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胡漢之間(二)

當智光說到把那契丹孩子交給少室山下的一對農夫收養時,蕭峰忍不住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麽?”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蕭峰大吼一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麽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單正和徐長老同時叫道:“不可。”上前搶人。單正身後的三個兒子更是齊齊撲上,卻被蕭峰一手一個,遠遠抓住擲出,最後一個被摔在地上,被蕭峰一腳踩住。

這幾下兔起狐落,也就瞬間完成,眾人又一次驚於蕭峰的絕世武功。我也暗歎:這幾下我勉強也能做到,但絕不如蕭峰般瀟灑自如,他靠的不是雄厚的內力,而是對武學先天的運用掌握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單家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單正號稱鐵麵判官,在江湖上也是大大有名,說到這樣的話,等如是向蕭峰苦苦哀求了。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蕭峰熱血上湧,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智光大師的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人便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言離出來,誣蔑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麽壞事,你們如此苦苦逼我?”這幾句話已是聲音嘶啞,夾含著一股悲憤莫名的愁苦。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隻係於蕭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息,誰都不敢作聲。

過得良久,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說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麽滋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我心中暗道:這趙錢孫廢話多多,就這句話頗顯氣概。對他稍有好感。

我突然大聲哈哈大笑,眾人齊往我望來。有幾人暗暗猜測我的來曆,怎麽往往行事出人意表。我說道:“好笑啊,好笑啊!”

徐長老怒道:“閣下何出此言,此時智光大師和單兄愛子命懸一線,喬幫主的身份來曆,更是關係中原武林的氣運和我丐幫的生死存亡!有何可笑之處?”

我說道:“徐長老,還有在場的各路豪傑,恕小子多嘴問一句,丐幫在喬幫主手上聲勢如何?”

徐長老道:“喬幫主為人慷慨豪俠,待人仁義,我丐幫在他帶領下行俠仗義,造福於民,這些年來博得江湖同道齊聲讚賞。”

我點點頭,接道:“據在下所知,這些年喬幫主帶領丐幫數度破壞了契丹西夏對大宋的圖謀,更殺了契丹數個了得的人物。不管喬幫主是漢人也罷,契丹人也罷,他若歇下丐幫幫主的身份,我看最高興的應該是那些圖謀我大宋的契丹和西夏人吧,不知徐長老和各位英雄以為然否?”眾人聞言,心中暗暗思索,皆覺此話倒是不假。

蕭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將單正兒子龐大的身軀輕輕踢了出去,拍的一聲,落在地下。那是單正的第三子,他一彈便即站起,卻並未絲毫受傷。

這時智光大師歎道:“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人去抖了出來?這於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麽好處。”說著長長歎了口氣,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不錯,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決無絲毫通遼叛宋、助契丹而厭漢人的事情。但馬副幫主突遭橫死,馬夫人才尋到了這份遺令。喬幫主,你不妨自己看一看吧。”

智光忽道:“先讓我看看,是否真是原信。”說著接過徐長老手中信簽。看了一遍,說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名撕了下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

眾人都沒想到智光竟行次伎倆,蕭峰離他本有一丈遠,再加智光看信時故意靠近火堆,距離又遠了些,他一聲怒吼,左掌拍出,淩空拍中了智光大師的穴道,右手立時將信搶過,但終於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蕭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幹什麽?”

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盡管下手便是。”

蕭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下雖是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說著向趙錢孫橫了一眼。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我也在內,這帳要算我一份,你幾時歡喜,隨時動手便了。”譚公大聲道:“喬幫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亂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漢之爭,中原

豪傑人人與你為敵。”趙錢孫雖是他的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蕭峰冷笑不語,也依著火光,低頭看起信來。我見他臉色陰沉不定,不久竟留下兩行淚來。誰也想不到如此昂藏七尺英雄氣概的蕭峰竟會落淚,皆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我心中酸楚,不禁又道:“這明顯是個陰謀,本來喬幫主幫主做得好好的,可就是有人不願他做這個幫主之位,為的就是讓丐幫從此勢衰,如能讓中原江湖因此而內哄就更逐了那幕後之人的意了。”

群丐聽了智光、徐長老等人的言語,心情也十分混亂。有些人先前已然聽說他是契丹後裔,便始終將信將疑,旁的人則是此刻方知。眼見證據確鑿,連蕭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此時宋遼之間雖自澶州之盟後少有交戰,但小規模的磨擦不斷,宋遼之間仇恨糾結極深。丐幫數十年來,破壞了無數遼國對宋的圖謀,更有無數弟子死與遼人之手,的確讓一個契丹人做丐幫幫主,真是不可思議之事。可聽了我的話,眾人也覺言之有理。一時林中人各自想著,杏子林中一片寂靜,隻聞篝火劈啪的燃燒聲。

突然之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時自是難加斷言。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拙於言詞,江湖上並無仇家,妾身實在想不出,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誨盜’,是不是因為先夫手

中握有什麽重要物事,別人想得之而甘心?別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機密,壞了大事,因而要殺他滅口?”說這話的,不是康敏還有誰?

我心道:好啊,康敏,你還是忍不住站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