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四月的武昌,已經有點夏天的燠熱。一行人從珞迦山下官道過來,見前麵有棵華蓋般的老大烏桕,匝下的濃蔭看得人心裏都會冒出絲絲涼意來。旁邊一人叫道:“宋大哥,我們在這兒喝口水歇歇如何?這都走了連三天了,人熬得住,總得讓馬歇歇吧?”說話之人正是飛鷹盟太原堂堂主龐矮虎。

宋副盟主宋德雨手搭涼棚往前路看了看,道:“都已經到珞迦山了,再趕一趕就是黃鶴樓。弟兄們不要泄氣,到得黃鶴樓,大哥請你們吃武昌魚。”

眾人歡呼一聲,繼續催馬趕路。可宋德雨心中卻有陰影覆蓋,他招手讓冷劍秋過來,問道:“你弟弟那邊有消息傳過來嗎?”

冷劍秋搖頭道:“消息是有過來,可是他說找的人家已經被李闖殘部所毀,現在剛現小王爺的一絲線索。線索據說絕對可靠,小王爺正領著家將逃來武昌,我兄弟說他已經率盟中好手一路盯來,務必近日趕到。”

宋德雨撚須沉吟道:“你到黃鶴樓後立刻飛鴿傳書,叫你兄弟務必快馬加鞭,找到朱小王爺,而且絕對不能讓武昌堂的人探到任何風聲。”他想了想,有道:“再有,龐矮虎這人黃湯下去就管不住這張臭嘴,你相機行事,務必不能讓去年底那件事情露出半點風聲。這關係到你我,還有你兄弟,龐矮虎,和錦州堂,燕山堂,洛陽堂等半數盟中兄弟的身家性命。千萬要小心加小心。”

冷劍秋肅然拱手道:“宋大哥放心,我冷家兄弟的性命是你設法救下來的,這輩子惟大哥馬是瞻。”

飛鷹盟為前盟主安大鷹一手所創,盟眾遍布全國,下設太原、錦州、燕山、洛陽、武昌、杭州、重慶、廣州等八個堂口,由左右兩大護盟穿梭聯絡。如今盟主之位虛設,由宋德雨暫時掌管全局。眾人雖然目下相安無事,但內部已是暗濤洶湧,隱隱已成南北夾峙之勢,今日黃鶴樓頭相會,便是為著解決這個紛爭而來。

夕陽西下,本是文人墨客在黃鶴樓頭披襟迎風,看暮雲飛渡,大江東去的大好時光,可如今樓頭的一幹武人個個心事重重,況且在他們眼中,這等水天交際的風景,還不如一招盟主絕學“鷹擊九天”來的眩目。樓上諸堂堂主,副堂主眼下正凝神屏息看著左護盟冷劍秋模擬著先盟主的成名絕招“鷹擊九天”,反不如樓下小兄弟們難得相見,呼朋喚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來得熱鬧盡興。

冷劍秋一圈下來,沉腰站定,周圍的人都默然無言。半晌,才聽宋德雨道:“我知道大家都看出來了,冷兄弟‘鷹擊九天’的招式是貌似神不似,畫皮畫不了骨,但這已是我們能做到的極限了。宋盟主去的突然,正當盛年時候,他還沒來得及考慮到留幾個傳人下來。冷家兄弟是我們盟中得盟主指點最多的人,再加上我平時和盟主略有切磋,三下合起來才有今天這九式,當然也隻能領個意思,要想有盟主那般的龍馬神威,那是不可能的了。”

因樓上的動靜,下麵低幾級的盟眾也悄悄走上來,圍站在四周。

武昌堂主適時打個哈哈:“來,大家難得聚到我武昌堂的地盤上來,一定要盡情享受了我們這兒黃鶴樓頂尖兒的茶酒飯菜,吃了後我們堂裏還另外備得充足水酒,沒有什麽外人在,大家可以盡興把酒敘話。”這一說才把大家從沉悶中拉將出來,想到這兒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議事什麽的確實不大方便。這才動筷飛盞,享受黃鶴樓大師傅專烹的精致美食。偶爾也有聞得黃鶴樓大名的人百忙之中往黑沉沉的江麵瞟上兩眼,見也看不出什麽的,就便轉回目光了。

一行人酒足飯飽,回到武昌堂敘話。宋德雨進門便動手解下一直背在身上的一個紅布包袱,雙手恭恭敬敬地捧出一塊木牌放到中央供桌上,肅然道:“剛才黃鶴樓不方便,大家洗個手,這都來見過盟主吧。”

眾人依次拜過,鬧哄哄完畢,廣州堂主馬三略拍案道:“去年底小弟病得死去活來,正好沒趕上盟主大殮,派來回去的兄弟又說不清楚,眾位兄弟不要怪罪,這件事如骨鯁在喉,兄弟我非好好搞清楚不可。回去也好向全堂弟子有個交代。”

宋德雨讚同道:“馬兄弟說得不錯,盟主去世這件事非同小可,務必搞個水落石出不可。當時在場的當事人人除右護盟冷清秋外都在這裏,馬兄弟可以隨便問。”

馬三略也不客氣,拍案叫了聲“好”,取過茶水一飲而盡,直截了當問道:“請問,我們盟主去關外究竟是幹什麽去?”

宋德雨尷尬地四周看了看,道:“這件事說出來有點——不過也沒什麽,大英雄好漢子敢愛敢恨,也是不失咱們豪傑本色。盟主去年初遇見受傷的雪蛛毒仙任意,並出手以自己多年功力為之運功逼毒,使得任意得以擺脫危境,有時間可以遍訪天下神醫療傷。而我們盟主也因此情根深種。”

馬三略一聽忙道:“宋大哥,這個地方長話短說,一筆帶過吧。”

宋德雨道:“馬兄弟有所不知,這一節與盟主去世大有幹聯,若不說出這一段,後麵盟主的遭遇也會看上去很不可思議。所以為真實計,馬兄弟還是忍一忍聽我說下去的好。如果我說的有什麽不對,還請在場幾位知情的弟兄指點。”宋德雨喝口水繼續講下去,“那個任意不知從哪裏探聽到韃子王爺多爾袞府裏有個女孩子,是國醫神手萬人屠花春花的好友,由那女孩出麵,久不理江湖閑事的花春花一定會答應出手給她治療。於是她就帶著她的阿弟一起遠赴關外,我們盟主知道後也跟了過去,住在錦州堂安排的地方。”

馬三略彈著桌子道:“我們盟主一向是有情有義的人,這麽跟過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象旁邊龐矮虎卻大搖其頭,插話道:“為個娘兒們如此興師動眾,我看有點不值。”

馬三略冷笑道:“值不值盟主心中自有分教,未必你就比盟主高明。”

龐矮虎拍桌喝道:“馬堂主你現在空口說白話好不輕鬆,那些幫盟主打探任意消息,跟蹤任意的弟兄都是錦州堂主臨時從抵禦韃子入侵的戰場上麵拉下來的,他們本可以在前線多殺幾條韃子狗命,如今卻要奉命去做這等膩膩歪歪營生。馬堂主你不用瞪我,我當初也是這麽直接說盟主的。”

宋德雨一見龐矮虎情緒有點失控,忙向冷劍秋使個顏色。冷劍秋會意,伸手搭著龐矮虎的肩膀道:“龐哥,算了,算了,盟主他老人家都已大去了,還說這些幹嗎?咱們往後隻念叨著盟主的好就是了,兄弟我為此失陷於韃子王府都沒說什麽呢。走,龐哥既然不願聽這個,我們去外麵看看我兄弟有沒有放消息過來可好?”說完連拉帶拖地牽著龐矮虎出去。

馬三略雖然不說,心中也隱隱感覺盟主這麽做大節上麵確實欠妥,再一聽冷劍秋說到他失陷王府的事,亦覺事情比較荒唐。再要問下去,已少了來時的底氣。

宋德雨冷眼看馬三略臉色陰晴變化,約摸猜知他的心事,但他當作不作理會,依然講他的。“得知任意送王府裏那個小姑娘東西以示結好後,盟主也叫錦州堂主準備了兩色禮物,一是一匹日行千裏的千裏馬,一是一掛價值千金的雪貂裘,以暗示那姑娘我們有人在‘五千埕’等她,但這兩樣東西並沒有把人招來,盟主去世那天,那小姑娘也告失蹤,多爾袞一氣之下抄了我們辛苦扶植起來的基地‘五千埕’,往後我們就少了個最好的打探韃子情報的好據點。不過這種損失比起盟主去世來,還是小巫見大巫的,如果盟主活得轉來,即使再損失幾個‘五千埕’又有何妨?”

宋德雨講話技巧拿捏得恰到好處,清清爽爽點出盟主折節結交韃子,自毀盟中基業的事實,又後麵輕描淡寫地說句好聽話,把自己的心跡表上一表,聽的人都打心裏覺得盟主這麽做太是不該,宋副盟主心中委曲含而不,這等大度越襯出盟主的無理。

馬三略聽他說得大氣,一時難以調適自己的心態。他是抱著滿腹懷疑來的,不想最後現他所竭力衛護的人竟然如此荒唐,一時有點不知。但他也不是個好打的人,猛喝幾口水後,問道:“請宋大哥繼續說下去。”口氣之中已經與原先大有不同。

宋德雨撚須輕瞄他一眼,繼續道:“一日盟主思念任意太甚,堅持要站在任意所住小屋外等她一點音訊。我們都想任意這個女子既然是號稱雪蛛毒仙,一定有過人的毒辣手段,而盟主又用情太深,對她必不做提防,為防盟主有個三長兩短,必須得有人跟著盟主,但我們又怕錦州堂低幾階的弟兄知道內情心生不滿,於是我們幾個在錦州的老兄弟商量了都跟去保護盟主,這其中有錦州太原燕山洛陽等四大堂主,和跟盟主出來的我和冷家兄弟。”

武昌堂主聽到這兒,歎道:“我去年奔喪時候沒聽宋大哥說到這一節,現在聽來,心中真是百味雜陳。兄弟們都是過命的交情,這事情還有什麽好說的?”

宋德雨歎到:“去年盟主大殮時候,我心中悲痛,整件事情說得不夠詳細,聽的人不能理解也是有的。今天馬兄弟提出來很好,說明盟中有這想法的不在少數,當然這也是為我們盟主著想,為盟主好的事情。但反過來說,這件事情若不明確了,往後盟中兄弟心裏互存了一個疙瘩,不利往後弟兄們的感情。所以今天還是說開了的好,解決掉一個心結,也有利於我們往後更好地做事。馬兄弟你說對不對?”

馬三略此是非常被動,見問,隻得點頭道:“宋大哥說得有理,還請宋大哥辛苦,再說下去。”局麵已不是他所能掌控,他隻能尷尬地順著宋德雨的話說。雖然他知道再說下去,盟主的老臉就得一點一點被剝落下去,可能下麵露出來的麵皮不會好看。

宋德雨也沒什麽多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再說:“如此站了三天後,冷家兄弟擔心盟主和其他堂主身體,約得錦州堂幾位高手一起去韃子王府掠人,心想一小小女孩子能有多少難對付了,隻要把人掠來,她還不是得乖乖聽咱們的,這樣一來,任意性命得保,她難保就心懷感激,從了我們盟主,這豈不是美事一樁?可惜冷家兄弟的完美計劃被人家識破,不僅人沒掠到,除冷清秋以外的弟兄全部失陷於王府。冷清秋含羞帶傷回來,被盟主責備了一通,這本是盟主愛惜兄弟們的意思。”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喝一口水。

但在其他人聽來,卻是都在心想,冷清秋這頓責備挨得冤。

宋德雨略歇一歇又道:“冷清秋掛著失陷弟兄們的安全,懇求盟主允許再帶人回去把人救出來,我當時也要求同去,包括龐堂主也要求同去,幹脆大鬧一長韃子王府,不信就救不出人來。但盟主大概是考慮到把損失減少到最少吧,沒有同意。大家爭執間,誰都沒去注意原來歇下去的火堆又旺了起來,說來慚愧,我也是後來蘇醒回來被太原堂神醫提醒後才想起來的,一定是任意這個妖女趁我們不在意,悄悄在火堆中添了毒柴。大家都倒下,我軟到在地是還看見盟主站立著,想是盟主神功蓋世之故。後麵怎麽樣我是聽恰好在這時候趕到的錦州堂弟兄們說的,可能是那妖女最恨我們盟主,先下手殺了他,但幸好我們的兄弟這時候趕來,她不及再殺其他人,匆匆逃走。事情就是這樣,馬堂主還有什麽疑問沒有?如果沒有,可以請龐堂主進來了,我們討論一下本盟麵臨的幾件大事。”

在邊上聽著的冷劍秋補充道:“當時那妖女使毒,天上掉下一團東西。又恰探知那個王府的小女孩失蹤,於是宋大哥以此為據,親自赴韃子王府以提供消息為由要求釋放我們失陷弟子。多虧宋大哥足智多謀,勇氣過人,冷某才能有今日與各位相聚的機會。”說完衝宋德雨深深一躬,這才出去喚龐矮虎進來。

宋德雨見此笑笑道:“冷兄弟客氣,韃子王府肯放人,還不是忌怛於我們分布廣泛的全盟眾家兄弟,以我小小一人之力,哪裏救得出人來了。不過我那天與韃子王府裏的一個喇嘛過了一招,確信那喇嘛功夫深不可測,我絕對不是對手。大家也注意了,以後碰到那人一定要慎之又慎。”見龐矮虎進門,招呼他坐下,這才又道:“好,咱們一鼓作氣,把一些棘手問題解決一下。以前有盟主在,盟主天縱英明,舉手之間便可以把這些問題解決了,我們現在隻好把兄弟們聚到一起討論,也算是求個三個臭皮匠的意思。錦州堂主,你把打聽到的兩件事與大家說一下。”

錦州堂主忙坐直了道:“眾家兄弟,據我堂安插在韃子軍營的細作說,妖女雪蛛毒仙任意在韃子軍營出現,還進多爾袞大帳與之交談片刻,據說,妖女身體已經康複,來去如風,還是那個武功高強的野人男子跟著她。此其一。其二,妖女現身當晚,我大明守邊主將吳三桂派員與多爾袞密談,後麵幾天,多爾袞立馬拔營接近山海關,兩下互動頻繁,看來吳三桂有投降叛逆之嫌。”

兩件事情說出,頓時滿堂嘩然。宋德雨待眾人議論一會兒,這才大聲道:“弟兄們,錦州堂探得的兩件都是我盟大事,我看大家也不要說別的,目下我飛鷹盟麵臨的是家國大難,於家,毒殺盟主仇人已現蹤跡,我飛鷹盟全盟兄弟務必同仇敵愾,緊密聯絡,互通信息,取妖女任意級謝盟主靈前。不過此女詭計多端,惡毒無比,遇此人,隻要有機會,一個字,殺!免得押解途中夜長夢多,徒生異變。這一點大家以為如何?”

錦州堂主是與宋德雨一起圍攻安飛鷹的諸人之一,與當時在場諸人一樣各自懷著個極大鬼胎。他也巴不得任意最好是口都沒開就被一刀畢命,因此是竭力擁護宋德雨的提議,但又怕表態得太踴躍引起別人懷疑,隻得收住心情,貌似平淡地道:“宋大哥思慮周詳,雖然說得不多,但體恤總家兄弟的心思卻是殷殷可鑒。妖女任意既是被稱作毒仙,使毒本事自是千變萬化,讓人防不勝防。這種人即使捆在身邊,也得防她指甲一彈,弄出些什麽毒手來害我弟兄性命。所以見了就殺,殺了得用布裹其頭,千萬不可用手接觸,免得不知不覺間中了什麽毒來。宋大哥說的這一條我讚同。”

被他這一補充,眾人都覺有理,於是紛紛表態表示讚同。

宋德雨雖然不知道太原錦州洛陽燕山四個堂主會說出什麽話來,但也猜得到四人與他一般心思,一定會竭力掩蓋當日那個事實,所以也不用引導,非常自然地等他們自己說出來,反而更能服眾。

等眾人的議論告一段落,宋德雨才撚著胡須輕咳了聲道:“第一件家事是通過了,大家沒異議了吧?那好,第二件還是家事,但這件家事是由國事衍生出來的。我們把飛鷹盟總堂遷到武昌如何?”

話語一出,滿場嘩然,連武昌堂主都驚得瞠目結舌。