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安不會想到,在天空中追蹤一個人會這麽辛苦。下麵那人過河後即快馬加鞭不眠不休地往北趕,安可以跑得比他快,但怕跟丟了,隻得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夏日的太陽本就毒辣,即使人家在樹林子裏麵穿行,享受那蔭涼的時候,安照舊得忍受沒遮沒攔的陽光,但還好沒下雷雨,否則飛在天上倒真有點危險了。但最要命的還是生計大事。那人可以在經過市集時俯身抓兩個包子煎餅地了事,安怕暴露目標,不敢驟然降下去拿了包子就走,怕太惹人耳目,被前麵人知道。總算是下午時分經過一片桃林,安見下麵無人,忙竄下去摘了一大堆解餓。

下麵那人看來是有備而來,每跑一段路,馬似乎跑累了,前麵就有人牽著匹好馬在路邊侯著,那人二話沒說跳到好馬上繼續趕路。安忍不住想,如果是滿人組織的對她的暗殺,他們現在在漢人占領地帶即有如此勢力,看來這個滿人組織不小,依這一路她所受暗殺來看,人數還在其次,其組織之嚴謹,人員之隱密,非其他江湖幫會可以比擬。看來未來如果查到源頭,即使把個出主意的頭兒殺了,也未必能搗毀這個組織。想到這兒,安原來咬牙切齒要那主事人好看的念頭開始有所轉變。

夜晚時分,那人到了一個大城,安不認識這地方,但見那人馬減緩,想他應該已經到了目的地。那人進城時候手裏舉著一塊牌,守城人一見這牌就放了他進去。安就著燈光瞧清楚了,下麵守城人穿的就是滿清旗軍的衣服,心裏一動,想是應該到北京了吧。既然那人舉的牌子在戰事生的城門口可以暢行無阻,毫無疑問,他一定是旗人中的哪個實權人物的手下。這就進一步印證了安在南京第一次遭襲時候的猜測。

那人在城裏兜兜轉轉,轉進一處四合院,隻聽他進門嚷了聲:“累死啦,打水來,準備酒菜。”便沒了別的下文。安隻有眼睜睜地看著他家家眷仆人來來往往地伺候他,饞涎欲滴地聞著酒肉之香,而這時候她的鼻子似乎變得特別靈敏,居然還在空中聞到了一絲奶香。腹中之聲真可以用如鼓來形容。吃飽喝足,也沒聽見這人說什麽有關的話,就隻大叫了聲“痛快”,倒頭便睡。安無計可施,又在上麵困得慌餓得慌,隻想著也能如此倒頭睡個舒服。但又擔心前功盡棄,隻好一直忍著。左右看看,見附近有個餃子攤,雖然是小小的髒髒的,即使在昏暗的油燈下都看得出鍋沿的老泥,但這時候顧不得這些了,安轉了個圈子摸到人靜處降下來,幾乎是一溜兒小跑地到那小攤子前,叫了碗吃。

因要顧著裏麵睡覺的那人,安必須一心兩用,但沒想到餃子的味道卻是相當好,熱呼呼地下肚,全身百骸都暢快,一天一夜奔波的疲勞似乎也減少了很多。一碗下去似乎不夠盡興,幹脆再叫一碗,驚得小老板忍不住笑道:“小妹妹,你幾天沒吃啦,看你吃得那麽香甜,我都忍不住想吃了。”安自己也覺得好笑,編了個謊道:“字沒寫好,被媽媽罰一天不吃飯。剛剛才趁她睡覺溜出來吃。叫您老笑話了,哈哈。”小老板信以為真,搖頭道:“小孩子家家的,管那麽嚴幹什麽,餓出病來可不好,你稍等等,我趕緊給你現包幾個。”安心想,你還真別急,要吃完了,我還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

第二碗餃子上來,安終於可以一口一口的品嚐了。剛才那一碗基本是囫圇吞下去的,裏麵究竟是什麽餡兒的都沒吃出來。現在一吃才知道,原來是豬肉茴香餡兒,怪不得那麽香。小老板見她吃得香甜,看著也開心,得意地道:“怎麽樣?好吃不?”安大表讚同:“好吃,比我在別地兒吃的要好吃。特別香。”小老板見說,長歎了口氣,道:“哎,說起來我們祖上也是做餃子家的,在這京城裏開了個兩開間的店麵,天天客如雲來,老主顧更是認準我們家的招牌。可是後來李自成的人一來啊,燒啊,搶啊,我家的店鋪付之一炬,老爹老娘去理論被他們打成重傷,回家躺了沒幾天也去了。現在清兵進關再來一遍,哎,反正我家也沒有什麽可以拿的了,隻有片瓦遮頭的,唯一值錢的也就這個餃子擔,這還是祖宗傳下來的。哎。”

安問道:“聽老板的口氣,你以前是讀過書的吧?說出話來不象一般粗人。”小老板反正隻有她一個客人,幹脆陪著她一起說話:“以前家境好,爹娘叫我讀書考秀才。沒想到最後還不如教我掌勺來得實在。人生一世,吃穿住行,吃在什麽時候都放在第一位,以前讀什麽書啊,簡直是舍本逐末。”安笑道:“也不能這麽說,以後時局平了,你再頂一片店麵,起碼寫店名記帳的是不用請旁人的了。以後給各種餃子都取個好名字,專門吸引讀書人的胃口,那你名氣還不做大了。”小老板一拍大腿,笑道:“你這妹妹很有意思,人小小的,說出來的話卻是很有見地。以後要真能承你好口彩,我店裏天天都給你留著個上位,白吃,不要錢。”

安醉翁之意不在酒,與小老板套了會兒近乎後,開始轉入正題:“我聽媽媽說,清兵的大官兒進城後都占了原來大官兒的府邸,你去看過沒有?”小老板左右看看,見沒人才說:“其實這些府邸早被李自成的人搶空了,進去也就剩個空房子。雖說清軍進來後說是明朝的官兒隻要投誠,按原職敘用,可那些有點路道的大官兒早在李自成進來前都已經跑光了,現在不知道都貓在哪裏看風向,人家清人哪裏會管你這是什麽王什麽相的府邸,沒人管著他就住進去,我前兒經過一個什麽官的府邸,外麵站崗的兵裏三層外三層的,圍得鐵桶兒似的,麻雀進去都打下來。你一小孩子還是少亂走的好。”

安笑著扮了個鬼臉:“沒事兒,我就出門走幾步,來吃個餃子,可不敢走遠了,遠了連家都找不到。那這位老板,他們皇帝是不是住以前的皇宮啊?會不會象項羽一樣也來個火燒阿房宮啊?”小老板“噓”了一聲,道:“別亂說,皇宮什麽事都沒有,以前有多少人管著,現在還是有多少人管著,隻是換了批人。他們現在的頭頭是一個王爺,聽說皇帝都要聽他的,就住在皇宮旁邊(,)

,那地方,咱平頭百姓靠近一百尺都不行,全是守護的清兵。”

安猜想,那個王爺可能就是多爾袞,驟然聽到他的消息,心裏一陣激動,從離開王府到現在,雖然還沒一年,但不管是時局還是她本人,都是經曆了無數的滄桑。再次相會,居然已經南下到了北京。不能不令人感慨。

再大碗的餃子也有吃完的時候,而安此時已經夠飽,想象得出如果再叫一碗吃,會是什麽光景。小攤兒上也就光臨過一個其他客人,還是買了帶回去吃的,生意差得很。安隻得沒話找話說:“老板,我記得有句話叫‘賣油娘子水梳頭’,我看了你半夜,你都沒自己吃過一隻餃子,不會也是水梳頭吧?”小老板聞言幹咳一聲,尷尬地道:“夜深了,你一小姑娘還不快回家去。回頭你媽媽好罵。”安知道他不欲回答,道:“我出來時候沒走出幾步,那門就給裏麵上栓了,隻好等早上傭人買菜時候才回去,否則一敲門,那還不把媽媽驚醒。”小老板點頭道:“那也好,你與我做個伴,省得我一個人總想瞌睡。”

小老板這時候來了談興,“賈島有詩道‘僧敲月下門’,可見月下敲門聲有多少突兀,你現今夜敲自家的門,又是現在兵慌馬亂的時候,把你家裏人驚出病來都難說。我這出來做夜生意也是沒法的事,可心裏一直惦記著家裏的老婆孩子,要是有人夜敲他們的門,嘿嘿,也得把她們嚇死。”安忙接話茬:“是啊,越是亂世,越是想著太平。”小老板歎道:“李自成來前已經不太平了,捐稅太重,一天做來的收入隻夠交出去,糊口得靠積蓄。我家店門外常常站著很多要飯的,有些以前也是好人家出身的。這大明啊,即使沒李闖鬧事,也遲早是其他張闖王闖趙闖出來造反,翻天是遲早的事。但誰都沒想到最終落入韃子手裏。”

安一聽,心裏不知怎麽有點反感,雖然她早知道漢人是一定會抵抗滿人入關的,忍不住道:“老板也是讀魏晉南北朝以後,黃河以北早成了外族的天下,漢人蠻族早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老板你家若是黃河以南遷來的,還能隻認是漢人,恐怕這兒京城一大半人都是華夷混雜的人種,滿人入關不過是與李闖過黃河一樣,都是一家人自己混鬥。”

小老板還沒說,忽然從旁邊轉出一個瘦小黑衣老者來,插話道:“小姑娘信口雌黃,你這一說,想把嶽爺爺抗金放到什麽位置上去?誰教你說這些話的?整個是漢奸賣國賊。”安看他穿的是明人的服色,手裏拿的是隻黑沉沉的鐵琵琶,眼睛精光四射,一看一聽就知道是個有功夫的人,知道他可能就是那種反清義士,便笑道:“老先生想撇清,先把手裏的琵琶扔了再說,這玩意兒可不是中原出產,而是正爾八經的野蠻人彈的東西,也是在南北朝時候傳進中原的。所以說,即使你祖宗族譜可以與孔夫子家一樣清楚記載了你是純種漢人,可文化上早接受了外族的東西。咱們現在撅著屁股在拜的菩薩也不是漢人,老先生你有這燒光天下廟宇的打算嗎?”

小老板見黑衣老者氣得胡子亂飛,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這什麽地方,咱們隻談風月,這種家國大事回頭到正經地方去說。小孩子家家說話沒個遮攔,老先生你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安忽然聽得有夜行人入那個四合院的聲音,扔下一句“不錯,我確是不讀聖賢書,不曉古今事,隻知湊熱鬧的無頭蒼蠅一般見識。告辭。”說完,放下幾塊碎銀,身形一扭,便消失在巷子中。小老板驚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我早就應該知道,這年頭哪有小姑娘這麽晚出門的,果然是神仙。”忙雙手捧起安放下的銀子,珍而重之地拿手絹包起來。而黑衣老者被安氣得眼冒金星,一轉神卻不見了安,心裏也是疑神疑鬼,想一個小姑娘哪裏會有那麽好的武功了,怎麽他就看不出來。又因被安說得灰心喪氣,坐下來吃了碗餃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吃完放下錢,回頭哪裏來哪裏去了。

此時該是子夜了,月亮早下山了,可太陽還不知在哪裏睡覺。那個四合院裏一點燈光也無,安看不清什麽,隻有靠耳朵來聽。隻聽夜行人不知怎麽開了一扇門,進屋後輕輕說了聲:“起來。”話音才落,那原來一直占據著安的耳朵的打鼾聲嘎然而止,即聽見一陣動作,而那黑衣夜行人說了聲:“不用多禮,說吧,這回如何。”安想,這黑衣人起碼不是個頭,也已經是最接近問題的核心了。

隻聽那個從濟南一路趕來的人道:“回主子,這回奴才是用上千斤炸藥把她們住的客棧整個端了。上次南京渡口一戰,奴才想不到任意的毒手有那麽厲害,所以這回不與他們正麵交鋒,炸了了事。我收買的人在邊上監視著,沒見兩人逃出來過。那客棧已成齏粉,即使是神仙也活不轉來的。”那夜行人道:“自第一次在南京失手,我這一陣一直提心吊膽,這事我暫時壓幾天,看看有沒有她們兩個女子的消息。若是兩人沒死,這幾天也應該到京城來了,你布置一下,叫大家留著個心眼。回頭我給你到上麵請功。參與的人全處理了吧?”原來夜行人還不是最後的主事人。那手下的回道:“奴才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那夜行人讚道:“好,好。這一下炸得好,多爾袞怎麽也不會想到他的小寶貝在哪裏失蹤,原因是什麽。做事情就要那麽幹淨利落,不留痕跡。你且先休息三天,回頭我給你挪個位置。”那手下的謝了送主子出門。

安跟著夜行人離開,見他進一所大宅子裏,蠟燭也不燃地睡下,這才離開,這時天邊開始顯出魚肚白。安知道自己不能投宿到任何客棧去,夜行人的手下一定會盯著這些人員流動多的地方。雖對炸她的人恨得牙癢癢的,但也知道現在不是動手報複的時候。她得等待時機找出最後的元凶。但又不知道多爾袞住在哪裏,怕就怕即使知道了也進不去,會驚動太多人,暴露形跡。這時候安心中的彷徨,真有點類似於剛與哥哥逸豪分手,來到這個世界時候差不多。幸好亂世空屋多,安聽著找沒人的房子進去隨便睡一覺。醒來便是天光大亮。

出屋看看,日頭已經西斜,原來已是下午。肚子自然是又開始鬧得歡了。安知道不能在城裏露麵,幹脆快飛天,到城外覓食。可這時間不是吃飯時候,降到一個群山環繞的荒僻小村轉了半天都沒見一個飯攤,最後無法,隻好去敲一家看上去比較整齊人家的門,拿著銀子求著人家給她做碗麵吃,又預做打算買了他們兩隻大饅頭,自己都忍不住暗笑,懷揣著幾十萬銀票,這處境怎麽會艱難到如此地步,可見錢不能當飯吃乃千古真理。

吃飽回城,安直奔城市中心。找到一片黃燦燦的宮殿,然後就在宮牆外麵逡巡。見宮外的宅子個個都規模宏大,又有重兵把守,實在看不出哪家厲害一點,象是多爾袞住的地方多一點。茫無頭緒地在空中輾轉多遍,眼看著太陽又要往山中墜去,心裏非常失落。正想著回淩晨住的地方去休息,忽見一條人影從一個大宅中飛出,隨後在屋頂上輕點著朝城外飛奔。安遠遠見此人一步跨出就是好大,想這比任意可高明多了,似乎比宋德雨現在的水平都高,想想現在反正也無事可幹,便高高飛著尾隨出去。

不多會兒,那人便三縱兩跳地到了城外,期間也有人追出來過,可都趕不上,作罷。安見那人一溜煙地往城外荒僻的地方趕,心裏覺得奇怪,不知道他要趕什麽。忽然想起任意說過,高手決鬥,常選人跡罕至之處動手,免得受人幹擾。想想傍晚將至,時間地點吻合,又有下麵的高手在,今夜一定有好戲可看,不由興奮莫名。出道以來隻被人追著殺,沒好好看過別人比拚,真不知別的江湖人是怎麽行事的。

不想那人既沒去什麽懸崖峭壁,也沒去山頂絕壑,在一個山穀裏就止了步,抬頭向天道:“安,是安嗎?我是師傅。”

聲音不大,但安聽得清清楚楚,頓時呆住了,是師傅,他怎麽會知道是自己呢?她毫不猶豫就竄下去,一頭紮進師傅懷裏,想叫聲師傅,但喉嚨怎麽也不出聲來,隻會悶頭大哭。大喇嘛抱著又瘦又黑的安也忍不住老淚縱橫,知道她一定是吃足了苦頭,也不催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讓她哭個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