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走近了看,安覺得非常失望。香繡舫雖然也是紅燈高掛,但糊燈籠的紅布已舊,看上去又舊又髒又曖昧。亂世本就人少,象這麽一條老舊繡舫更是無人造訪,一條木船懶懶地臥於岸邊,聲息都無。

兩人輕輕跳上船頭,才往裏進了兩步,就見一中年女子迎了出來,見麵笑道:“還以為是貴客上門了呢。”一邊說,一邊拿雙曆眼打量著安,心道:明明隻聽見一人上來,怎麽還有一個,難道這麽小的女孩子能有如此輕功?

任意笑道:“瞞不過師叔的耳朵。”也不替安介紹。

那師叔也是明白人,闖過三關六碼頭,什麽人沒見過,知道師侄不肯說,她也就不問隻說了句:“這位妹妹好長相。”

任意看著安道:“師叔你看,她比我小時候如何?”

那師叔也看著安道:“長相不如你,聰明多過你。”

安拍掌道:“到底是見過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人物的人,看得一點不錯。看來你的聰明也多過任姑娘。要是後麵路程與你相處,一定方便百倍。”安總不忘記揶揄任意一把。

任意柳眉一吊,正想說話,卻被她師叔搶去:“妹妹錯了,任姑娘不過是被我師姐寵得不知世故,聰明未必下於你。以後一路上麵兩人還是相互護持的好。”

安小嘴一撇,她不屑與人解釋自己有多聰明,她覺得現在已經不必要了。但挖苦任意還是必須繼續的:“你這師侄最笨莫過於不知自己之美,事事都要惡霸般地強搶強奪,殊不知她隻要眼波一掃,軟語幾句,多少人會爭先恐後把好處放於她腳下,哪裏用得著她去披頭散地與人比狠?”

那師叔“呲”地一笑,看著任意笑得跟狐狸似的。任意被她笑得沒好氣,衝安怒道:“你小孩子知道什麽,男人給你東西豈是白給的,要你拿身子去換呢。做女人的至要緊是要有骨氣,靠狐媚男人得好處是最要不得的。”

安衝她一吐舌頭:“那你怎麽解釋魅惑魔音等功夫?別告訴我你施展的時候大義凜然,目不邪視。”

“那不一樣,那功夫與拳腳刀劍的一招一式沒什麽不同。”

“不,當初何笑之如果不是被你美色所惑,哪裏會如此迷糊?即使你沒露哪怕一個小指頭,但這等行徑與賣笑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係,本質一模一樣。”

任意一怔,她從來就沒想到這一點,隻是依著師傅所說而為,雖然這個師叔常笑她迂,但被安一說她才覺得事情還真有點難解釋。側眼見師叔笑看著她,不禁冷笑道:“你高興什麽?趁願了?”

那師叔搖頭道:“師姐性格太剛,牛拉不回,她要知道點女孩子家的嫵媚,原不會落到當初一再被男人背叛的下場。沒想到她至死還不明白,還把她那一套原封不動傳授與你,你要是真聽她的,你那手魅惑工夫恐怕永無更上一層樓的日子。”

任意冷笑道:“師叔不用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你對魅惑功夫能知道多少,即使說與你聽都未必學得會。”

那師叔臉上青氣一閃而過,淡淡道:“謝謝師侄還來看我,夜深了,這裏不是你冰清玉潔的人能呆的地方,請吧。”起身揖客。

安坐著不動,道:“不客氣,這會兒恐怕誰都走不掉了。外麵來了不少高手,不知道要對付誰?”

那師叔猛一拍桌子,怒道:“我一小小鴇兒哪裏請得動諸多高手,你們快滾,不要連累我小本生意。”

任意懾神細聽,果然岸上人已成包圍之勢,而且河裏也有幾條船靠近,顯然對方出了大陣仗。風聲中,似有幾人功夫不下於她。心中略一思索,便扣起桌上一盤油炸花生米。那師叔一看忙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要想打我燈籠,現下生意難做,你打壞我的燈籠,叫我一船老小喝西北風去?”

安隻得摸出一張銀票往她桌上一拍:“拿去,買你燈籠有餘。”師叔接過一看數目,大喜,一個縱身鑽進底艙。任意冷笑一聲,玉臂一揮,花生米如天女撒花般穿壁而過,一氣便把所有燈火打滅。安知道那是要勤學苦練的真本事,忍不住叫了聲“好”。

可任意並不放過她,冷冷問道:“你一早聽見有人圍過來,為什麽一聲不啃?”

安笑嘻嘻道:“我要提醒了你,就不知道你師傅是什麽樣的人了,我喜歡聽人嘮嗑勝於逃命。好了,外麵現在已經不止妥當,應該有人出來喊話了。”

果然,話音剛落,外麵一男聲洪鍾般地大喝一聲:“任意妖女出來受死。”

黑暗中,安忽然見任意很嫵媚地笑了起來,用聲調與往日大不相同的語氣柔柔地輕聲道:“各位君子遠道而來,小妹深感榮幸,不知君子所為何來?今日大好月色,本該把酒笑談才是,哎。”這最後一聲“哎”連小小人都聽得心裏一揪,安不知道外麵眾人感覺如何。果然外麵隻聽有人喝“快掩上耳朵”的,有人破口大罵“無恥妖女”的,更有人開始高聲誦起佛號。

任意一聽,臉上變色,對安道:“你自己好自為之,今日對手點子硬得很,我恐怕對付不了。”

安冷靜地到:“他們要對付你,你如果不出去,一船人跟你遭殃,但我也不舍得你出去受死,你那麽美麗,又與我淵源太深,我少不得要幫你一個忙。你有沒有讓人一聞就昏迷或戳一針就昏的東西?我去一個一個搞倒他們。但前提是不能毒死人,殺人的事我不幹。”

任意一邊從懷裏摸出一包東西交與安,一邊依然曼聲道:“這條船上有花娘若幹,都是年青美貌,溫柔可人,遠來君子不妨上船喝上一杯,讓妹妹們唱個小曲兒作伴,可好?”說完立刻低聲對安道:“此藥隻要近人一尺撒開,吸入即倒。”

安笑道:“給我吃解藥,否則我先迷暈。”

任意一笑,忙摸出一粒小丸彈入安的嘴裏,安起身平平飛出艙門,即急升空,看得任意目瞪口呆,一時忘記使她的魅惑魔音。這也停頓,立即有一船“砰”地撞上“香繡舫”。看來對方船比較大,香繡舫被撞得一陣亂晃,艙底花娘嚇得一陣亂叫。任意忙操起桌旁隨意放的一隻琵琶,柔柔地彈唱起來,一時外麵諸人又得開始運功抵禦她的魅惑。而外麵人隻見一小小物事急騰空而起,直飛黑沉沉的夜空,但誰都沒想到是個人,還以為可能是一隻船上養的大鳥受驚飛走。

安側著耳朵,睜大眼睛細細觀察下麵包圍圈的布置,見裏麵一圈人全劍拔弩張,擺出各種各樣的架勢,似是隨時要撲上船誓死一搏。外圍人分布不多,潛伏於草叢樹梢作了望狀。中間站著幾個看上去此次圍捕主腦人物,其中一高僧不斷高誦佛號以對抗任意的魅惑魔音對武功稍遜人群的影響。安決定主要解決這個高僧。

她悄悄地先一個個把外圍放哨的人迷倒,非常滑稽,他們為避免被人察覺,個個都隱蔽得太好。所以一被悶倒,他人也無從察覺。很順利地,安就悄悄飄近中間一幫人群。眾人都麵對著河麵,誰都沒想到後麵城門失火,安已站到高僧後麵。高僧身材魁梧,安躲他後麵誰都不會想到。但是安也為難,他們幾個人站一堆,她隻要撂倒一個,其他人立即察覺,他們如果對著她潑風似的舞起刀劍,她固然是可以逃走,但原本設定一個個解決的計劃就要破產。她隻得縮在高僧陰影下慢慢尋找時機。

安聽得他們說話。

“任意手上血債累累,這回大家齊心協力,務必不能放過她。”

“是,安大鷹,何笑之,還有我徒弟黃大塊,個個都是響當當的好漢子,今日務要請各位替我做主。”

“可是這女子擅長用毒,連飛鷹盟安盟主都喪於她手下,今日她要不出船相拚,我們還真不容易對付她。”

“老弟忒是好心,這船上不過也是一幫下三流,我看任意那妖女妄圖挾那幫妓女為質與我們對峙,我看也不用太有顧忌,拿大船撞沉了那花船是正經。另外安排好手水下活捉,諒她一女子未必水下功夫也拿得出手。”

“這也是辦法,總不成我們一直這麽對峙著,天亮了,人來人往更不容易。我們盡可以多派幾個人手下水,能救幾個妓女就是幾個。”

“不可,,這群妓女小時也是好人家子女,他們何嚐願意做那醃臢營生,怎麽都是一條命,誰也輕賤不得,我們都是俠義道上的人,不好罰一惡人,自己卻連帶害死其他無辜。”

安聽得出這是她藏身的和尚說的話,覺得非常中聽,又兼心裏正想不出怎麽一舉迷昏這幫高手的招數,決定孤注一擲,另辟徯徑。她從和尚身後微微探出身來道:“你們可能有誤會。”

眾人都是高手,冷不丁地忽聽見一小姑娘說話,找了一下才看見是藏在和尚後麵,其中有人就疑問:“原來是大師帶來的,前兒怎麽沒見?”

和尚回頭看看不認識這小姑娘,心中也是疑問重重,最疑惑的是她什麽時候掩到身後的,怎麽一點都沒感覺到,她要是在後麵捅一刀,在場一定有人要斃命,所以想想這女孩子應該無害。於是他和藹地問:“小姑娘,你知道任意其人?”

安滑開一段距離,免得被他們臨時起意給抓住,這才大聲道:“據我親眼所見,栽到任意名下的死人很多不是她殺的,比如安大鷹,我是親眼見他與六人在雪地搏殺,最後死於一他的老熟人之手。何笑之也不是她所殺,那時候她正中毒,自顧不暇,殺他的另有其人,至於黃大塊,這種蠻漢死於他人之手是遲早的事,很諷刺的是,他死於兩個十歲左右小兒之手,兩小兒手掌相疊都不如他的厚。”

“小孩子口說無憑,想為任意妖女開脫嗎?”

安聽那人聲音,知道他是黃大塊師傅,便道:“任意欠我一條人命,我正細細問她索討,不過今天替她出頭,隻是不想讓她盡得殺死高人之功,讓她萬一今日得以脫身,以後江湖上人見人怕,聞風喪膽,這是我最最不願看到的,她可不配。”

任意剛剛與和尚以內力聲對抗,早已精疲力竭,見和尚停住不說,忙抓緊時機吐納運功,以備後麵更嚴峻的爭鬥。她可不敢輕易相信安可以幫她解決這個燃眉之急。現下聽安居然現身說話,而且說的又甚是孩子氣,任意知道這統共不是她的說話方式,忍不住注意著側耳傾聽。聽安說完這幾句,忍不住莞爾。

眾人被這女孩子的話搞得有點拿不下主意,不知該不該信她。有人斥道:“別人不說,就你說的那三人大家都知道是任意所殺,難道還有虛假?安盟主的死更是為其盟中弟兄所親見,憑你黃口小童一席話就能改變得了事實?”

安冷笑道:“別人怎麽死在任意手裏的我還真不知道,但這三人是怎麽死的我卻都是親眼看見。按時間來看,最先的是黃大塊。這笨蛋居然敢入滿清皇宮行刺,畫像貼滿要塞路口之時獨自在京郊喝酒,被兩小兒在菜裏下藥麻翻送官,雖然飛鷹盟的人去救過他,但沒救出,說實話,他現在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會落到任意的手裏。不過他要落任意手裏,倒也不枉冠個俠士之名了,偏他死得甚是窩囊,至今可能都不知道是誰活捉了他。”

那黃大塊的師傅越眾而出,擰拳似要衝出來殺人,被和尚攔住,勸道:“你先聽小姑娘說完。”圍攻的幾條船上諸人見事情有變,便收船不撞,靜以待變。和尚問:“那麽小施主可否說出抓黃大塊之人?另外也請告知殺安盟主與何笑之的凶手。”

安笑道:“聽大師傅這麽說,應該是相信我說的話了。我想說的是,黃大塊之事,完全是兩國恩怨,與個人無關。即使不是那兩小兒出手,他往下走,還是會有滿人出手殺他,怪隻怪他頭腦欠佳,又不知跟住師叔,與何笑之失散。大師傅說我說的可是?”

和尚說了聲“善哉”,緩緩道:“小施主前一段言之有理,但人笨不是可以被人殺戮的理由,後麵一段說得大錯特錯。”

安笑道:“大師傅慈悲心腸,想的自然與我們凡夫俗子不同。但我怕是黃大塊泉下有知,聽到我這段話,一定用心領會,拚著不喝孟婆湯,以保下世受用的。至於何笑之,更是一段笑話。此人不知怎麽迷上任意的美貌,居然失心瘋作到滿人王府去取給任意治病的引子,王府豈是那麽容易闖入的,自然隻有一個死字,所以他的死是自討的。”

安才說完,和尚冷不防問了一連串問題:“何笑之去的是睿親王府?找的人是個叫安的小姑娘?你就是安?”

安暗暗提著勁準備好了落跑,但嘴裏是絕不會露出來的。“大師傅猜得一絲不差,明人不打誑語,我就是安。”

“聽說你被任意藥倒,差點送命,怎麽現在幫她說話?”問話的是其中一個俠客。

安施施然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是任意無意中毒到的,但也是她壞心不施援手害我差點致死的,所以我與她沒完。但這三人不是任意殺的,我也不想你們誤會她有那麽大本事,所以一定要跳出來澄清事實。前麵黃大塊之死是兩國交戰的犧牲品,後麵何笑之是咎由自取,所以黃大塊的師傅應該沒什麽話好說。”

“就憑你三言兩語我們就該相信你?”黃大塊師傅不以為然。這幫俠士是他求爹爹告奶奶挨了多少麵子才請來的,如今被安這麽一說,似乎事情將就此了結。他大不甘心。“那麽你說安盟主是如何死的不會也與任意無關吧?”

安冷笑到:“安大鷹迷戀任意,不顧兩國相爭,竟然給我送衣送物竭力討好,以換得我幫助他給任意請出花春花治病,很沒節氣,我最看不慣這種沒立場的孬種,所以他被殺我大聲叫好,說什麽也不會透露是誰殺的他,但可以告訴你們,不是任意。任意當時七病八癆,走路都要人背,很沒力氣殺人,何況以安大鷹的功夫,也不會中她的毒。”

這一席話說得眾人麵麵相覷,又一次不知道信她還是不信。紛紛把目光投向飛鷹盟杭州堂主。那杭州堂主一邊震驚於安對任意殺安大鷹這個事實的否認,一邊羞愧於安對安大鷹媚敵行徑的描述,見眾人一齊把目光投向他,不由尷尬地道:“安盟主之亡現場有盟中兄弟作證,你有何證據說安盟主不是任意所殺?”

安微笑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說出證據勢必牽涉到幾個我認為還可以的好漢子,所以我是怎麽也不會說的。話說到這兒,我不妨再承認一點,黃大塊是我施計活捉的,你們如果有怨氣,可以衝著我來。”

這時其中一人嚷道:“不錯,我當日打聽到有一個江湖人士被捉進韃子王府,說是兩個孩子幹的,我當時沒把這與黃大塊遇難聯係起來。不過,不管怎麽說,如今既然是你自己承認殺人,而且我聽說安是韃子睿親王第一親信,我勸你還是自己束手就擒吧,免得我們出手,難免有所傷害。”

安一笑:“我既然能不被你們察覺地接近你,以為就不能逃脫嗎?不過我奉勸你們,你們幾個放哨了望的都已被我毒倒,那藥是我從任意囊中偷得,不知是什麽藥性,解藥在任意手上,你們可要善待於她,哈哈。”邊說邊飛身而起。

安正得意地洋洋而走,忽然隻覺一股大力把她往下抓,她抵不住倒回幾步,心裏大驚,再不敢大意,略一計算,幹脆借力在空中滑條弧線,疾飛向蒼茫夜空,這一手讓所有人射出的暗器落了個空,驚得眾人目瞪口呆,望著茫茫夜空矯舌難下。有人輕呼:“老天,這還是人嗎?這究竟是人是仙?”

和尚歎道:“當今世上逃得過老納這手擒龍爪的可能隻有這個小姑娘了,韃子陣營有這等好手,真是可慮。不過我相信她的話,大家看呢?她如果有心作惡,早在躲我們身後的時候就可以出手相害,以她這身手無有不克的。她沒有理由冒險來說通謊話。”

黃大塊師傅一看德高望重的和尚這麽說,急了,忙道:“可能她與任意是一路貨色,為救她脫身才這麽做的。”

和尚對著遙遠的夜空揚聲道:“安這小施主有聰明有智慧,心地看來也不惡,又頗有主見,如果好好運用,心存善念,往後造福千萬黎民也未可知。”

安在空中劃了一圈又回來高高踞於眾人頭頂,聽和尚此說,知道是故意說給她聽,便在上麵朗聲到:“謹受大師傅教誨。我會盡力。敢問大師傅法號?”

和尚抬頭,見茫茫夜空中有一小小黑影停在頭頂,心裏不解她這是怎麽做到的,心中好生佩服。也朗聲道:“老納乃少林寺慧覺,小施主有空可以來鄙寺一坐,老納當香茶相待。”

安見老和尚這麽重視她,忙謝道:“謝大師傅相邀,我會跟我師傅一起前往拜見的。”

慧覺回對眾人道:“散了圍吧,放任意走。”

安不知道,慧覺乃是少林方丈,隱隱有中原武林之的意思,所以他一言既出,眾人無不尊從。任意得脫困厄,忙交出解藥足便走,也顧不上去想與安會不會失散,以後怎麽見多爾袞之類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