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當兒,誰會閑著?誰敢閑著?”

這話是莊太後這幾天的口頭禪。清早起床、洗漱、梳頭時間,她也一刻不閑著,叫蘇茉兒整理匯集前線消息說給她聽。這天,蘇茉兒進來得稍晚,一來就歡呼道:“太後大喜,太後大喜,阿勇飛鴿傳書說前方已經攻入北京城,就是前天的事兒,五月二日,真是吉祥如意的一天啊。”

“給我瞧瞧。”莊太後搶過小紙條,雖然隻幾個字,但她卻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才道:“漢人中聰明人多啊,要不是用洪承籌那五條意見,我看進京未必有那麽順利。這多爾袞也會用人,竟然會一字不改地采納一個漢人叛將的建議,此人之氣度魄力,在中原做個皇帝也是綽綽有餘。真不知道他打下京城,今後會怎麽處置我們娘兒倆。”

“是啊,他現在擁兵自重,八旗裏麵十成倒有七成已經成了他的心腹,這一下他率部進京,恐怕漢人天下隻知有睿清王,不知有大清天子了。”蘇茉兒天天看邸報,心裏一直抹不去這個陰影。

莊太後不語,慢條斯理地調著胭脂,把它們在手上勻開,先拍到一張洗綿紙上,然後才對著銅鏡勻到雙頰。再轉會頭衝蘇茉兒一挑眉,兩人心意相通,蘇茉兒細一端詳,點頭道:“可以的。”

莊太後這才說話:“漢人這方麵可沒咱們滿人那麽容易糊弄,他們對什麽正統啊,君君臣臣啊可講究得很,誰敢篡位自己當皇帝,即使他功勞再大,漢人也都不會服。所以啊,這多爾袞自己在一步步地給自己下套,漢人豈是那麽好用的?漢人是雙刃劍,他可以幫多爾袞建大功立大業笑傲天下,也可以是他做君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但是他沒話好說,是他自己扶持的漢人呢,哼。”

蘇茉兒知道,在這種運籌帷幄上麵,自己是拍馬都追不上莊太後的。所以還是仔細聆聽別插嘴的好。

“不過我們也不能太被動等著他多爾袞調排我們。你等一下給阿勇個密件,叫他鼓動著那些老頑固們給多爾袞找點兒麻煩。看他多爾袞一向有放眼中原的意思,這回既是這麽順利地拿下北京,肯定立刻就會打逐鹿天下的心思。但是我們很多旗人打的是進中原撈一票就退回享福的主意,你得叫阿勇暗中鼓動鼓動他們的思鄉情緒,讓他們到多爾袞那裏去鬧事。”

“太後這是想叫他們逼多爾袞裹足不前?那不是把打下的地盤白白拱手送還給漢人嗎?”蘇茉兒不解。

“你想想多爾袞進了中原,猶如放虎歸山,驅龍歸海,他還舍得回來嗎?他打的什麽主意我不問也知道,想把我們安在沈陽,他天高皇帝遠,自己在中原做他的實際皇帝。我怎麽能遂了他的願任他獨大至不可收拾?說不得,我隻好拖拖他的後腿,讓那些勢力不小的老頑固鬧鬧事,讓他明白明白,咱滿清的皇帝在哪裏,故鄉就在哪裏,人心就在哪裏。別想輕易撇開我們。他若想在北京活安穩了,我非叫他把我們娘兒幾個全接去才罷。”

蘇茉兒有點不以為然,她心裏覺得人家在外麵博命,她(,)

們在家裏拖後腿,這做法說出去有點很不光明正大。

莊太後抬眼見她神色不豫,知道她在想什麽。要換別人,她也沒心思搭理,但這蘇茉兒不同,兩人名為主仆,可實是親如姐妹,什麽話都明說的。所以她解釋道:“你性子直,但這麽多年在宮裏過活,你還沒看明白這一點嗎?我們這種身份的人除了拚死保住自己的地位外,沒其他路可以走。失去地位,對平民來說不過是日子過差點,但對我們來說,失去這位置便成了新當權人的心頭刺,為怕我們哪一天鹹魚翻身,他們必定是會使出最卑鄙手段置我們於死地的。這種勾心鬥角無所謂正義公理,誰話說得響,公理就倒向誰一邊,古往今來的曆史,寫得出那些桌麵下的交易嗎?所以,我這麽做,說白了,就是趁他多爾袞忙碌大意的時候給自己掙個說話的機會,給我們娘幾個掙條活命的路子,說穿了,其實是卑微異常的啊。”

蘇茉兒聽她一席掏心窩子的話,很是羞愧,想到跟著莊太後進宮後幾起幾落,受的苦楚,忍不住眼淚一顆顆地落了下來。她哽咽道:“太後,我知道錯了,我這就去給阿勇寫信把您的意思告訴他。”

莊太後抵著蘇茉兒的手道:“你啊,這麽大人還哭鼻子,我有怪過你嗎?你雖然與我同進退,但切身感受總不如我深,想不到那一點也是必然的,難過什麽。”莊太後笑笑岔開話題:“對了,前兒範先生寫信捎來的幾本漢人的書福臨在看嗎?”

蘇茉兒忙抹淚回道:“皇上勤快得很,這都已經把幾篇東西粗粗全看完了,正聽範先生指的那個夫子細講呢。我等下寫完信過去瞧瞧,都到什麽進度了。”

莊太後想了想道:“這樣吧,你先把福臨和他那個夫子一起叫到我這兒來,我想聽聽這些書究竟說些什麽。你寫完信也過來聽聽。漢人的東西我們未必要學,但既然要統治中原,還是應該知道一點兒。”

等蘇茉兒辦完事情回來的時候,卻見屋裏隻有莊太後和福臨兩人,連幾個宮女都被譴到外麵侯著。蘇茉兒一時不知道該進該退,幸好裏麵莊太後看見,叫了聲:“蘇茉兒嗎?你進來。”

蘇茉兒進去,見福臨正伏案作文,心中不解,又看看莊太後,見她一臉似笑非笑,便輕聲問道:“怎麽回事?”

莊太後“哼”了一聲,笑道:“個個都不是好東西,沒一盞省油的燈。”

蘇茉兒不解,問道:“不就是北宋司馬光的幾篇文章嗎?沒什麽意思的吧?”

“還沒意思!我要不聽夫子前後講解,不知道那段曆史,還真以為沒什麽意思。三篇文章,一篇是&1t;上皇太後疏>

,大意是說皇太後不是攬權,垂簾聽政是因為體諒皇帝身體不好,兩人之間無政權爭奪之事。一篇是&1t;上皇帝疏>

,這篇雖然大段講的是為君之道,可我看範老夫子想讓我們知道的是要他母慈子孝那一節。再一篇是&1t;上兩宮疏>

,看來矛盾激化,他沒辦法一個個勸,隻好兩邊一起來了。不錯,司馬光深通經史,三篇疏文做的又圓通又有理有節,不愧是一代名臣。蘇茉兒啊,你沒看出來嗎?範夫子沒有明說,但那三篇文章來得恰到時候,我能不心領神會嗎?他這是想以北宋皇帝和皇太後的關係,來暗喻如今我們皇帝和多爾袞的關係。說白了,他明是叫皇帝看那三篇文章,暗是叫我做個表態。”

蘇茉兒看著福臨苦著臉想著怎麽寫的樣子,問道:“那太後現在叫皇上寫的就是這個表態了?”

莊太後點頭道:“我沒法不表態。但也沒法自己表態。所以我叫福臨給他寫篇讀後心得去,也算是我表的一個態,這點大家心知肚明。這個漢臣可說是我朝最睿智的一個人,他如今對多爾袞的影響不可小估,我們四月份那時進軍中原去的大思路都是他提出來的,我看後麵多爾袞的行動都脫不了那幾點的範疇。所以我們更要讓他心中根深蒂固的漢人君君臣臣之道為我們所用。我的表態是要讓他知道,我們娘兒兩是有胸懷,知感恩的人,而皇帝雖然年幼,卻是天縱英明,當然也是他教導有方,一方麵滿足他身為帝師的榮光,另一方麵打消他傾向多爾袞還是傾向皇帝的疑慮,以後一門心思助福臨坐穩江山,遏製多爾袞的野心。如果朝庭還設在沈陽的話,他的影響力我原不必去理睬,但設在北京就不同了,那裏漢人多,範文程可以起的輿論支持也大,多爾袞怎麽也不能忽視這一點的。所以,你說我能不有所表示嗎?”

蘇茉爾歎服。真想不到幾本書裏麵有那麽多的隱含的意思在裏麵,如果換個人當太後,可真不敢想皇上未來的位置會如何了。想起兩人進宮時候,莊太後那時還是個十三歲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十幾年滄桑,雖然她的臉還是光滑如昔,真不知她的心如今是怎樣的。但她相信,無論如何,莊太後是永遠不會服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