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山村野店,又逢兵荒馬亂之時,難得有今日這樣客人坐滿三桌的時候。可惜買不到新鮮豬肉,好在客人也不計較,於是老板笑嘻嘻地哼著小曲兒趴雞籠裏抓了隻肥母雞跑後園殺雞拔毛。老板娘早眼明手快地炒了個青椒臘肉絲,分三盤端到三個桌上。樂嗬嗬地一扭身又燙了一壺燒酒送到兩個轎夫桌上。

靠東窗那張八仙桌旁坐了一男兩女,其中一白衣如雪,腰上係了條鵝黃帶子的女子正是任意,打橫坐的當然是她阿弟,另一女子長得濃眉大眼,正與阿弟雙手比劃著說得高興。任意看著她夾塊臘肉比畫著要阿弟吃,心想要阿弟穿上規矩衣服她都費了三年口舌才好,勸阿弟吃熟肉的努力她早在幾年前就放棄了,她一才認識幾天的女子能變出什

麽花樣來呢?

與這女孩相遇說來也是緣分,前兩天她正爬在大樹上麵掏鳥蛋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了一隻,正好被阿弟接著。阿弟看著好玩把鋼叉一扔也爬將上去一起掏,下來兩人就成了對眼的朋友。任意見女孩子如此對阿弟胃口,心裏也是喜歡,難得有遇到一個阿弟一眼就喜歡上的人,心裏便留意起來。

不曾想那女孩子一副聰明機靈相,竟然也是個啞巴,任意心裏叫了聲“可惜”,又為阿弟叫了聲“正好”。於是接下來問名字就費勁了。女孩子看來是個野丫頭,不識字,見任意問她名字,她便手一舉,給任意看手裏的蛋。任意狐疑再三,覺得她不是沒聽懂或者說是捉弄她,便順著她指點問:“你叫蛋兒?蛋蛋?還是鳥蛋?”

女孩搖頭否認,衝著一隻跑過的母雞雙指一圈裝了個雞蛋的手勢,又指著自己伸出舌頭眯細大眼很不屑地小指頭一伸,任意略微一怔這才恍然大悟,笑道:“你叫小蛋?”

女孩開心地撲上來就給她一個大擁抱,雖然夾著股汗臭,但任意一點不排斥,反覺得這女孩子可愛得很。而小蛋與阿弟“說話”反而方便得多,兩人指手畫腳地談得熱火朝天,他們要離開她也不舍,最後思量再三,衝園後麵她父母墳墓磕了幾個頭也跟了上來。任意並不反對,她很喜歡阿弟有了這麽個投機的好伴。

小蛋全無武功底子,但山上山下跑慣了,身手靈活得很,人也聰明。幾天下來,有阿弟耐心教著,她已經粗粗會了幾式招數,即使摔得鼻青臉腫地,也開心得樂哈哈的。唯有見阿弟吃生肉非常不慣,看了就嘔,害得阿弟隻能遠遠避開了去吃,吃完還非得全身洗淨這才可以回來。兩人都無機心,好便好了,這兩天走路都拉著手,非常親密。令任意看了老是想起多爾袞對她說的那句“過來”,現在她做夢都是那兩個字。

任意看著阿弟麵對蠟肉的窘樣真覺得有趣,忽然聞到哪裏傳來一股“七步穿腸”毒的氣味。這種味道換了旁人或許還以為是什麽甜香,但聞到使毒高手的任意鼻子裏,當然是當小菜一碟來看。當下她不動聲色地周遭一瞥,見香味來自西窗一個中年美婦,看她嬌怯怯的樣子似是不會功夫,不知她是從哪裏得來這麽種江湖人避之不迭的毒藥的。

任意見她把“七步穿腸”倒進自己麵前的茶杯裏,一臉愁苦地端起又放下,眼淚一滴滴地全落在杯子裏。任意想回頭告訴阿弟,忽驚見阿弟正把那塊臘肉咬進嘴裏,也是愁著眉目地咀嚼。不由欣喜地看了小蛋一眼,見她也是高興得直拍手。阿弟見兩人都那麽高興,隻得硬著頭皮吃下他平生第一塊熟肉,下去後一回味,覺得也不那麽作嘔,又想著要讓小蛋高興,便伸指又拈了塊來吃,看得任意和小蛋都欣喜若狂。為分散他吃不喜歡東西的惡感,任意順便輕輕告訴他西窗那女子的事。阿弟隻是淡淡看了那女子一眼,這種生生死死他見多了,他並不怎麽放在心上。旁邊的小蛋一聽卻急了,扭頭看看任意又看看那婦人,終於按捺不住跳將起來,跑去那桌一手搶過正舉到嘴邊的杯子隔窗扔了出去。那婦人一驚,怔怔看了她指手畫腳氣憤地指責她了好久,忽然“哇”地一聲趴在桌上大哭。

小蛋天性淳樸,見這架勢,頓時不知所措,跑來想拉阿弟幫忙,阿弟要他殺個人是小菜一碟,但這種勸人不哭的事情卻是從沒幹過,又不願意拂逆小蛋的意思,隻得把任意往西窗拉。任意笑罵了句“頭痛,煩得很”,但眼見阿弟已離不開小蛋,為他著想,隻得破天荒幹那與人為善的婆媽事。

走近那哭得傷心的婦人,任意也不知道從何勸起,再看看與她同來的兩個轎夫,也是一臉驚異束手無策的樣子,任意頭都大了。自小至今,她隻知道快意恩仇,喜歡了,千依百順,不喜歡了,拔刀相見,所以才會一把火燒了花春花的盤絲穀。她從不知道人為什麽要自殺,這種對不起自己的事情她是說什麽都想不出來有什麽理由去做一做的。反正想不出辦法,她也隻有執住那婦人的手握著,但不知道怎麽開口說。

這婦人正是素馨。她如今大仇得報,又幫著宋德雨登上盟主寶座,心事已了,想著自己已經很不清白,怎麽也配不上德雨哥,早萬念俱灰,來武昌前就已打好了一死了之的主意。但一想到德雨哥臨別那番情真意切的話,又柔腸百結,死不下手,心中反反複複,眼裏珠淚如雨。現下毒藥被人奪去,頓覺這麽多年來所受委屈全部湧上心頭,索性放開了架子,稀裏嘩拉哭個痛快。

悲苦中感到有隻柔滑小手輕輕握住她的,靜靜地陪著她哭,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但傷痕累累的一顆心卻奇跡般地溫暖了很多。慢慢收住哭聲,抬頭見是一眉目如畫的女子正凝神看著她,心中好生感激。任意見她不哭,便稍稍使勁握了下她的手,便含笑起身要走,素馨忙哽咽著道:“多謝妹子,我,我再不會了。”

任意知道她說的不會是什麽意思,也不回答,衝她笑了笑就回座去。小蛋卻是非常高興,滿意地拉著阿弟的手回座。素馨很感激任意,這當兒她如果盯著追問這追問那的,她倒反而為難,不知道怎麽啟齒。反是任意歪打正著地隻是握著她的手,讓她心中溫暖,死誌悄然消失。當然的,心裏對任意也是好感萬分。

恰好這桌白宰雞上桌,任意本就沒想居功,管自己吃飯,好在雞肥急切難蒸透,兩隻雞腿裏麵還血水橫流,正好讓小蛋拿來塞給阿弟吃。這等半生不熟的東西正好是兩方各退一步皆大歡喜的結果,於是阿弟開始了吃煮食的嶄新日子。

兩根雞腿下肚,尤嫌不足,阿弟隻得讓任意叫再殺隻雞蒸半熟了來吃。正等間,阿弟忽聞有小隊人馬各從路兩頭趕來,便與任意打了個招呼。任意雖然武功不下於阿弟,但阿弟從小被拋在山野跟野獸一起長大,聽風辯音工夫自然高人一等,過得一會兒任意才聽到,笑道:“一邊的人全是有點功夫的,另一邊的有點雜,嗯,不會是冷家兄弟一個回一個迎剛好在這兒遇到吧,這倒有點麻煩了,待會兒得多對付幾個人。”

阿弟點點頭,見小蛋不明白,便簡單告訴她前兒任意親去探了人家的底子。原來那晚夜闖武昌堂的正是任意,她本來不過是路過好奇飛鷹盟聚什麽會,不想卻意外得到安的消息,於是大喜之下對飛鷹盟也失了興趣,回客棧一早拉了阿弟小蛋就走,預備中途攔住冷清秋奪人。想到憑安就可以如願見到多爾袞,她心裏有喜有憂,不知道多爾袞見了她會作何表示,這幾天她心裏不知預設了多少個見麵場景,心中又亂又憧憬。隨著人聲的漸漸接近,她一張悄臉也是陰晴無常,看得旁邊的阿弟忐忑不安起來,不知道來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可以讓一向鎮定應敵的任意神色大變。

先到的是那隊有點雜的。任意冷眼看去,見幾個勁裝武人擁著兩個孩子,男孩一身錦衣,大約十五六歲年紀,長得文采輝煌,氣勢不凡,可能就是所說的朱家公子了,難得的是他處於冷清秋脅迫之下尤能保持如此從容不迫的風度,小小年紀看來是不可小覷了。被他抱下車來的小姑娘一臉黃瘦,頭稀稀拉拉,下車後走路輕飄飄的,似是有病,隻得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可不是安是誰。

任意一向不會內疚,但見了安那模樣卻擔心非常,知道她現在這樣狀態就是她任意所致,把這樣的安領到多爾袞麵前去,不問可知她結局如何了。忍不住地皺起了眉頭。

先有個飛鷹盟弟子進店探查一番,見沒啥閑人,才讓安他們兩個進來。安進門一看阿弟也在,猜想旁邊那個美貌女子一定就是把她害成這樣的任意了,心裏一驚,不知道他們在這兒是為什麽而來,究竟會生出什麽枝節。旁邊的朱家公子明顯覺察得出她的手緊了緊,也順著她眼光往任意這邊看,但他沒什麽武功,自然看不出什麽花頭,不過也是懾起了心神,拉安坐於西窗素馨旁邊一桌。

冷清秋最後進來,見任意宛然在目,大吃一驚,但這時退走已是不可能。而且江湖上人最講究的是頭可斷血可流,縮頭烏龜決不做。隻得硬著頭皮進門,來到安這邊一桌,卻又驚奇地現安盟主夫人也在,兩眼顯然是剛哭過還紅腫著,冷清秋想當然地認為她是心傷安盟主之死。當下率盟下弟子大禮見過。

安對著素馨上下一打量,冷笑道:“這麽好看的一位夫人,真沒想到你們安盟主貪心不足,還要去倒貼任意這魔頭的冷屁股,這種人,嘿嘿,活得稀裏糊塗,我看死得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素馨在心裏叫了聲“說得好”,但臉上自然不能表露出來,為怕這個小姑娘吃苦頭,忙道:“小妹妹別管大人的事,快去後麵洗洗手等吃飯。”

安自然不會照她的做,但對她的心思還是猜到幾分,惟是不知道她怎麽肯幫那個忙。但安很清楚,被飛鷹盟挾持,最終一定是拿她與多爾袞談條件,她很不想做人質,但目下身體虛弱,又逃不走,隻得乖乖跟著。如今見到任意在座,她眼睛骨碌一轉,頓時有了挑撥鷸蚌相爭,她漁翁得利的主意,見素馨與她說話,她故意裝傻道:“夫人你有所不知,你家安盟主拋下你去追的就是南窗那邊坐著的任意姑娘。而且你別看現在這位冷清秋大護盟對你恭恭敬敬的似乎很老實,當初他那兩兄弟可是安盟主追任意姑娘最得力的幫手,千方百計地想法兒討好任姑娘。要不我怎麽會認識他呢?”

一席話說得冷清秋尷尬萬分,但當著夫人麵又不便作,隻得瞪眼瞅著安生氣。素馨雖然對安大鷹四處拈花惹草不以為意,但還是忍不住又看了眼任意,笑道:“任姑娘美麗大方,心地善良,任誰見了都會喜歡的,這不奇怪。”

安一聽反而與冷清秋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以然。那邊的阿弟更是忍笑不住,一口雞湯全噴到地上,說任意美麗大方沒錯,但說什麽也是與心地善良搭不上一絲小邊的。任意自己也忍俊不禁,莞而一笑。店內氣氛倒是一下鬆懈不少。

但好氣氛持續不長,冷劍秋率眾到來,使店內兩方頓時涇渭分明,劍拔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