,茶壺放在水中,裏麵的茶也是溫的,可是卻並不燙。握在手心裏,暖暖的觸感,連帶著一顆心,都跟著溫暖了起來。

像往常無數個夜晚一樣,被噩夢驚醒,於是就走了困,一壺茶,或是一本書,就能靜靜的坐到天亮。可是今晚,他卻不想這樣默默的虛度了。

畢竟,這裏是湘然城啊!

是他生活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地方。

他披起衣裳,推門就走了出去,院子裏有大片雪白的月光,照在地上,有斑斑駁駁的剪影,像是憑空下起了雪,到處都是那種溫和的光芒。夜裏的風有點涼,吹起他的衣袖,呼啦啦的,像是蝴蝶的翅膀。跨出院子,迎麵就是大片大片的櫻花,紅粉淺白,交雜在一處,連風裏都帶著香甜的氣息。

湘然是個美麗的城市,寧靜恬謐。縱然不如天逐朔風瑤台等富庶的大城,但卻勝在平靜祥和,紛爭少些,吵鬧少些,那些黑暗的博弈,生死的對決,自然也就少些。

如今已是深夜,縱然沒有宵禁,但是百姓們還是都回家安睡了。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隻有李錚一個人的影子,孤單單的行走,全沒有孩子的跳脫靈秀,步伐沉重,就像是一個多年未曾返鄉的遊子。

這裏的一切,他都太過熟悉。那一條條小巷,一座座民居,一塊塊石板,都熟悉的像是自己的手,不用看,就知道該在哪裏轉彎,該在哪裏抬腳。

小的時候,曾和兄長們在此玩鬧,和鄰家的孩子在此搗蛋,逃學、打架、偷雞摸狗的事情也沒少幹,於是知道哪裏有小門,哪裏有狗洞,哪家的桂花餅子最香,哪家的高粱酒最醇。也曾爬過最高的那麵朱牆,偷望仙居院裏的姑娘,每天早上,她們都要坐在二樓的陽台上洗頭,長長的頭發黑緞一般,柔順的垂下,上麵抹了桂花的精油,風一吹,撲鼻的香氣迎麵而來,像是八月桂子林的熏風。

每當這個時候,就會有勾欄裏的老鴇拿著雞毛撣子叫囂,小畜生小癟三的罵。那時候他父親還隻是一個小商人,經營著一間綢緞莊,家中隻算是小康。他也不在乎,跟著兄長拔腿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這些姑娘,隻見她們笑的眯了眼,彎了腰,手臂像是三月的楊柳,搖啊搖啊,好像沒了骨頭。

二哥說,早晚有一天,要賺大錢,娶一個仙居院的姑娘的回家。

大哥罵他,說仙居院的姑娘隻能睡,不能娶,娶了娘就能氣死。

他卻想,那些姑娘也都挺好看的,若是真能娶回家,天天看著她們洗頭發,那得多好啊!

終於,還是漸漸長大了,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哥哥們也都娶了正經人家的媳婦,生了一個個小子姑娘。家裏越來越熱鬧,大姐出嫁,小妹指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而自己,也進了軍校,有了軍功。他走的那天,娘還嘮叨著,說吳家的小女兒剛剛及笄,相貌好,品性也好,家世也清白,等他回來,就去為他說親。

他記得那個小姑娘,長得白白淨淨,眼睛不大,卻有兩個酒窩,一笑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很容易害羞,偶爾出門倒水遇上他,偷偷的抬起眼梢看一眼,就會麵紅耳赤的轉身跑回去。

他心想,不知道她的頭發長不長,洗頭的時候擦什麽油,風吹過的時候聞起來香不香?

是啊,說到底那時的他終究隻是一個平民百姓家的普通子弟,所幻想的,也無非就是娶妻生子,有個體麵點的營生,然後陪在父母身邊,照顧小妹,逗弄侄兒,等著自己孩子的降世,然後安安穩穩的過完這一生。

隻可惜,有些東西,終究是天不遂人願。命運是一條洶湧的大江,洪水到來之前,人們總是抱有一絲幻想,以為靠著自己的力量一定能護住自己想要保護的人。然而等到最後,你才赫然發現原來你是那麽渺小,就算你拚盡一切,也不會讓現實稍有改變。即便是最微薄的願望,也無法達成。

風從巷子口吹來,柔柔的,軟軟的,是湘然小城特有的溫和。他漫無目的的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要去幹什麽,隻是想在這個臨別的夜晚,再多看一看,暫時忘記一些事,一些人,一些他不得不去麵對的東西。

月光清冷,他望著仿若披著一層紗的巷口,視線突然有些模糊。似乎看到了一個少年,穿著灰青色的衣裳,拿著軍校的木刀,正遠遠的站在那,遙遙的望著他。視線那般漫長,好像有很多話說,卻又被時光所阻,吐不出口來。

“白奕,”

一個聲音在心底默默的升起,帶著空曠的回聲,他看著那人,向過去的自己低低的發問:“你還好嗎?”

“喂!”

“啪”的一聲,一顆桂圓殼就砸在了他的腦袋上,女孩子的聲音清脆悅耳,清亮亮的叫道:“傻站著幹嘛呢?”

他愕然仰起頭,然後就看到那座高高的花神廟上,坐著一個一身翠綠色裙褂的小女孩,眼睛又大又圓,睫毛長長,呼扇呼扇的,臉蛋肥嘟嘟,月光之下,看起來特別好看。

李錚詫異的問道:“你怎麽在這?”

小舟鬱悶的嘟著嘴,說道:“出城晚了,城門都關上了。我睡不著,就上來看月亮。”

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環境,李錚心中的防線突然就碎裂了。出了那座幽深冰冷的城,他整個人似乎也鮮活了起來。他望著那個孩子,月亮大大圓圓,就掛在她的背後,夜空遼闊,星子稀少,卻越發凸顯月亮的明亮。有淡淡的光照在女孩子的臉上,看起來像是美麗的精靈。

“你也睡不著嗎?”

小舟歪著頭問,一邊問一邊剝著手裏的桂圓,李錚默然片刻,才緩緩的點了點頭。

小舟很好客的笑:“要不要上來坐坐?上麵的視野很好的。”

李錚想,他真是被鬼迷了心竅,竟然會在這樣的晚上,和一個八歲大的小孩子一起坐在屋頂上看月亮。這樣無恥的事,不是京中那些尋花問柳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們常幹的嗎?什麽時候,他也有了這樣的風雅潛質?

不過有句話她說的對,這裏的視野真的很好,月光之下,整個湘然城都睡下了,清淡的白光像是一層輕紗,靜靜的覆蓋上每一個角落。高聳的城門,寬闊的長街,窄小的巷弄,清澈的湖水,連天的碧荷,停泊的烏船,芬芳的櫻樹,燦爛的桃花……

一聲壓抑不住的輕歎從嗓子裏流瀉而出,那麽沉重,卻又那麽暢快,多少年了?似乎已經很多年,不曾這樣看過這片土地了。

“小孩子總是歎氣不好。”

小舟一邊吃桂圓,一邊嘟囔道:“而且,小孩子不應該失眠。”

也許是因為紅蓮節的緣故,整整一天,李錚都沉浸在一種平靜的思緒裏,尤其是此時,他的棱角和鋒芒都沉下去了,剩下的,隻是久違了很多年的溫和。他轉過頭,反問道:“那你呢?你是大人?”

“哎,你不懂,女人的心裏,總是有很多秘密的。”

小舟似模似樣的歎息,然後從衣兜裏抓起一把桂圓,塞到李錚的手裏,說道:“一起吃。”

不知為何,對著這個自稱為女人的孩子,李錚總是覺得很舒服,於是,他竟然就這樣一句話不說的吃起了她給他的桂圓。

夜色濃鬱,萬物安睡,大大的月亮下,兩個小孩坐在高高的花神廟頂,青瓦粉牆,飛簷鬥拱,一顆顆桂圓殼從上拋下,劃著漂亮的拋物線,窸窸窣窣的落在地上,彈起一小下,又落下,骨碌碌的就滾遠了。

“你家是哪的?”

李錚問道,小舟擦了擦嘴,說道:“我家好遠好遠,遠的你都想不到,這輩子也回不去。”

李錚一笑,卻並沒追問,雖然知道孩子見識少,她口中的好遠好遠,可能就是湘然城到秋樂城。可是這句話,卻突然勾起了他今晚的心事,好遠好遠,一輩子也回不去,或許,就像是他。

“你明天就要走了嗎?”

李錚點頭:“恩。”

小舟無奈的歎了口氣:“真可惜,我挺喜歡你的,還想跟你玩幾天呢。”

李錚一笑,隨意的說:“是嗎。”

“是呀,”小舟苦惱的皺著小眉毛:“這些年我過的好鬱悶,大人不理我,小孩我又不愛理。哎,大家都不理解我,我說了我是天才兒童他們也不相信。”

看著小舟杵著下巴的樣子,李錚越發覺得好笑了,點頭說道:“你的確很聰明。”

“喂!你家在哪住啊?”

李錚說道:“天逐。”

“哦哦,首都人啊!”

李錚揚眉,不解的問:“首都?”

“就是京都的意思。”小舟身上的八卦因子頓時又活躍起來,難得遇上一個肯和她聊天並且看起來還不那麽討厭的人,忙問道:“天逐好看嗎?”

“還好。”

“天逐人多嗎?”

“多一些。”

“哦,那天逐有錢人一定很多嘍。”

“算是吧。”

“你見過皇帝嗎?”

“沒有。”

“皇帝長得好看嗎?英俊嗎?”

“我都說了我沒見過。”

“你沒見過你總該聽說過呀。”

“皇帝陛下自然是英俊神武,當世翹楚,天縱……”

“切!馬屁精!”

……

有些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緣分真的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比如有些人,他們相隔萬裏,隔著崇山峻嶺,時間空間,生生死死,甚至改頭換麵,他們的命運不同,生活軌跡不同,追求信仰不同,可是最終,卻還是能坐在一起,平靜的享用一包桂圓,共看一輪圓月,共享一縷熏風。他們這一生,也許相遇無數次,也許分離無數次,也許無數次相見而不相識,也許有誤會,有仇恨,有恩怨糾纏,可是那一刻,時光卻好似在生命中靜止,像是溫暖的泉水,洗滌掉所有旅程中疲憊,讓他們擁有一瞬間的安寧。

“李錚,我將來若是去天逐,可以去看你嗎?”

李錚一笑,說道:“天逐可不是個好地方,你若是想開心生活,還是乖乖的留在湘然的好。”

“喂!不要打擊我追求繁華大都市的生活目標嘛。”

小舟不滿意的白了他一眼,然後碎碎念道:“我一定要去天逐,我要賺大錢,我要發大財,哈哈!”

她突然站起身,挺著小胸脯,兩手合在嘴邊,大聲喊道:“我要做世界首富!我要養無數小白臉!我要當武則天!我要稱霸地球!”

夜風中,某個小孩仍舊在發瘋的大喊,李錚看著她,突然很羨慕。他想,也許隻有這樣的孩子才能公然的說出這些世所不容的心願吧。雖然,他根本不知道武則天和地球是什麽東西?

其實隻是生活態度不一樣罷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宋小舟何曾在乎過世人的想法,她迎風站在屋頂上,深吸一口氣,發自內心的大喊道:“一群老不死的!等著我來征服你們吧!哈哈哈哈哈!”

“誰呀!大半夜的不睡覺!鬼哭狼嚎什麽?”

“誰家的孩子?再吵吵把你扔糞坑裏!”

“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他媽了個巴子的!”

……

無數聲怒罵聲緊隨其後的響起,李錚和小舟立刻趴在房簷上,過了好一陣,憤怒的群眾們才甩上各自的家門。小舟和李錚心有戚戚焉的互望一眼,一時間,都是咧著嘴嗬嗬笑出聲來。

第二天一早,李錚就出了城。不同於來時的大張旗鼓,離開的時候隻有他和唐辰,外加一個護衛方潛。

早晨的時候下了一場雨,雨水淅瀝瀝的,將整個城市都刷洗一新。李錚的馬車駛出了城門,城內酒肆的旗子掛的老高,走的這麽遠,回過頭去還能看到那麵招展的旗幡。唐辰這個昨日的船公今天又改行做了車夫,回頭以詢問的語氣叫道:“公子?”

裏麵久久沒有回話,過了好一陣,才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靜靜的說道:“走吧。”

走吧,離開這,去天逐,去王域,去那個魑魅橫行,魍魎霸世的地方。

人可以軟弱,可以疲憊,可以倦怠,但是隻要你想要好好的活著,就一定要把這些東西埋的最深,時間壓縮到最短。

車轆聲聲,清新的風透過車窗的格子吹進來,帶著湘然特有的花香。

走過了城門茶肆,走過了官馬驛道,走過了七裏風亭,走過了櫻花春園,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卻突然毫無預兆的,就那麽停了下來。

他微微皺眉,就聽唐辰說道:“二公子,是昨天那個小孩。”

他微微一愣,推開車窗向外看去,就見那個孩子正坐在一座小石橋上,赤著腳,挽著褲腿,露出白皙的小腳丫。小石橋年代久遠,滿是青苔,她也不怕滑下去,就坐在臨水麵最近的石墩上用腳丫上下的拍著水。水花濺起,白燦燦的一片,她遠遠的望過來,笑眯眯的樣子,突然揮手就拋過來一樣東西。

“噗”的一聲,李錚精準的接住,隻見是一隻翠綠色的小布包,裏麵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什麽東西。

“拿著路上吃!”

小舟衝著他開心的揮著手,另一手攏在嘴邊,大聲叫道:“一路順風!”

有些東西,就那麽突兀的刺進了心裏。也許當時沒有察覺,可是卻好像是一種蠱,悄悄的鑽進皮膚,在你一無所察的時候融進了骨血。

就好比有些人,那麽霸道,那麽不講道理,想來的時候就來,想走的時候就走,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死死的攥住了你的心。

這是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發自內心的接受了一種溫暖的情感,他微笑著揮手,囑咐道:“早點回家。”

小舟哈哈一笑,對著他做了一個飛吻,本是曖昧狎昵的動作,可是她做起來,卻是一派天真盎然,甜美可愛。

馬車繼續前行,和那座小石橋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李錚隻是看了一眼,就關上了車窗。小舟也利索的穿好鞋襪,背著小包袱就往家的方向走。

他們都是這樣的人,知道自己的世界在哪裏,知道自己的生活在哪裏,就算是在路上偶然相遇,也不過是笑著打一個招呼,然後就要各自上路,各奔前程。

馬車走了很久,李錚才打開那個小包袱,隻見裏麵黃白相間,有桂圓,也有蓮子,還有些桂花蜂蜜方糖,都是湘然有名的小吃,也是他小時候經常纏著娘親買的零食。

他沒有吃,隻是靜靜的看著,過了好久,才緩緩的係上包裹。可是那種淡淡的香甜,卻彌漫了整個車廂,散也散不去了。

古道悠長,從遠處來,又向遠處去,青草淺淺,方沒馬蹄。

這是李貓兒和白奕人生中的第二次相遇,距離下一次,還有很久很久。

這天下午,在路上耽擱了多日的朝廷驛報終於傳到了湘然城,上麵說因為湘然城守的大意失職,導致狂風寨五寨主丁昊叛國投敵,西關關塞出現空當。如今要在湘然征兵一萬,發往西關,所有兵戶都必須出丁一名。另外,朝廷將在湘然設立軍學,征召十歲到十四歲的少年入學,以備將來從軍。

此時的小舟還不知道這條驛報和她會有什麽關聯,她一邊走在鄉間小路上,一邊低著頭看著自己平平扁扁的胸脯。

“李錚長得真帥,等我的胸長大了,就去天逐勾搭他去。”

小舟嘿嘿一笑,撒開小腿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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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就要長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